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精雕的窗棂洒在仪昇殿打磨的光亮的青黑石板地面上,暗黑的纹路在光线的映衬下泛着点点清冷的微光,模糊了大殿内雕梁画栋的梁柱映在地面上的暗影,鎏金的半人高三足圆体镂雕花纹香炉里有微烟飘渺,氤氲了负手而立那一袭颀长洒然的淡紫色身影。
睿王由重欢殿急急赶到,身上白袍尚不及更换,只是行走之时,用内侍递过来的玉笄简单的挽起了那一头泼墨般的乌发。
待到了仪昇殿外,看见立于香炉旁的身影时竟是一愣,守在门边的侍卫扬声喊着‘大王到’,那洒然而立的身影方才转过了脸面,拱手施礼道:“鹤参见大王。”
睿王将将回神,轻笑着迈开了步子,对守在一边的侍卫道:“寡人要同先生单独说说话,尔等下去侯着,闲杂人等不得近前。”
此等状况不是一次两次,后宫的侍卫倒也见怪不怪,次序井然的退到了距仪昇殿六丈开外,能远远的守着,却是无法窥听到睿王同苍双鹤此番都说了些什么。
只剩睿王与苍双鹤二人,睿王方才躬身道:“先生。”
苍双鹤淡笑还礼,迎睿王到了王座之上,自己跪坐于旁。
睿王细细端看了一番苍双鹤,今日的苍双与平日没什么区别,即便有区别,睿王也是看不出的,三年时间虽然短暂,可身边那原本一个个稚嫩的内侍已经脱了圆润的面容,抽长开了成熟的底蕴,唯独苍双鹤三年未有一丁点的改变。
初见那年,睿王以为自己的父王是个脑子混沌的,竟让他拜与自己同龄的少年为师,三年之后,再看苍双鹤,似乎竟比自己还年少了,依照天尘子的说法,苍双鹤如今已经弱冠又六年,可在不明之人眼中,现在的苍双看上去也不过将将弱冠罢了,不过天尘子鹤发童颜,身为其高徒的苍双鹤不见年龄增长,倒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定心凝神之后,睿王方才平缓道:“寡人方才撤了玥谣的特权。”
苍双鹤吊着眼梢并不去看睿王——于睿王来说,自己那眼是他的心结,苍双鹤对这点十分清楚,吊着眼梢倒也让旁人瞧不分明他那迥异与常人的眼。
修长玉白的手指捏着手中的卷轴,轻缓道:“此举未尝不是个安抚人心的办法。”
对于苍双鹤如此的说法,睿王并不觉得稀奇,他的心思可以瞒住天下之人,可却瞒不住苍双鹤那一双总不见睁开的重瞳。
从第一次惊心于苍双鹤的非凡外貌,睿王已经遍查宫中所有典籍,对那重瞳也只是聊聊几句解释:为帝尊之命,可视阴阳之外物,乃惊世之奇才!
沉默片刻,睿王复又出声道:“只要先生肯受玥谣,寡人愿以半壁江山相赠。”
苍双依然垂首轻笑,悠然道:“鹤乃闲云之命,受不得江山之累。”
尽管睿王眼中盛满了不信,可依然淡笑道:“若寡人有先生半分才智,天下一统便不会遥遥无期。”
苍双鹤眸光微微一闪,片刻又复平和,柔和着声音道:“鹤只有辅君之力,无有治世之心,大王可高枕安寝。”
听苍双之言,睿王眼底涌动的睿光微微跃动了几下,方慢慢淡去,脸上也浮现了歉然,低声道:“寡人绝无猜疑先生之意,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方才于殿外见先生恍若仙人,寡人竟担心先生便这般乘风而去,且不高说我大央百姓与寡人离不得先生,便是恋慕先生的玥谣也是万万受不得这点的,玥谣是父王与寡人甚宠着的公主,幼年之时,只要她喜欢便没有得不来的,时间久了,倒也未曾见她对什么上过心,唯独痴恋于先生,三年未改,虽玥谣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可好歹也生得精致玲珑,属得上我央国上乘之姿,且又乃我大央公主,虽性子微骄纵,却从不对先生无理,先生为何不应这门婚事?”
苍双鹤并未立刻答话,舒展了手臂把原来捏在手中的卷轴轻轻搁置在了一旁的紫檀木雕花矮几上,顺眉垂目似微思。
睿王目光不移的盯着苍双鹤未曾变化的表情,看不分明他此刻的想法——其实睿王从未看得分明过,就是因为看不懂,才时时忌惮着。
“鹤非盘根之树,公主身娇体贵,大王又甚宠之,若鹤应了此事,只恐有负大王之愿。”
睿王攒起眉峰,幽叹道:“寡人瞧得不错,先生还是要离寡人而去。”
苍双微抬起了脸,竟抬目相对,那一双过分乌亮的眸令睿王微微瑟缩了一下,轻咳了咳,掩住尴尬道:“先生多时不拿正眼瞧人,寡人今日倒是有幸了,父王曾交代过寡人,若是先生肯娶玥谣,定要以国礼操办,若是不肯,倒也不好强求之,但随先生之意。”
苍双鹤浅笑着展开搁置在矮几上的绢帛,轻声道:“鹤乃闲散之人,只是怕负了女子的真心,仅此而已,大王务虚多想,此卷乃前方才传回的消息。”
睿王低眉轻瞟了一眼苍双鹤手中的绢帛,并未立刻接手,反倒低吟道:“不知这世上可有能束住先生之人。”
苍双鹤亦笑道:“鹤以此话还大王。”
片刻静寂过后,睿王朗笑出声,开怀道:“只挚友能同寡人说此话,如今寡人懂了,先生并未改变。”
苍双鹤淡笑不语,半晌之后,睿王负又呢喃道:“晏亭已有家室,且样貌实在牵强,寡人绝不会同意玥谣嫁他的。”
苍双鹤又吊了眼梢,玉白的长指平铺了矮几上的绢帛,似并未上心留意睿王之言,半晌轻笑道:“鹤知大王也只是嘴上说说,终究还会照着公主的意思来的。”
睿王攒紧眉峰,略沉闷道:“先生为何待晏亭如此之好?您完全不必绕这个弯子,只要您说要给晏亭安排什么官爵,寡人定会照办,又何必牵了玥谣在其中,莫不是先生也不信寡人了?还是先生当真就这般的厌烦玥谣,非要给她寻这么个托身之人?”
展卷的长指微微顿了一下,随后又开始以平常之姿浏览了眼前的绢帛,淡着声音道:“大王不理政事,又怎得重用一个初入朝堂之人,若当真事事从鹤,恐盛康愈加忌惮,若公主怜爱晏亭,来跟大王要求了,同样重用之,于盛康眼中却是别样的计较,虞国之犯已同鹤预估之时展开,待到攻克虞国,天下之争便正式展开,盛康会趁势图大王之权,在其动手前,原本放在其手中的权利,要让晏亭蚕食而回,大王今日之举甚妙,姒塔会通知盛康大王为其开罪了公主,而公主眼前对晏亭十分别样,待到日后公主为晏亭要求实权,大王尽管从之,只对姒塔说亏欠公主便可。”
睿王眼中闪着欢愉点头道:“如此却是妙法,只是玥谣自幼任意而为,会肯照办么?”
苍双笑道:“鹤绝非良善之人,即便公主乃大王甚宠之妹,鹤只知大王之心在天下,而公主有鹤可控之软肋,便不会因其身份而弃之不用,鹤既用之,便有十成把握。”
睿王定定的看着苍双鹤浅笑着的脸,轻缓道:“若是先生不为寡人所用,寡人定诛之。”
闻睿王之言,苍双鹤脸色不变,淡然应道:“鹤不会背信。”
见苍双鹤如此反应,睿王仰头朗笑,半晌才轻声问道:“寡人观晏亭言行怯弱,可否能如先生所愿,担起其父之责?”
苍双沉吟片刻,后轻缓笑道:“阴业先生之徒,定有非凡之处,鹤对其秉性掌握虽少,如今观其怯弱倒是情理之中,且有殁先生藏于晏府暗中相助,晏亭定不负大王所愿。”
“也是,有先生相助,晏亭即便是无知小儿,也不会生出差池,寡人多虑了,先生无故不入宫门,除边城之事,可还有旁的要事?”
苍双鹤慢慢收起绢帛,推至靠近睿王的位置,轻声应道:“由卿玦带兵攻虞国之敌,大王自是不必多虑,鹤今日进得宫门,只为见公主,推晏亭至其眼前,随后便是告之大王鹤之所谋,倒也无甚特别之事。”
睿王端正着身子,望着透过窗棂洒在苍双鹤脸上的点点晨曦,令其面容泛着如羊脂美玉一般细腻的光泽,翻遍了记忆,从初见之时似乎苍双鹤的脸上便是这样柔和的笑,总也跟着他的那个瞎子睿王也不知见过多少次,那人也是笑,如沐春风的温暖,时间久了,反倒让睿王感觉,那瞎子的笑其实不过是在模仿着苍双鹤的表现,尽管他想不出一个瞎子怎么会模仿了别人的笑,可睿王对自己这个看法深信不疑。
初见觉得甚是无害,常见便会感觉寒冷,午夜梦回,睿王会被自己的噩梦萦绕,那一双在夜里闪着异样光泽的眼,伴着柔和的笑,把那利剑深深刺入他的胸膛,却还是依旧淡淡的轻笑道:“大王,您的王位并这天下,本该是属于鹤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