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一开,城外大军入城,局势霎时间就翻转了过来,健康城内四处都是杀戮之声,不过战事起的虽快,淡得也快,只到了日落时分就已经将城内谢阀之兵尽数杀了个干净。重重的大军已经死死的围住了三无书院。
可此时虽然围住了书院,大军却迟迟未动。苍槐将军在书院门前横刀立马,却静立在那里不向前行。
做事犹豫可向来不是将军的性格,苍槐将军身边那名亲兵不解的问道:“将军何不下令杀进去?可是担心内有埋伏?”
“噤声。”苍槐将军做了一个手势,止住亲兵的话,然后轻声说道:“听这琴音。”
亲兵虽然不解,不过静心一听,果然听到从书院中传出来了一阵琴声。
“王小姐的智谋天下无双,我素来敬重,且待她抚琴结束后,我们再进去吧。”苍槐将军低声说道。
那名亲兵不敢作声,不过心中难免奇怪,将军平时杀人眼睛都不眨一眨,可是今日怎么反倒忽然如此客气了起来?
静等了片刻,琴声才止,想来王小姐已经停止了抚琴,苍槐将军这才翻身下马,走到了门前,以手叩门。
敲了良久才有一人前来开门,开门的小童看着门外的大军早吓得浑身发抖,不敢作声。苍槐将军却忽然礼貌起来,抱拳施礼,然后说道:“本将军来得匆忙,未曾备得名帖,还劳小哥进去通报王小姐一声,就说五斗米道祭酒苍槐,特来求见小姐。”
苍槐提及自己时,说的不是“本将军苍槐”,而是“五斗米道祭酒苍槐”,很显然,他是以他在道教中的身份来见王小姐的。
那名亲兵从来也没见过苍槐将军如此客气,心中大感奇怪,不过也不敢多问,跟在苍槐将军身后静立在门前。静静的等了片刻,那名小童才折返回来,颤抖着开门说道:“将……将军,小姐请您去,去书房中叙话。”
也难怪那名小童害怕,门外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将书院围得滴水不进,无论谁见了这种阵势都是难免会害怕地。
苍槐将军也没多带兵士随行,身后便只有亲兵一人,跟着那名小童,进了书院便径直来到了王小姐的书房中。
王小姐正高坐堂上,似乎有什么心事正想得出神,见苍槐将军进房也没做丝毫反应。
苍槐将军也不见怪,走上前施了一礼,说道:“王小姐,五斗米道祭酒苍槐,冒昧前来打扰了。”
王小姐是天机门中的人,天机门同样也是道教的分支,当然知道祭酒乃是五斗米道中的称呼。
王小姐依然深锁眉头,仿佛在想着什么事情,也没理苍槐将军。而苍槐将军则静里在王小姐面前,一动不动。
过了良久王小姐才回过了神来,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旋即又面带一丝微笑,说道:“将军自称是祭酒,不谈军中官职,反而以道门中职位自称,莫非将军是来与小女子论道的?”
在这种形势下,王小姐还能谈笑自如,苍槐心中甚是佩服。放眼整个天下,恐怕都没几个人是能够让苍槐将军佩服的,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中,王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谢阀名满天下,虽然如今已经势微,可如果说当今晋室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还有一根支撑的栋梁,那也非谢家莫属。苍槐将军若要攻占建康,进而颠覆天下,挡在眼前的谢阀都是必须要除去的。
王小姐受谢安临终遗命,要保晋室江山。这么多年来,王小姐都可以说是他为理想而奋斗的路上最大的一只拦路之虎,如果能借次机会除去,那当然是最好不过。其实他此来便是要来杀王小姐的,可当他真正来到了书院门前,来到了王小姐的面前,他却又大感心有不忍。
“小姐,晋朝衰落,气数已尽,此乃天意。”苍槐将军凛然说道:“如今的朝廷偏安江左,贪图享乐,民不聊生。小姐也同是道门中人,奈何逆天而为?如今五斗米道欲顺天而为,将要占领了建康城,我实在是不忍见佳人殒命。”
“不忍又如何?”王小姐微微一笑,问道。
“小姐何不随我一起加入五斗米道,共建一个大同之世?”苍槐将军劝说道。
“敢问将军,何为大同之世?”王小姐问道。
说到这里,苍槐将军情绪激昂:“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所以只有绝圣弃智,大盗乃止!除世家、均贫富,让天下大同!我五斗米道就是要做这等的大事!到时世间再无纷争,人间再无战乱,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天下一家,岂非大善?”
王小姐微微一笑,却是摇了摇头说:“将军想法当然是好的,可先不说将军所说的大同之世能不能建成,单是五斗米道立志要先破而后立,又怎么能容得了谢家,容得了我?”
这一番话苍槐将军无言以对。门阀制度便是晋室的基石,若要破而后立,当先要除去的就是士族门阀,谢家更是首当其冲。
更何况苍槐将军刚说过,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在五斗米道的道众眼中,谢家就是天下的大盗,是绝容不下谢家的。
其实此时连苍槐自己也忍不住觉得自己所说的太过幼稚,可是他又实在不忍看着王小姐这么一个天下无双的人物,随着行将就木的谢氏门阀一起走向了陌路。苍槐将军心中当真矛盾的紧。
“况且就算是五斗米道容得了谢家,我也并不认同五斗米道的做法。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小姐果断的拒绝了苍槐,说道:“若我不肯加入五斗米道,将军今日是否会取我性命?”
苍槐将军点了点头,恭敬的说:“我此来的确是为杀小姐而来的。小姐是我苍槐平生最敬佩的对手,只要有小姐在,我便不算得了建康。小姐不死,我心难安。”
“那杀我之后,将军又要怎么做?”王小姐问道。
“健康城中,苍槐所忌之人,也不过王小姐一人而已,可以说待杀了小姐之后,健康城中就再无对手,我会发令将健康城内司马皇族与名门望姓尽数屠戮,教百姓奉我五斗米道。建康乃江南之首,只要健康如此,天下的五斗米道众必然心受鼓舞,建大同之世则指日可待。”说这番话的时候,苍槐将军竟难以抑制他内心的激动,豪气万千。
王小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看王小姐面带笑容,苍槐将军不解,问道:“小姐莫非笑我不成?”
“小女子将死之人,又怎么敢笑将军,”王小姐含笑说道:“人各有志,况且将军欲建大同之世,也的确是大志。无论这大同之世是否能建得成,我都对将军万分敬佩。我只是笑我自己,荆州桓玄十年布局,我竟然还是没有出得了他布下的这个死局。”
苍槐将军当然不解为何王小姐此时会提到了桓玄,不过桓阀也是名门世族,也自然是他的敌人。既然是他的敌人,日后除去便是。
“小姐死后,苍槐还有件事需请小姐帮忙。”苍槐将军继续说道。
“将军请讲。”
“我五斗米道初来建康,难免人心不稳,待小姐死后,我要将小姐的尸身悬于朱雀门前以震慑人心,唐突之处,还请小姐见谅。”苍槐将军说道。
王小姐微微一笑,说:“既然人都已经死了,又何怕折辱与人前,便如将军所请。”
苍槐将军看着王小姐泰然自若,荣辱不惊的神情,竟然忍不住身躯颤抖。
苍槐将军平生杀过很多人,可每当他要动手的时候,这些人无不是哭泣哀求以求活命,可是这又能有什么用?苍槐将军绝不会因为冲动而杀人,他每杀一人,必然是因为势在必行,纵使是对方如何哀求也是无用。
可话虽如此说,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像王小姐这般从容?
苍槐素来敬重王小姐,又怎么能随便让些兵士冲进来乱刀将小姐砍死?这也是他亲自动手的原因。
“苍槐不忍见小姐死于无名之辈手中,还请小姐恕我唐突之罪。”这番话说完,再多说也是无益,苍槐拔刀在手,可握刀之手却因心情激荡而不住的颤抖。沉思了良久之后,苍槐将军才咬了一咬牙,果断的一刀挥下。
当一个人有了信仰,他恐怕就会理直气壮的去做一件他自己并不愿意去做的事。
鲜血溅出,这便是王小姐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抹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