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阁老的相遇来得太突然。
韩皎原本的计划, 是先协助燕王除掉疑似内奸的大皇子, 而后把朝廷之中身居高位的端王党逐一剪除。
然而, 杀良冒功案作为韩皎不得已而为之的切入点,不仅洗脱了燕王的冤屈,也顺着赵亮这条线, 牵动了整个兵部的利益集团。
燕王因此掌握了周肇昆的把柄,韩皎的作为,很可能已经惊动了周肇昆的岳父——李阁老。
作为原著中老谋深算的内阁次辅,眼前这位李阁老, 跟韩皎想象中相去甚远。
本以为会是那种性情和柔的笑面虎,没想到这老头居然有着仙风道骨的气度,言谈举止很有气魄,跟想象中的佞臣做派, 完全不同。
仔细一琢磨,倒也不奇怪, 如果连韩皎都能看出老家伙奸邪狡诈的性格,皇帝又怎么可能对他如此信任?
韩皎不敢婉拒邀约,只能跟着李阁老来到庄园内一处僻静的花厅。
心中很紧张,方才行礼时,故意没有自报家门, 就是不想让李阁老知道他就是那个三日查账破案、整惨兵部的韩皎。
这么藏着掖着显然是掩耳盗铃, 李阁老这个级别的人物,真想找他麻烦,用不着亲自动手。
思及此, 韩皎决定表现坦荡一些,一见到花厅廊庑下浇花的端王,立即行礼朗声道:“臣翰林院庶吉士韩皎,参见端王殿下。”
自报姓名的那一刻,韩皎余光紧盯李阁老。
老头丝毫没有情绪变化,看都没看他一眼,从容不迫地上前,从端王手里接过水壶,嘱咐殿下回屋坐着。
他对端王的态度并无献媚,倒像是寻常的长辈对孩子,还带着点不满的严厉关切。
端王没有回应请安,一如初次见面那样,全然无视了韩皎,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入花厅。
倒是李阁老回头招呼韩皎:“殿下不喜繁文缛节,往后私下会面,韩大人可以免去礼节,进来坐罢。”
韩皎只好颔首跟进门。
李阁老在端王身旁的圈椅坐下了,倒是丝毫不拘礼节,真像是端王的长辈,他抬头见韩皎还站着,便微微一笑,轻声道:“韩大人孤傲狂生的名头,老夫早有所闻,在此地也不必拘着,快请坐。”
“让大人见笑了。”这老头果然早已摸清了他的底细,还如此坦荡的说出来,韩皎心中惊讶,面上保持自若淡定地坐下来。
李阁老既没有装作不认识他,也没有一丝敌对情绪,就仿佛周肇昆惹上的麻烦与他毫无瓜葛,实在叫韩皎摸不透他心思。
“果然与传闻一般。”李阁老目光定定审视韩皎:“是个才思敏捷却不合群的少年人物。”他抬手神色责备地指了指韩皎,批评道:“这性子可是庙堂大忌。”
韩皎颔首认错:“卑职愚钝,自幼耿直口拙,易得罪人,友人甚少。”
李阁老摇摇头:“你这般聪明绝顶的孩子,若是果真知错,早便改了这毛病,可见你非但不愿意改,反而以此为荣。长此以往,料你不满而立之年,便会沦为江上之客。”
韩皎抬眼相望,不知此言是不是劝他退隐,便试探着开口:“在下或许的确不适合为官,即便如阁老所料,韩某也并无遗憾,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朝廷若是缺你这样的实干人才,太可惜,你写的那篇洪范策论,老夫反复看过十多遍,其中有不少隐晦政见与老夫所想不谋而合,也有许多超出老夫设想的论点。”李阁老一双湛然的鹰目注视着韩皎,严肃道:“譬如策论中对本朝大楚宝钞贬值难题的探讨,你的见解仿佛居于泰山之巅,尽览全局,着实令老夫惊叹。”
韩皎也是一惊,那篇策论中,最容易被这个时代的人忽视的,就是关于通货膨胀的问题。
韩皎着重写了相关论据,此前都被人略过不提,李阁老是第一个看出这个论点重要性的人。
一种惺惺相惜的知己感油然而生,接下来的交谈,便没了剑拔弩张的警惕气息。
韩皎把关于准备金和经济的持续稳定等必要条件,与货币保值的关联详细解释一番。
李阁老不厌其烦地认真聆听,略有不懂之处,便叫停讲解,不耻下问,好半会儿,终于初步理解韩皎的大体设想。
紧接着,李阁老提出了自己对大楚目前形势的切实了解,以纠正韩皎见解中不切实际的部分。
二人一虚一实,观点相辅相成,很快拼凑出一篇切实可行的政策论点。
韩皎禁不住有些激动,又有些恐惧。
激动的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遇见有如此战略高度的执政者,恐惧的是,这个命中注定的敌人,比他想象中可怕太多。
李阁老并不像原著中只会陷害忠良结党营私的奸臣,他如果不是真心想要为国为民做实事,对于韩皎提及的知识点,就无法一点就通,他显然努力思所过这些问题。
也许一切都只是李阁老的伪装,那么这人可就真的深不可测了。
韩皎还没摸透这老头为何如此真诚相待,拉拢他吗?
难道这就是端王党离间他与燕王的原因?
李阁老因为看中他的才华,想要收为己用?
韩皎实在不敢在这个老狐狸面前自视甚高,可目前的状况看来,李阁老的态度确实有这种倾向。
正在此时,一直沉默捣鼓竹篓里花草的端王,忽然侧头对李阁老开口:“先生,你把这两种花捆在一起了。”
李阁老回过神,转头去看皇子手里的花,细细思索片刻,便笑着拍了拍自己脑袋:“方才一时忘了,真是老糊涂了,殿下别着急,老夫一会儿再去给您找两束来。”
“不用。”端王把花捧到李阁老眼前道:“有花骨朵包着,没混在一起。”
李阁老点点头:“那就好。”
回过头,见韩皎一脸茫然,李阁老解释道:“七皇子怕生,很少搭理陌生人,平日酷爱研究草木药理,专注草木时,也经常不搭理我,望韩大人不要见怪。”
韩皎:“……”
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的问题,可不只是不搭理人,李阁老聪明是够聪明,可怎么就吊死在端王这颗歪脖子树上?
皇帝的嫡子,只有老六老七和老九三位皇子,燕王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也是三人之中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端王有这种先天疾病,明摆着只能当李阁老的傀儡。
至于咸鱼翎王,韩皎怀疑这家伙可能是兄弟中最聪明的一个,却无心政务,若不是因为某种原因兄弟反目,韩皎估计咸鱼boss死都不会干皇帝这种苦力活。
目前看来,若是能让端王摆脱李阁老的控制,就算釜底抽薪,任凭李阁老再怎么手段高超,总不可能自己坐上皇位。
此前因为无法交流,韩皎已经放弃了扭转端王命运的心思,可方才跟李阁老一番交谈,韩皎发现打败李阁老的难度,恐怕比跟端王交流更困难。
所以还得尝试接触端王这倒霉孩子。
见韩皎目光时不时打量端王,李阁老站起身,对韩皎招招手,让他做到自己的位置,与端王相邻。
韩皎刚欲推辞,李阁老便先开口了。
他垂眸对端王道:“殿下,这位是咱们大楚的栋梁之材韩皎韩先生。”说完,又对韩皎解释道:“殿下只肯称老夫先生,委屈韩大人了。”
“不敢。”韩皎颔首回应:“请殿下直呼臣名。”
端王头都没抬。
李阁老对韩皎点点头,再次示意他坐过来。
既然这老头有心让他跟端王搞好关系,韩皎便也不推辞,行了一礼,便上前坐至端王身旁,神色郑重地清了清嗓子,却不知该如何搭话。
虽然名贵花草他认识不少,可他并不清楚这些花草在中药中有什么作用。
李阁老看了眼茶几,侧头吩咐侍从:“茶水凉了,给客人换新送来庄上的茶叶。”
韩皎忙婉拒道:“大人不必麻烦,温茶刚好入口,且韩某家境贫寒,自幼便喝惯了白水,品不出茶叶优劣,好茶反是糟蹋了。”
李阁老刚欲开口,正在摆弄花草的端王忽然低声重复韩皎的话——
“喝惯了白水。”
“喝惯了白水喝惯了白水喝惯了白水……”谢修耷拉着脑袋,开始越来越大声地重复韩皎这句话。
韩皎一惊,不知自己这句话踩中了这倒霉孩子什么雷点,吓得赶忙站起身,惊愕地盯着谢修一举一动。
这类患者在焦虑紧张时,容易发生这种重复语言或动作的行为,若不能及时安抚,接下来很可能失控。
“殿下!”李阁老赶忙上前一步,弯身握住谢修双手,低声安抚:“别紧张!殿下,怎么了?怎么了告诉老夫。”
“喝惯了白水……喝惯了白水……”谢修缓缓安静下来,抬头朝韩皎看了一眼,眼圈有点泛红。
可紧接着,他神色恢复空茫,又低下头,继续摆弄花草,似乎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韩皎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微微舒了口气。
这类患者失控的时候,可能会伤人或者自伤,伤人倒是无所谓,自伤可就摊上大事了,导致皇子自残的罪人肯定罪责难逃。
韩皎愈发没有信心,怕是根本没有捷径可走,老老实实跟李阁老斗法,比接近端王安全得多。
“没事了。”李阁老又对韩皎点点头,让他坐下来,继续跟端王交谈。
虽然知道这样的交流,可能永远换不回谢修任何回应,但李阁老诚心想要试一试。
试着让韩皎发现端王的可爱之处,让他相信端王值得辅佐。
“你很像年轻时的老夫。”
韩皎再次坐下的时候,听见李阁老忽然说了这句话。
“尝试着真心感受殿下的喜怒。”李阁老开口道:“殿下任何举动,都对你毫无恶意,但你的善意敌意,他都一清二楚。”
说完,李阁老称是出门接见其他宾客,只留韩皎单独与端王交流。
花厅里,谢修与韩皎相邻而坐,侍从都站得远远的。
韩皎吞咽了一口,双拳抵在膝盖上紧绷得发颤。
刚刚一句“喝惯了白水”,就莫名让谢修险些失控,韩皎不知道什么话能说。
“你闻起来像刚出炉的烧饼。”谢修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韩皎愣了好一会,余光看了看周围,才缓缓侧头看向正在摆弄花草的谢修,轻声询问:“殿下在跟臣说话?”
“还有熟过头的韭菜。”谢修又说了一句话。
韩皎大脑飞转,以求跟上这位患者的脑回路。
终于,他想明白了。
早上准备的那包韭菜煎饼,韩皎一直揣在怀里带入翰林院,工作到中午才拿出来啃完,身上可能还残留着韭菜煎饼的气味。
这倒霉孩子鼻子简直比小狗还灵。
“殿下说得对,臣今日确实吃过煎饼和韭菜。”
谢修依旧没侧头看他,只面无表情说了句:“很少有你这个年纪的男人需要补阳。”
“……”韩皎险些没被呛住。
沉默半晌。
虽然好不容易跟端王搭上话,不应该驳斥端王的观点,可出于男人的尊严,韩皎还是忍不住解释:“臣吃韭菜并非为了……那方面,只不过恰好早上吃了韭菜馅的煎饼。”
谢修忽然侧头,面无表情注视着韩皎,提出质疑:“韭菜并不好吃。”
韩皎:“……不同人的口味其实略有差异。”
谢修没有反驳,只用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注视着韩皎,像一台精密计算的机器,反复扫描韩皎的面容。
片刻后,谢修垂下眼眸,继续摆弄花草,淡淡开口:“你确实需要多吃韭菜。”
韩皎:“……”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看小说的时候还挺心疼你,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皇子!
跟你亲弟弟欠揍程度根本不分伯仲!
作者有话要说:嗅觉不好就不要瞎闻,你九弟觉得他是棉花糖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