走在还沾着几分朝露的山间小径上, 季空晴思索着昨夜从杨半文那里得来的消息。
伺候在荆国先帝季之晃身边的太监宫女在他病逝后多半都陪葬了, 剩下的几个有职位的太监在不久之后的一场大火中也都一齐死于意外。不过据说在火场里清点尸体的时候却少了一具,还有消息说季曦在此后一直在秘密寻找一个从宫里私逃的太监。
既然是一个连皇帝都找不到的人,听风楼的眼线在一时间自然也对此无能为力。虽然这条线索基本是断了, 不过杨半文却打听出了季空晴要找的另一个人。
当年服侍在公主季之晓身边的嬷嬷芸香,在公主病逝后不久就被驸马秦纛放出府去颐养天年。据说她离开秦府不久就在家里病死了, 不过杨半文派去查探的手下回报,他们偷偷挖开了芸香的墓, 却发现那竟然是一座空冢。
“她的儿媳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悄悄地到后山上的一个茅草屋去送些吃食。她对外说是自己娘家的一个逃难来的亲戚, 不过看年纪以及她出现的时日,应该很有可能就是芸香。”
季空晴回想着杨半文的话,记忆里对于这个老嬷嬷的印象虽然已经有些模糊, 却也依稀记得她和母亲的感情极好。但是, 多年前自己的离奇被拐,难道就真的没有她的一份功劳在里面吗?他事后曾反复回想, 那天晚上本该是她陪在自己身边的, 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换了两个不认识的小丫鬟。
“这位公子,就是这里了。”带路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衣衫有些破烂,脸上斜着几道伤疤,一双眼睛却闪闪亮亮, 一看就是极为伶俐之人。
他指了指远处的茅屋向季空晴努了努嘴:“我上次跟着那个小媳妇看着她到了这里,然后就有个老婆子把她迎了进去。我想走近看上一眼,却不知怎么的惹起了她们注意, 那老婆子凶得很,拿着一根铁拐追着我打。我怕误了杨老爷子的事,不敢和她计较,随便扯了个谎就开溜了。公子你看,这里至今还有一道红印子呢!”
“的确打得不轻。”季空晴查看了一下他额头上的红痕,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递给少年。
那少年愣了片刻,连忙摆手拒绝道:“不行不行,杨老爷子已经给过了。我们在道上混的也是有规矩的,断断不能一份差事收两遍钱。要不然,我下次还哪还有脸去见杨老爷子?”
“收下吧!”季空晴露出一个微笑,“他的那份是给你打探消息的,我这份不一样,是给你养伤的,去买点好吃的补补吧。”
少年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晕晕乎乎地便把银子收入了怀中。
我的娘!天下怎么有笑得那么好看的男人!连他的银子都似乎比别人的成色要好上几分……
他却不知道,季空晴虽然不会易容之术,但是为了避免被人认出,已经用了从无双那里学来的化妆之法,尽力掩饰了他出众的容貌。
季空晴吩咐那少年独自回去,一个人向着茅屋走去。
他不出意料地在两边的树丛里和路上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探查用的黑色丝线。这是皇宫里常用的手段,躲在暗哨里的人可以根据丝线的震动判断出是否有人闯入。只是在宫中一般还要配合上各式各样的机关,不那么简易。
季空晴不以为意地触动了路上的黑丝,他不需要隐蔽自己的行藏,反而需要把自己到来的消息告诉屋里的人,以降低她的防备之心。
季空晴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木门。
他从门的重量上推断,这里果然不是一般的茅屋,看似破败的木门其实十分结实。
“什么人?”
一把黝黑的铁拐突然横在了季空晴的颈间。
“芸香嬷嬷,你不记得我了吗?”季空晴故意露出几分惊讶,“我是小晗啊。”
“小晗?……小晗!你你你……你是?!”
芸香的外貌变化很大,季空晴在家的时候她不过是三十来岁的年纪,这一转眼近二十年过去了。她似乎老得很快,已经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脸上满是褶皱,一双眼睛也浑浊不堪。
“哐”的一声,芸香手中的铁拐掉在了地上。
“你真的是小晗?那么多年,我以为你一定……一定已经……真是老天保佑,公主的血脉还在人世!”
芸香仔细看着眼前的青年,除了他的肤色有些黝黑,脸上还带着几分病容,几乎就跟季之晓长得一模一样!
“芸香嬷嬷!”季空晴十分激动地抱住这个老嬷嬷。要说他之前的确是对她怀着几分疑虑,但是突然见到自己童年美好记忆少数的几个见证人之一,心里还是不禁有些激荡。
“好孩子,好孩子。”芸香摸了摸季空晴的头发,语带哭腔道:“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当年我在花灯会上被一伙人贩子拐走了,后来辗转被卖到魏国。好在买了我的人是一个好心肠的商人,因为老夫妻俩中年无子,便想要买一个孩子回去养老送终。我本想找机会回来,不料魏越的战争爆发,一时间归路被阻。后来养父又缠绵病榻多年,早晚需要我照顾左右。前年养父去世,我又接手了他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前不久才终于趁着收货的机会回到这里。
我找到相府才发现原来母亲她……唉……早已过世了,而父亲也续弦已久。最近正值丞相夫人大寿,加上妹妹又要嫁入皇宫,一般人根本不得靠近,更何况我的身份……有些尴尬……
我可怜的母亲,怎么就去得那么早!”
芸香听季空晴说起公主,想到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不由红了眼圈,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我本想通过嬷嬷见父亲一面,没想到打听了半天都说相府里没有这个人。我想起嬷嬷曾说起家里住在城西,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了这里。不知道嬷嬷和父亲还有没有办法联系,既然已经物是人非,我也别无所求,只想再见他老人家一面,看看有什么可以尽孝的地方。”
“万万不可啊!”芸香听到季空晴最后的请求不由大惊失色,“小晗,你还没有像人透露身份吧?”
季空晴疑惑地点了点头:“我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如何是好,所以还未曾求见过父亲,也没有向谁吐露过身份。”
“那就好,那就好,你千万不能让驸马爷知道你还活着,而且还回来了。”芸香赶忙叮嘱道。
季空晴一脸迷茫道:“为什么?难道嬷嬷和父亲之间有什么误会吗?”
芸香不由一怔,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她沉默了半响终于咬了咬牙道:“本来这个秘密我准备带到棺材里去的。可是……唉……这样也好,我不用再日日夜夜受良心的谴责,等将来去见了公主也可以请求她的原谅……”
“芸香嬷嬷?”季空晴奇道。
“小晗,你听好。当初你走失的事,不是一场意外。”这句话说出口,芸香仿佛松了一口气。多少年了,她终于可以对当事人说起各中情由,即使不能减轻自己的罪孽,却也着实让她放下一些心里的包袱。
“怎么会?”
芸香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一开始也不知道……那天傍晚驸马爷突然吩咐要我让两个面生的丫头带你去看灯,虽然公主时常叮咛,她和我两个总要有一个呆在你身边,可是我……真是该死!我竟然就被几个赏钱迷了眼,那天跟着驸马爷的人去看他赏给我养老的庄院!
等我回到府里,才听说小公子走失了。公主六神无主,把全府的家丁仆从都派了出去,四处寻找却都找不到人。我心里便是咯噔一下,私下里偷偷去找驸马爷,他却拿了我孙儿的性命相挟,让我一口咬定是小公子跑得快了冲入了人群之中,我跟在后面追了半天却没能找到。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切是驸马爷早就算计好了的。”
“怎么会?”季空晴满脸不信,“俗话说虎毒尚且不食子,父亲他……他怎么会?”
芸香苦笑道:“若你是他的儿子,他自然不会,可是……”
季空晴截口道:“我怎么会不是我娘的儿子?我身上有天人的刻印!”
“事情就坏在这天人刻印上……”芸香吸了口气,终于决心把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公主是四印天人,你刚出生的时候尚且看不分明,等你略微长大些……唉……你可知你背后有多少刻印?”
“这……我背后从小就有纹身……从来没有看出到底有多少刻印……难道说有什么问题?”季空晴呐呐道。
芸香长叹一声:“你背后足足有九个刻印啊……”
“不可能!若是父母一方不是天人后裔,绝不可能出现刻印数量超出另一方的情况!除非……难道说我……我的父亲也是天人后裔?”季空晴神色有些茫然。
“不错,你的亲生父亲也是天人后裔。”芸香点头道,“本来两个天人后裔的后代刻印传承十分不稳定,若是你的刻印不到四个还好,哪知道你偏偏……你偏偏连你的亲生父亲都超过了……唉……真是天意啊!天意!”
“四印以上的天人必然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我的父亲到底是谁?”季空晴急切道。
“他……他便是先帝爷,也就是公主的嫡亲哥哥。”芸香顿了片刻终于吐露出真相。
季空晴似乎十分震惊,摇头道:“你说我的父亲是舅舅?我是他们……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这等逆伦之事在荆皇宫中并非罕见。宫中秘传,自从第一任荆帝背弃了君主自立为王之后,他的后代血脉便受了诅咒,每一个都将爱上至亲之人。因而在宫中兄妹、父子逆伦的事屡有发生。本来天人后裔之间要有后代便不容易,而血缘相近的话几乎不可能受孕,所以历来终身不娶或是不嫁的皇子公主在荆国也屡见不鲜。只是,不知道为何公主她竟然怀孕了,而且还一心想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所以舅……父皇他便把母亲嫁了人?”
“公主隐瞒得极好,连我起初也没有察觉他和陛下之间有什么。她又服用了可以造成晚产的药物,让你在适当的时间才降生。谁知你身上的刻印终于还是暴露了一切,公主发现后立即就在你后背上纹上了花纹,还请求我不要说出这个秘密。
只可惜……我们都太傻了!
驸马爷不到三十岁便当上了大将军,他又岂是一个可以随意欺瞒的人?怪不得当年你出生的那天他就表现得有些不对,可笑我竟以为他是一时太过惊喜!他那天拿在手里摆弄的可不就是他新得的五军将军金印?哼哼,他那是知道尚且没有到和公主反目之时,便只好强忍了下来。
后来陛下赐姓赐爵,又封了驸马爷作丞相,驸马爷表面自然是欣然接受了。哎……我当初发现他书房里的摆设但凡是易碎的第二天全部都换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想到他那时早已怀恨在心。可怜陛下还觉得对这个臣子亏欠良多,又希望他能够尽心照顾你们母子,所以对他一再重用有加……”
“那后来呢?父亲他……他为何会故意将我……送走?”
“我一开始只是以为驸马爷心里怨愤,为了报复公主才会把你弄走。我受他要挟,眼看着公主一天天憔悴下去却丝毫没有办法。后来公主她去了之后,我无意间发现驸马爷打算对我下手,便将计就计,请求回家养老,假死逃脱。
直到几年前,我才知道,把你拐卖走只不过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
“你说什么?!”季空晴似乎十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芸香从地上捡起拐杖道:“小晗,你且随我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