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过去,离入伏日将近,仪华的身子也渐渐好了些许,明日便要动身去秋山别庄。在这几日里,朱高炽因不能随仪华去避暑,每日在上午天未热时分,领着两位幼弟上书堂,下午学习燉理藩国事物后,皆会寸步不离的陪着仪华。
仪华怎不感念其心,一想此去就是数月,也是不舍朱高炽,但无法带他同去,只好格外细心他的饮食起居。
朱高炽乃母胎中带病,生下来就体弱,多年精心调养,仍落得脾胃不好。犹到了盛夏时节,饮食不调,内虚空乏,小病时患。仪华认为夏日暑气蒸郁,易染疫病,一旦身虚,恶疾更易袭身。于是想着从饮食调节,就交代了侍人做了梅子酱、乌梅酱、酸梅酱等解暑生津之物,又恐他贪凉食冷物而伤脾胃,便取了生姜在烈日下干晒,制成伏姜,留做备用的胃药。
是日午睡醒来,见阳光透过竹帘隙缝,丝丝缕缕洒进屋内,可知外面日头正烈,不由想起已在中庭石桌曝晒了四天的伏姜,遂敛衣整容,去了院子里。
走到石桌前,仪华俯身拈起一片伏姜,见姜片已干瘪无姜汁,是觉晒得差不多了,却又不敢确定,便回身问陈妈妈。
陈妈妈也拈起一片看了看,尔后笑道:“这几日日头尤其大,本是要多晒一两日,现在看着已可以了,等再晒今下午,晚间就拿了装罐。”
仪华听了不觉点头,殷殷嘱咐道:“炽儿脾胃不好,常随了性子挑食;而燧儿年纪小,常生冷不忌,一热就嚷着吃冰碗,易伤脾胃。这两兄弟平时饮食都得注意,万不可随了他们的性子,到时真有脾胃不好,可不是一两片伏姜能好。我一走几月,无人管束他们,阿秋你可多得留意。”
立在一旁的阿秋听了,忍不住再次劝道:“三王子还小,王妃真要将三王子留下?”
这一问,仪华心里一酸,放下手中姜片,重执纨扇一边轻摇,一边看向阿秋笑道:“王爷不在,炽儿在府中主事,燧儿跟在炽儿身边,也是学习早日独立,总比留了整日胡闹的熙儿,在府里不安生。再说有你照顾他们兄弟两,我有何不放心?”
阿秋知仪华有多不舍燧儿,只是一来本就是去养身固胎,身边孩子多了恐照应不过;二来却是顾虑朱高炽一人留府。此时,虽见仪华笑着再说,心里却自悔失言,想了想就岔开话道:“王妃您半个月未出院门走走了,明日就要去别庄,不如这会儿去花园逛一会儿。奴婢早上听盼夏说,池塘里的夏荷开得甚好,正好去看看。”
仪华无奈身拘屋室,也觉烦闷,便也允了,携阿秋一同去花园。
申时正许,阳光不若正午炙人,园中依旧少有人烟。
一路,仪华由阿秋扶着手徐徐而行,竟未遇见一个过往之人。
仪华自觉这样方好,她自有孕以来,一向深居简出,几日前朱棣又下命不许人探扰她。但世间人多是好奇心重,越是这样遮遮掩掩,他们越是有一探究竟之心。
与阿秋说说笑笑,不觉已到了池塘边。
燕王府前身为元宫,当年虽被中山王徐达一举攻破,宫中大多地方却是保留下来。洪武十三年,朱棣就藩北平,以此处作为府邸。届时,朱棣一介普通皇子,上无朱元璋特别恩宠,下无母妃母族庇护,虽贵为堂堂藩王,却无人力财力,按照王府规格翻修府邸。好在那时于御史上奏燕王府规格有失之前,朱棣已率先上表,以勤俭节约一说而论。他这一举不可不谓之投其所好,朱元璋出自临濠贫农,即使他日登基为帝、坐拥天下,也深以不可铺张浪费,犹教育膝下诸子艰苦勤俭之道。
是以,大半元宫作为燕王府保留,只是略作修改后,取下元宫殿名,改为藩王殿名。
不过幸在有这一番变故,不然也无今日水源自京西玉泉山的太液池。
时值夏日,耀眼的日光洒下,太液池上仿若铺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薄纱,波光粼粼。池边杨柳低垂,清风拂面;池中夏荷遍植,远远遥望而去,只见碧色莲叶、红色荷花相间池中,迷幻人眼,扰乱人心。
沿着太液池一路蜿蜒而行,只沉溺于夏荷清风之中,不觉走得远了。待到身感疲乏时,四顾一望,才发现周围树密如云,遮天蔽日,很是荫郁,亦觉冷清。又听那树荫深处不知名的夏虫鸣叫,竟让仪华在这炎炎夏日里,深觉一阵凉飕飕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这是什么地方?”仪华想起元宫时,太液池西部有隆福宫和兴圣宫,专供太后、皇后、嫔妃居住,理当不这般清冷阴森,不由询问阿秋。
阿秋抿嘴一笑,道:“小姐贵人多忘事,这里已出了太液池,在二十多年前是给元宫无宠嫔妃居住。小姐入府之初,嫌此地怨气深重,从不肯踏进一步。”说着眼珠在仪华的脸上一转,打趣道:“想不到今日,小姐却是主动走入。”
“无宠嫔妃,白头宫人,怨气之深,阴气之重,历为世人避之不迭。”仪华嗔了阿秋一眼,危言耸听道:“你还愣是由我走来,也不想想我正有孕,来此地可妥?”
古人向来迷信,阿秋一听惊慌莫名,忙警惕的环顾四周,道:“小姐,都是奴婢不好,还是赶快离开吧。”
仪华看着心下隐觉好笑,却也觉此地甚阴,不宜久留。
就在主仆二人正要走时,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连串银铃般好听的笑声响起。这笑声极为清脆,就像稚儿嗓音,本该悦耳动听,但此刻在这四下幽僻之地听起,却异常骇人。
阿秋心下惶怵,紧抓仪华广袖。
仪华勉强自持,拍着阿秋的手,镇定笑道:“青天白日,哪有什么可怕。”
话虽是这样说,在听着脚步声渐进之际,仪华还是下意识的拉着阿秋,闪进了一棵大树后,手牢牢护住自己的小腹。
刚躲进树后片刻,只见绿树环绕的前方,在中间辟出的一条石子漫小径上,张月茹与李婉儿相携走出来。两人时而低语,时而轻笑,态度十分亲密,俨然一对金兰姐妹。她们身后,各跟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嬷嬷,其中一人正是李婉儿的乳母吕嬷嬷,她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童。
小女童,乍一看,只觉粉雕玉琢,煞是可爱;细一看,却发现不对,她神情呆滞,四肢软绵。
而此刻的小女童,正腻歪在吕嬷嬷的怀里,痴痴的傻笑。
一看之下,仪华主仆都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原来方才的笑声是三郡主发出的。
正心下一松,还不及起了好奇心,窥探婉、茹二人为何在此,就见吕嬷嬷脚下一个不慎,踩上一颗石子,接着身子往前倾栽。吕嬷嬷忙稳住身形,何奈她年纪已大,抱着三郡主许久已是力乏,自止刹不住,带着三郡主摔到在地。
张月茹的乳母汪嬷嬷见状,赶紧扶起吕嬷嬷,又抱起三郡主。
眼见三郡主从摔倒至抱起,一直笑声不停,汪嬷嬷即使知三郡主是个痴儿,仍是不免以异样的眼光看向三郡主。一眼毕,她抬起头,惊见李婉儿阴渗渗的盯着她,那目光好似地府厉鬼一般可怕。
“三郡主真是懂事听话。”汪嬷嬷笑容僵硬的看着李婉儿,尴尬道:“也不哭闹……”
李婉儿冷笑一声,打断:“一个痴儿,能笑就不错了,哪还会哭!”
仪华在树后听得诧异连连,几年不见,李婉儿竟然自称三郡主是痴儿,这在以前决不可能!
心中诧异使然,仪华不觉细细打量起李婉儿。
几年的幽禁,使李婉儿消瘦了不少,一袭玫瑰红撒金锦纹宽袖长衫,空荡荡的挂在身上,不觉楚楚风韵,只感形似游魂。一张宜嗔宜喜的芙蓉面,虽依旧颜色不减当年,但两颊削下,眼窝深凹,眉宇间萦绕着挥散不去郁色,看之油然心生几分骇意。
这一细探下,仪华却是震惊。
自李婉儿被解了拘谨后,她就未见过一次,没想到李婉儿竟成了这般容貌。转念又一想,她当年被拘在阁楼里一载有余,那时心情何尝不郁郁,何况李婉儿被关时,本就满心不忿,又一关就是好几年,难怪……
不及深思,只见张月茹上前一步,圜话道:“婉姐姐何出此言,怎说如此丧气的话,三郡主可是王爷的亲女,堂堂大明郡主。你带着三郡主养病多年,如今三郡主病情稍好,王爷就让您搬出那个院子了吗。”
话音未落,李婉儿削尖的脸上,陡显一抹森然恨意,她红唇缓缓噏动,一字一字说得极缓且轻,却仿若夜晚的密林里传出的幽幽声响,令人寒毛直立:“几年了,他对我不闻不问,更死活不管!如今记起了,不过是拿我母女当抢使!”
“婉姐姐……”张月茹望着一脸阴翳的李婉儿,眼中惧色一闪,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李婉儿目光在张月茹脸上一瞥,立时转了笑脸,盈盈曼声道:“茹妹妹,可别不信。姐姐视你如亲姐妹,自不会对你隐瞒,这就告诉你一件事。”说着,嘴角微微翘起,带出一丝诡异的笑痕:“王妃这一胎九死一生,即使她大难不死,生下的孩子也一样会是一个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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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姜,相传相传明朝初期、即有用糖水浸渍姜片晒后经摊担出售者。其效:兴奋发汗、止呕暖胃、解毒驱寒。
曾买过超市里做好的姜片,做零嘴,腌了糖,呈淡黄色,看着卖相不错。味道,实在难以苟同!
不过四川有种腌水,将生姜放入腌水里,腌水也可称盐水,几日泡好,就可做小菜、泡菜食用,应该没期限,随时可从泡菜坛子里取出食用。夏日或平时生病时,配清淡的粥,还是不错滴。(盐水配料,若是没记错,应该有冰糖、盐、花椒,加水制成。)
本准备这章猪蹄出现,哪知其它的写多了,久违朱棣,下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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