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懿安皇后的一切,袁崇焕都一一过问,不论大小,皆事必亲躬。等把懿安皇后一行人都安顿完了,袁崇焕回到帅府的书房坐下时,天已经大黑了。
起风了,夜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成了当下的天籁。孤灯一盏,袁崇焕在书案后端坐,神色很是黯然。
润物无声,直到这一刻,袁崇焕还沉浸在被懿安皇后引动的故国情怀里。过去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都已淡去,而今留下的只是一种情怀。
那是他生命的轨迹,不可磨灭的轨迹。
沉浸在那种情怀里,似乎自己的一辈子都在那里,生命在继续,但并没有重新开始,自己的根依旧在过去,而且似乎从来也没有变过。
懿安皇后双眸中隐隐的泪光在眼前浮动,轻轻的叹息声也在耳中萦绕……他是不是已经太老了些?
孙承宗苍老厚重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到底是崇祯负了他,还是他辜负了崇祯?袁崇焕很想让自己忘了过去,忘了这些,但就是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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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没有京城那样的豪宅,更没有南京城的园林,懿安皇后现在住的虽然是宁远最好的宅子,但也不过只有三进院子、二十几间房子而已。
宅子在城北,是宁远最大的杂货商李万东的财产,被袁崇焕临时征用。
宅子被大帅征用,那不仅是无上的荣幸,而且也是巨大的好处。这宅子可是懿安皇后住过的,以后必然身价倍增。所以,李万东不仅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家搬了,而且还粉饰一新。
懿安皇后有足够的人手,所以袁崇焕就没有另外安排,现在宅子里上上下下都是懿安皇后从船上带下来的人。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袁崇焕还是安排了五百军兵,昼夜巡视。
夜深了,举着火把巡逻的一队士兵刚刚过去,一条黑影就像箭一样射了过来,然后又像一片落叶越过了高高的院墙,飘进了院子。
“什么人?”黑影刚刚落地,黑暗中,就有人低声喝问。
“清风。”黑影低声应道。
“别动。”说着,一条人影走到了黑影跟前,把黑影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然后才低声道:“跟我来。”
黑影被领进了一间屋子,屋子很大,但很暗,只在西北角的桌子上燃着一盏昏暗的孤灯。
灯影之外,南墙下,在一扇支开的窗子旁,懿安皇后默默伫立,她凝望着夜幕中的风,和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的树枝。
黑影进到屋中,连面纱都没有揭去,就立刻跪伏于地,低声道:“臣朱勋有叩见皇后。”
黑影是朱勋有,他现在是翁德云手下的头号暗探,负责整个北方,包括陕西在内的情报搜集工作。
朱勋有把事情做的很好,堪称滴水不漏,这才真正引起了懿安皇后的注意。在秘密召见过朱勋有之后,懿安皇后亲自下令,让朱勋有组建整个北方的情报网。而那个让懿安皇后最终下定决心,决定亲自来辽东道贺的传闻也是朱勋有送回来的。
“查清楚了吗?”对朱勋有,懿安皇后没有一点礼贤下士的表现,她连目光都没有闪动一下,声音也是清冷淡漠到了极点,仿佛身后根本就没有朱勋有这个人,而那话她也根本就没有说过。
“皇后,臣已查实,传闻无误。”
心底那根已经被拨动过的琴弦再次被拨动,懿安皇后终于把目光从摇曳的树枝上移开,她转过身来,看着跪伏于地的朱勋有,轻声问道:“还有什么是哀家该知道的?”
“皇后,臣听说女真国主皇太极明日也要到宁远,而且臣还听说皇太极带来的贺礼是整个辽西之地。”头依旧不敢抬起分毫,朱勋有额头贴着地面,低声回禀。
懿安皇后转回身,走到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沉思不语。半晌,懿安皇后抬头向朱勋有看去,问道:“有林丹汗的消息吗?”
这时,朱勋有已经调整了自己的身体,他依旧面对着懿安皇后跪伏于地。听到懿安皇后突然问起了林丹汗,他先是愣了一下,但随即就道:“皇后,目前没有听说林丹汗要来的消息,但林丹汗的使者已经到了宁远。”
懿安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头,紧跟着又突兀地问道:“事情还顺利吗?”
“托皇后的鸿福,事情还算顺利,臣已经发展了一些人……”见懿安皇后有继续听下去的意思,朱勋有就开始详细地说了起来。
懿安皇后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待朱勋有说完,懿安皇后道:“事情做的不错,你下去吧。”
又磕了三个头,朱勋有跪爬后退三步,然后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朱勋有走了,屋子里又剩下了懿安皇后一个人。灯光似乎更暗了,气氛也愈发地显得阴森。懿安皇后坐在椅子上,双目微合,一动不动,就似一座会喘气的又美丽之极的木雕。
决定北来,这无疑是正确的,仅仅在船上和袁崇焕的这一席晤谈,懿安皇后就确定了这一点。
袁崇焕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在争霸天下的这个层面,袁崇焕几乎就是被推着走的,到现在仍是如此。尽管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但袁崇焕似乎变化不大,而在目前的形势下,辽东本就没有多大的机会,又因为袁崇焕没有强烈的进取心,所以将来,辽东更不可能有多大的作为,但另一方面,辽东和袁崇焕对江南却又是重要之极。
袁崇焕念旧,袁崇焕现在不仅不记恨朝廷,而且心里似乎还有很重的怀念之情。虽然在谈话时根本就没有谈及那位领政大人,但也感觉的出来,袁崇焕对陈海平的好感是远远比不上对她的。或者更准确地说,袁崇焕对北京那个新政权的好感是远远比不上对朝廷的。
这无疑很重要,她此番北来最大的一个成果就是加深了袁崇焕对她和对朝廷的感情,而更为重要的是那个传闻被确实了。
那个叫什么布木布泰的蒙古公主竟然与陈海平有那么深的瓜葛,袁崇焕没儿子,如果这个蒙古公主要是能够为袁崇焕生个儿子,那情势就截然不同了。
袁崇焕有没有儿子,不管对袁崇焕本人有没有影响,但对辽东大军和百姓而言,那影响必定是极大的,而袁崇焕既然是被推着走的性子,那将来辽东的形势必然会有极大可能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这太重要了!
现在要让袁崇焕和辽东跟陈海平兵戎相见,那不太可能,袁崇焕和辽东现在对江南最大的作用是牵制住陈海平,不让陈海平直接动用军队,破坏她的布局。
这个牵制的作用有两个层面,一个是袁崇焕和辽东本身对陈海平的牵制作用,另一个就是因为有袁崇焕和辽东在,陈海平无法全力对女真人用兵,而女真人只要存在一天,那陈海平也就无法对江南大规模用兵。
时间,现在她最需要的是时间,而现在,也只有袁崇焕和皇太极才能为她赢得所需要的时间。只是,太可惜了,这次盛会缺了一个人,缺了蒙古大汗林丹。林丹汗此次不来宁远,也就意味着这个人彻底的无足轻重了。而蒙古人,原本是可以成为陈海平最大的威胁的。看来曾经称雄天下的大元帝国,注定是要消亡了。
这是最不好的消息,但不好的消息还不止这个,还有,那就是在朱勋有之前,听余大成说起的龙凤币。
实际上,余大成的担心并不是懿安皇后所担心的,或者说不是她最担心的,她最担心的是龙凤币对女真人的影响。
陈海平这一手真是太厉害了,除了粮食和军需品,他不仅放任关内关外的贸易,而且还必定大加促进。这样一来对女真人而言,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但即使皇太极深知其中的严重性,恐怕也是欲罢不能。
陈海平最厉害,也是最可怕的就是造势,让明知如此,却无可奈何。
怎么才能帮到女真人呢?形势真是太复杂了,懿安皇后想的脑仁疼,她习惯地抬起右手,轻轻地揉搓着右边的太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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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州,城西北,有一处宅院内外都戒备森严,人人脸上都难掩紧张的神色。
今夜,这里是皇太极的住所。
皇太极是今天下午到的锦州。
现在今非昔比,皇太极和袁崇焕是亲戚了,要是真论起来,袁崇焕还得管皇太极叫一声姑父。当然,在这个层面上的人,这种关系一点都不重要,但要是双方的关系好了,那这种关系还是有一定用处的,至少辽东的官员军将不敢对皇太极太过失礼。
皇太极只带了八百铁卫,而且到了锦州,他让八百铁卫驻扎在城外,自己却进城来住。
虽然人人都清楚,皇太极跟着八百铁卫住在城外,还是独自进城,在安全上没什么区别,但护卫的人都还是极为紧张。
夜深了,皇太极睡不着,他一个人在庭院里漫步。
历朝历代,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改革之剧之烈之成功,从未有如今日之大金者。在半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他设置了相当于明朝内阁的内三院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以及监察院,彻底地以完善的行政体系取代了旗主贝勒的权力。
条件不同,事情的困难程度也跟着不同,大金就是这样。原本根本实行不下去的,现在却是最简单的;原本是最简单的,现在却是最困难的。像易服色,把女真人都变成汉人,而这也就意味着剥夺了女真人所有的特权等等举措,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变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像选拔人才,完善行政体系这等在以前是相对容易的事情,现在反而变成最困难的事了。
改革的成效是巨大的,有目共睹,现在大金的局势空前稳定和强大。但可惜的是,大金的命运并不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他们把自己的事情做的再好也还是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来锦州的路上,看到大地里到处都是繁盛的景象,皇太极每每深深为之叹息。以今日之势,不论关内汉人如何争雄,他们都是没有机会的。而一旦关内大局底定,他们的生死关头也就到了。
窗下,大福晋哲哲满眼忧虑地望着夜色里来回走动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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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为知己难为敌!
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午时,离城三里,袁崇焕和皇太极这两个原本的生死大敌终于见面了。
真正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但这样的敌人很少,而袁崇焕和皇太极这两人就是。以前,他们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但现在事过境迁,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袁崇焕向以边事为生平之任,他深知皇太极改服色对大汉的深远意义。皇太极此举,使得过往的仇恨变得毫无意义。何况,强凌弱自古皆然,李成梁主政辽东之时,对女真人的残害未见得就比女真人后来残害汉人轻多少。
相较于袁崇焕,皇太极的心情就要沉重的多,袁崇焕今后将可能是他最直接的敌人,但对这个敌人,他现在却要千方百计使之安于辽西之地,因为这才是大金的最大利益之所在。
看着皇太极,荒谬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起:他和皇太极,敌手,还是朋友?
“大帅一向可好?”良久,皇太极抱拳躬身问候道,语调颇为感慨。
“大汗也一向可好?”袁崇焕抱拳还礼,然后直起身来道:“大汗,请。”
“大帅,请。”
两人翻身上马,然后并马向宁远缓缓行去。
宁远,望着越来越近的千古雄关,皇太极神色复杂之极。第一次来宁远,父汗努尔哈赤饮恨身死;第二次来宁远,他同样折戟饮恨,伤亡无数;今天是第三次,但这次来却是为了不要让袁崇焕再起兵戈。
屈辱,又在心底翻腾。
四周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在那一双双的目光里,皇太极觉得脸上热辣辣地难受,因为实际上就是,他已经跪在了宁远城下。
宁远喜庆的气氛愈发的浓烈。
辽东出产的东西主要就是人参和各种皮毛,而这些东西又只能和汉人交易。虽然每年通过一些渠道交易了一些,但那只是极少的一部分,绝大部分都还在手里窝着,尤其是在老百姓的手里。
如今放开了,而宁远作为南北贸易最重要的集散地,自然人人都赚着了,都大大地从中受了益。何况,从此以后,如狼似虎的女真人再也不会来了,还有辽西大片大片的土地等着他们,这心情自然人人大好。
大帅自来就是宁远的保护神,现在日子更好了,而且还会越来越好,所以这大帅娶亲,又有哪个宁远人不跟着高兴?
但高兴归高兴,宁远城里城外的戒备也愈发的森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袁崇焕虽然不想伤害任何一方,但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小动作。而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那是袁崇焕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陈海平住城南,懿安皇后住城北,而皇太极则住在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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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院子里的一株桂花树下,懿安皇后遥望着东城的方向,神态肃然,皇太极已经到了。
午时中,刚吃过午饭,朱勋有来了。
朱勋有的相貌很普通,现在扮作懿安皇后的随从,轻易不会引人注意,刚才在城外看热闹的人中,就有一个是朱勋有。
懿安皇后发现朱勋有的观察力极强,也极敏锐,所以才把朱勋有派了出去。
这一次,朱勋有没有跪伏于地,而是侍立在一旁,回答懿安皇后的问话。
详细问过之后,朱勋有退了出去,懿安皇后又陷入了沉思之中。情势的发展似乎很好,皇太极能忍,袁崇焕能容,但那个陈海平会看着不插手吗?如果插手,又会以什么方式插手?而到时,她又该如何应对?
皇太极什么时候会来登门拜访她呢?是婚典之前,还是之后?懿安皇后相信,皇太极一定会来拜会她的,如果不来,那皇太极就不是皇太极了。
就在懿安皇后琢磨皇太极什么时候会来拜访自己的时候,大太监章程悄悄地走了进来,禀告道:“皇后,有人来访。”
不会这么快吧,懿安皇后愣了一下,然后问道:“是谁?”
“回皇后,好像是那位领政大人的夫人。”说着,章程把一张拜帖呈给了懿安皇后。
一听是陈海平的夫人来拜访,懿安皇后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因为她想不出陈海平的夫人为什么要来拜访她?
打开拜帖,上面写了一行秀丽端整的行楷:孙茜拜谒懿安皇后。
懿安皇后知道孙茜,知道孙茜是孙传庭的妹妹,实际上,她对陈海平的家事知道的清清楚楚。
沉吟片刻,懿安皇后道:“有请。”
章程领命出去后,懿安皇后跟着站起身来,她把拜帖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跟在章程后面走了出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