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袖微卷,露寸余微白的手腕,纤细露骨,斟一碗清酒,淡然的送至对面武人眼前,轻笑道:“以磁山谷粟与太行清泉酿就的清酒,口感醇正,堪称我大央极品,今日晏某人便借这聚宾楼内上佳之物,与壮士结个交情。”
武人颦紧眉头,并不接少年送至眼前的酒碗,刻板着声音说道:“寻某到此的汉子说小爷是大梁晏氏之后,可不是诓我?”
少年闻言并不改面上的微笑,由原本双手捧碗改为单手托着碗底,余下一手微蜷曲成拳状,轻置于桌上,语调平缓的说道:“方才大厅之上有传,晏氏已然遭难,晏某没有乱认亲父的必要,请壮士来,只因身为人子,关心家父近况,也在情理之中。”
听了少年的话,武人眯着眼打量了一番少年,随后蔑笑道:“上大夫虽遭难,可依旧为我央国百姓所敬仰,若他人想冒其亲眷,也不稀奇,某怎知小爷是不是想冒上大夫亲眷之名,实探听我央国虚实之便利。”
少年放下手中擎着的酒碗,依然恹恹的模样,轻浅的笑道:“适才大厅之中,那名号通天下的兄台已把央国境况说了个大概,想来央国局势也并非不可谈论的隐晦之事,我观壮士虽作寻常装扮,可左手虎口却是厚茧重生,定是常握物什儿所致,且身带玉首剑,虽形削体瘦,可动静之间,能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下转换,由此倒是显出了壮士定非寻常泛泛之流,我只说我乃晏痕之后,贱名晏亭,至于真伪倒是没必要多做解释的,壮士若是信我,便自斟自饮了壶中清酒,自报家门,也算晏亭初出太行便结交下的血性朋友,若是不信我,自管转身离去,我亦不会强人所难。”
晏亭说完此话,方才轻挑了眉目,目光锐利清澈的盯着武人。
武人稍作思量,随即伸手取过晏亭置于一旁的酒碗,一饮而尽,复又平视,把碗口对向少年,待晏亭淡漠的扫过那空碗之后,方才放下了酒碗,抱拳朗笑道:“贱名曾貹乙,试探小公子,是我疑心了,至于晏上大夫之事,我实在知之甚少,恐晏小公子错爱,方才该寻那通天下问个究竟才是。”
得了曾貹乙的答案,晏亭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只轻缓的垂了眼皮,伸手替曾貹乙斟满清酒,平缓道:“曾兄之言,倒是未出晏某所料,路途遥远,即便晏某有心,也无处插翅,今日偶遇,也算缘分,有此佳酿相伴,饱尝口福,且不好虚耗了去,曾兄,我再敬你一碗,既已互通姓名,曾兄便不会再驳了晏某的薄面,饮下这杯,也算晏某结交下了你这朋友。”
说这话之时,晏亭复又为自己斟满清酒,随即双手捧碗,仰头喝下。
曾胜已看着晏亭,又看了看面前再次斟满的清酒,这酒入口醇香,回味无穷,在那次变故发生之前,他是日日以此为伴,可那之后,却再难得见,今日有晏痕之子请他同饮,也算是他的荣幸,倒也不推脱,如方才晏亭之豪气,仰头饮下,再放下酒碗之后,不无惋惜的说道:“我虽对晏痕上大夫的近况不甚了解,可难得晏小公子有心,旁的倒是可以说出个三四的。”
晏亭把玩的手中的酒壶,见曾胜已饮过之后,今日第三次斟酒,曾貹乙的提议正合晏亭之意,大梁已然生变,他却知之甚少,怎能贸然前去,眼前之人正是获得消息最好的途径,晏亭知道,虽然曾胜已是个落魄武人装扮,可从他口中得到的消息定比通天下那里可信得多,思及此,晏亭轻笑出口,“既然曾兄知我陋名,想必也该知道我尚在襁褓便已被送至太行,对大梁之事倒是了解不多,方才听曾兄一席话,定是知晓京都的局势,方才那通天下提及盛康,对此人,曾兄可否说个一二?”
提到盛康,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那大厅之中的打斗,不过这次曾胜已的表现确是比方才淡定了许多,此刻竟自发捧起了晏亭为他斟满的酒碗,一饮而尽,随后放下酒碗,掷地有声的说道:“盛康乃西申人,此乃大央尽人皆知之事,此人奸险狡猾,五年前入我大央国境,据传是因强夺西申公子野的爱姬,一逞兽欲之后竟用腰带将其扼杀,至此开罪公子野,不得已远走他乡,仅三载不到,便入我王朝,近两年更是扶摇直上,直至封侯拜相,方才小爷也听闻了通天下的说法,大王不主政事,盛康趁势独揽大权,意欲篡权之姿全不遮拦。”
晏亭默声听着曾胜已的解释,良久之后点了点头,对盛康并未提起任何兴趣,嘴角倒是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似是嘲讽。
不过那笑却让曾胜已不由闪了个神,生出满腹不解,伸手握住腰间的玉首剑,得了平静之后才又淡然坐定,随即便听见了晏亭再次开口,“闻曾兄此言,此人甚是狂妄,想来绝非只他一人入主我央国境内,不过他与家父获罪表面上看来似乎无直接的关联,我反倒是想自曾兄这里浅解大王现在的谋士苍双鹤。”
听闻晏亭过问起了苍双鹤,曾胜已面上一沉,晏亭手中把玩着眼前精致的酒碗,眼角的余光却是暗自打量着曾胜已的表情。
良久的沉默之后,曾胜已方才轻缓的问道:“若此人如盛康一般三言两语能讲得清楚,便不是鹤先生了。”
得了曾胜已如此回答,晏亭手中把玩酒碗的小动作一顿,迟疑片刻之后复又继续转动起那只酒碗,轻笑道:“可先前听曾兄之言,这鹤先生不过尔尔。”
曾胜已也笑了起来,“那人我虽看他不惯,可他既然能掌控了大王的一言一行,自是有些能力的,央国之权,外人都道掌控在盛康之手,可那不过是鹤先生放任其自行发展的结果罢了。”
闻听此言,晏亭停下手头上的动作,低眉敛目,不再追问苍双鹤之事,曾胜已说鹤先生是三两句说不清的人物,可晏亭却由曾胜已这三两句中却听出了此次回京若是入仕,首先应该防备之人绝非盛康。
“曾兄此番态度,倒是与方才厅中大相径庭,不知何故?”
“聚宾楼鱼龙混杂,不管鹤先生如何作为,国事还是隐晦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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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干酒净,大梁之事心中已经有了个深浅,曾貹乙也同意躬侍左右,也算此行之初得了个好兆头。
桌上菜品未动分毫,曾胜已哼着小曲摇晃着身子离开,晏亭却是坐在桌边久久未动。
“少主人,属下扶您到榻上歇息。”
晏忠见了担心,忍不住上前,却被晏亭挥手遣下,闭目半晌,伸手扫落方才一直把玩着的酒碗,沉声说道:“我已用针封穴,你且把那酒碗碎片拾起予我。”
“少主人,阴业先生嘱托过属下,您不能饮酒,何必勉强自己,这封穴之术实在伤身,那瓷片属下不能替您取来。”
晏亭眸光一闪,冷硬的说道:“与饮酒之人相交,同饮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缩短彼此的距离,晏忠,话不必多说,我们耽搁不得,送来瓷片,你便下去,明日能看清路面便启程。”
看着晏亭的决绝,晏忠咬了咬牙,矮下身子拾起瓷片,迟疑片刻,方把瓷片恭敬的放在晏亭手中,随后收拾了残迹,倒着身子退出房间,出门之后顺手带上了房门。
待到清净之后,晏亭伸手取过曾胜已离开之前放于她身边的酒碗,随即伸出自己过于纤细的手掌,掌心向上,用瓷片划破指尖,闭目运气,指尖滴血入碗,不多时便没过酒碗中腰线,敛息半晌,起身行之榻边,和衣倒下便陷入沉睡。
那厢曾貹乙走出晏亭的房间,转过廊道之时,一个身着藏青色胡服的男子从阴影了走了出来,看着曾貹乙轻声道:“夕圣……”
曾貹乙冷淡的回道:“姬殇,回去禀明先生,幸不辱其荣宠。”
男子轻点着头,随即一个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曾貹乙脚下并不因为男子的打断而迟疑,若无其事的走回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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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午,大梁城内车水马龙,晏亭青蓬马车随南来北往的路人一道涌进了热闹非常的央国国都。
却是不想晏忠才进城门不多时便停下了马车,晏亭与曾貹乙对视一眼,随即曾貹乙挑帘翻身跃出马车,但见长街上竟渐渐聚起了一群人,被众人环绕着的中心隐隐有叫骂声传来。
曾貹乙冷淡的扫了一眼,随后回身躬立于马车边轻声说道:“少主,前方有人与官爷发生争执,您看……”
“绕过去,我们没时间耽搁。”
曾貹乙点头应下,对晏忠递了个眼色,随即翻身上车,取过车内的斗笠戴于头上,与晏忠并坐于车厢前,驾车未走出多远,便听见一名男子暴躁的声音清晰的传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城卫士,倒也敢管到本爷头上来了,莫不是欺我晏氏受难,本爷告诉你,即便我爹没了,我晏氏也不可能吃你等的闷气。”
随后一个恭敬谨慎的声音陪着笑音回答:“小人怎敢欺上大夫之后,不过这往来行人无数的主道上,公子如此纵马狂奔,恐伤及行人,若不是小人方才拦阻的及时,那过路的老者恐已受难,鹤先生早已立下规矩,城中主道之上,任何人不得纵马疾驰。”
“务虚拿鹤先生恫吓与我,他不过是个没有官衔的谋士,镇日畏首畏尾,连大门都不敢出,随便说上几句,你们也当法令来实行了,本公子就是去了褚国也是这般的奔走,也没见谁敢出来拦阻与我,如今在我大央境内,倒是被人拦下,说出去我这脸面要往哪里摆……”
晏忠此时已经停下马车,等着车内的主子吩咐,那头的对话声一字不落的传入晏亭耳内,也不过几句,晏亭已经了解了个大概,倒也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起身掀了车帘,清淡的扫过前方的众人,视线随即盯上了人群中那略高寻常百姓半头,身穿素服麻衣男子,三十左右的年岁,脸上尽显乖张之气,似乎当真被人欺辱了去。
曾貹乙并不转身,声音极轻的介绍着此刻令晏亭不解的男子:“大声喧哗者乃是上大夫的嫡长子,名霍字伯文,年三十,属下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常因极小之事与人争执,喜怒无常。”
晏亭轻点了头,随后下车向晏霍走去,晏忠与曾貹乙随行在侧,护卫着晏亭挤入人群。
晏霍此刻还在无理咬三分,那拦阻了他的卫士被他进逼到角落,脸上显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晏亭冷然一笑,轻扬起声音道:“兄长,得饶人处且饶人。”
周边一直都有窃窃的议论声,可却都不分明,如此晏亭此番说道听上去便十分的突兀。
晏霍听有人接话,方消了的气又见抬头,暴喝道:“谁是你兄长,本爷教训了这没眼力的卫士,关你甚事?”
待看清护在晏亭身边的晏忠之后,眼睛瞪如铜铃,伸手指着晏亭,咬牙问道:“你便是那个流云?”
听晏霍唤出自己的字,晏亭轻笑道:“流云见过大哥。”
晏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晏亭,随后不屑的撇了撇嘴道:“我当是怎般三头六臂的人物,还让母亲令我亲自来迎,却不过是个如此不起眼的乳臭小儿。”
晏忠欲上前理论,却被晏亭抬手拦住,随即轻笑道:“有劳大哥奔波,流云汗然。”
晏霍冷哼一声,不再多话,轻蔑的扫了一眼躬身立于一边的卫士,随后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速度较之方才之时却是收敛了许多。
曾貹乙摇头道:“如此性子,也想揽大事,痴人梦也。”
晏亭勾了勾嘴角,不置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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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进约一刻光景停在了一处颇为富丽的大宅前,晏忠首先跃下马车,尽管晏亭对此路甚是熟悉,不过晏霍并没有丢下他们,直到距离晏府近了之后,才加快马速先行回了晏府,待到晏忠挑了帘子迎晏亭之时,那头偏门处款款走来了几人,皆身着素缟麻衣,为首者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妇人,圆润面容,眉宇间不掩戚戚焉。
妇人见了晏亭,拉起裙摆快速走了过来,声音哽咽的说道:“你便是流云吧,苦命的孩儿,终究没能见上你父亲一面,这回来便阴阳两隔了。”说罢擒着绢帕嘤嘤的啜泣了起来。
晏亭对晏痕并没有什么感情,算起来,他对晏痕还是有些怨恨着的,可如今见了这场景,不禁也生出凄凉的感觉,终归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了。
妇人见晏亭默不作声,忙擦掉了眼泪,轻缓的说道:“瞧我这人,这几日昏了脑子,你才回来便堵你在外头说些这个,委实的欠思量。”
妇人说完之后见晏亭还是没什么反应,忙转头对晏忠说道:“晏忠,少主人已经回府,缘何杵在原地,还不快些给少主引路。”
晏忠如梦方醒般的说道:“主人,屠夫人这是亲自来迎您进府的。”
晏亭了然的点头,屠夫人之名先前晏忠曾与她提过那么几嘴,她是前屠太史的庶女,现屠太史同父异母的妹妹,晏痕来央国之后嫁其为妾,无儿无女,不见长才,为人做事较小心谨慎,算得上个玲珑的女人。
若是不说,晏亭也猜出了七八分,不过经由晏忠这么一点,晏亭说话倒也有了底,轻声打着招呼,道:“原来是二娘,流云失礼了。”
屠夫人眼圈又泛起了泪意,声音细细柔柔的说道:“恁地懂事,你爹若是见了,心中定会欢喜,可是如今……”
说完又开始抽着肩膀哀泣,晏亭静默不语,随着屠夫人的脚步沿着石板铺就的地面向内院走去。
此时前头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音:“二娘,是不是三哥回来了?”
晏亭沿声望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上同样的素缟罩体,却不掩丽质天成,特别是那双明亮的眼,尽管此时周边红润,可波光流转在晏亭与曾貹乙身上的时候,却甚是灵动,甜美非常。
屠夫人一扫方才的哀泣,忙回身拉着少女介绍道:“流云,这便是你唯一的亲妹妹妙萏。”
晏亭对晏妙萏点了点头,那头晏妙萏随即便红了鼻头,喃喃的说道:“爹爹时不时会当着我的面念上你几句,如今你回来了,爹爹却没了……”
见了晏妙萏的悲戚,晏亭才想着该说些什么安抚了她,却不想他这头还未张口,那边已经有人截了话头去:“妙萏,休要缠着流云,让他过来给我瞧瞧。”
晏亭抬头便见前方被几个丫头簇拥着的雍容妇人,样貌并不出众,不过生得白皙丰满,想必年轻的时候也自有一番风韵,心下微动,明了眼前的妇人定是晏痕原配韩夫人。
心下思量间,晏忠率先说了起来:“夫人,小人已经把少主请回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