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晋王铩羽而归、燕王大获全胜,这一举国震惊的大捷传回京师的后一个月里,一名御史上疏弹劾太师韩国公李善长,今上听其弹劾,问责李善长与众多功臣乃胡惟庸同党。于是,时隔十年之久,“胡惟庸案”旧案重提,京师一片腥风血雨,以李善长为首的文臣大势伏诛,受牵连至死者高达一万余人。
这一次,洪武年间有功文臣,全数斩杀殆尽。
这一月,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民间文人雅士激愤,今上滥杀功臣的流言四起。
只在这时,皇八子潭王因骇其泰山大人涉入“胡狱”被诛,未及弱冠之龄自杀。同一时,晋、燕二王率北征大军返京。
闻之,京师上下纷纷转移注意,今上乐见,刻意淡漠处之潭王死讯,并大肆宣扬燕王不费一兵一矢大获全胜之举。百官唯恐“胡狱”再起,忙不迭附和今上,高捧渲染燕王大胜前北元太尉乃儿不花。
一时间,燕王声名煊赫,众人竞相结交。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在满朝上下赞燕王智勇冠于诸王之时,竟有人上疏弹劾燕王急功近利,行军漠北途中,拘禁久经沙场的老将傅友德等人,致使他们无所斩获,从而被燕王抢得军功。
颍国公傅友德、南雄侯赵庸等人都是军功赫赫之辈,在军中追随者众多。此上弹奏折一出,军中立刻分为两派,一为拥护燕王智勇胜敌,一为质疑燕王心术不正、打压麾下老将。
以上消息传回北平时,时光已至五月初夏了。
夏日漫长无聊,于桐荫下对弈,正是快意至哉。
仪华自知不是擅棋艺之人,但偶也会附庸风雅一番,一如此时。
大庆寿寺内,一处僻静的禅院里,她一袭石榴红销金葵花胸背大袖女袍,月白水绸曳地长裙,坐在一株参天大树下的石凳间,左手持一方素白纨扇,右手执黑棋,正举棋不定。
夏风习习,轻薄的袖衫猎猎于风,她随意的拂了拂广袖,从棋盘中收回视线,抬眸轻笑道:“大师开局让我七子,如今不过十余子而已,我已不知不觉陷入绝境,再下也不过是垂死挣扎,不如认输罢了。”说毕,执棋放入一旁白釉棋盒中。
道衍合掌微笑,问道:“王妃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何乃此刻不战而败?”
仪华含笑而语,道:“大师此言,小妇人并不赞同。”
道衍看了仪华一眼,尔后微微一笑道:“贫僧愿闻其详。”
仪华右手执扇,轻摇纨扇,道:“与大师对弈这三日来,总共三十七局,我便输了三十七局。而这一局,大师虽多有相让,可走向难掩大师决绝杀伐,我已陷入大师的杀决中,若想反败为胜,非棋艺高手不可。我棋艺平平,又是大师手下败将,何苦煞费心绪再下,到头来仍是败得一塌涂地,还不如早早收手,以免输得过于难看。”
话略一顿,仪华眸光流转,瞥了一眼院中四下森严如铜墙铁壁的守卫,回眸续道:“所以这不是不战而败。”
闻言,道衍神色不变,只是笑容深了几许,道:“既然王妃深谙当放则放、得不偿失的道理,那又为何不愿听贫僧一劝?”
仪华一怔,这三日道衍未曾再劝过她,她以为道衍是默认了她的选择,没想到他根本就从未放弃游说。想到这,仪华苦笑了下,自嘲道:“对弈上,大师引我入杀局;就是现实中,大师也能引我入局,而令我不得所知。看来,果真是应了‘棋如人生’这句话,以后我定不敢于大师为敌对。”
道衍见仪华左顾而言他,三角锐目中无奈一闪而逝,道:“世子虽已顺利继承爵位,可熙、燧二位小王子,不过总角之龄,正是幼鹰需要母鹰护佑之时。王妃,您如何舍得让他们陪您冒险?”
听似温和的相商话语,却句句都直逼她的弱点!
仪华摇扇的手一顿,明眸中挣扎之色一闪,她猛然闭目,双手轻柔而珍视的抚上小腹,神色渐渐宁静安和。
良久以后,仪华缓缓睁眼,定定的看着道衍,声音铿然道:“大师,我心意已决,还请大师莫忘了答应过的事!”
未想仪华如此一意孤行,道衍暗自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见一身宝蓝色夏裳葛袍的徐增寿,从月洞门外跑跃而来。
时值未正一刻,夏日阳光最盛的时候。
徐增寿顶着骄阳,一路快马加鞭赶来,衣襟汗渍斑斑,额头大汗淋漓。
仪华忙唤了立在房檐下的李进忠端了井水冰镇的酸梅汤,亲手到了一碗,递给徐增寿,温婉笑道:“什么事这么急着赶来,熙儿他可舍得你这位师父走了?”
徐增寿仰头,几口灌饮下,撂下手中汤碗,也不接李进忠递来的巾帕,以袖抹了一把晒的红通通的脸颊,愤愤不平道:“什么叫燕王贪图功勋,怕颍国公他们抢了功勋,在得知敌方扎营地点后,就将他们软禁?!造谣的人分明是眼红,他们怎么就不提王爷不费一兵一矢大获全胜,怎么不提朱大哥一马当先搜获敌军驻扎营地!”
说着,徐增寿怒不可遏,道:“我看就是晋王和颍国公他们,看到王爷大获全胜,人人称颂,才暗中勾结,陷害王爷!”
仪华见徐增寿口没遮拦一阵臆测,但幸亏周围都是亲信之人,又因担忧远在京师的朱棣,倒也没训责徐增寿几句,就急忙询问事情原委。
徐增寿也是知轻重缓急之人,这除了心中恶气,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述了一遍,言谈中不乏对朱棣、朱能等熟识的人担忧。
听罢,仪华心中焦急顿缓,微微的舒了一口气。
道衍见之,心下微诧,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还不知皇上取信哪一方的话,王妃您不担心?”
仪华看着由李进忠领去换衣的徐增寿消失在竹帘后,她方回头道:“皇上圣明,自不会听信小人之言。我相信王爷定会安然无恙。”说时,忽而一笑道:“再说,大师不也是丝毫不担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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