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烦。
我点燃一只香烟,咬在那黄色的滤嘴上,吮吸着那些毒。
看看窗外,今年的冬天又是一场大雪。
我躺入工作室中的那张黄色沙发上。
黄色,我最喜欢的颜色,让人有活力,却又不会太过火。
“黄医生,有病人来了。”新来的那个护士说。
“知道了,说了多少次不要再用病人这个词了。”
一个身穿红色运动衫的少年进门来,看上去也就是13,4岁,皮肤白净。
“坐吧。”我轻声说。
他战战兢兢的坐下,不安地环视着四周。
我的工作室并不大,就是两张黄色沙发,一个小茶几,和一个巨大的书柜与杂物箱。
“感觉怎样?”我打破了尴尬的场面。
“我我”
“怎么了?为一件事觉得苦恼。”
“恩”
“为什么会苦恼呢?”
“因为因为弟弟似乎嫌我很烦。”他的头埋得很低。
“哦?你很爱你弟弟吧。”
“是啊。但是,他最近”
“怎么了?”
“他跟我分房睡了。”
“没什么嘛。长大了,有自己的空间了,青春期总会有点叛逆的。”
“但是我每次找他有什么事时,他就会显得一脸烦恼无奈的表情。”
“还有呢”
“上学再也不和我一起走了,吃饭也不和我一起几乎都不跟我说话了。”
“你感到被人抛弃了?”我很谨慎地问。
“我觉得很孤独。”他的喉咙变得沙哑。
“你没有其他的朋友吗?”
“有啊,但是我最爱的还是弟弟。”
“你把他看得太重了。”经过反复思量,我还是这么说了。
“是啊,我是把他看得很重。”
“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他是你弟弟?”这句话似乎会打击他,但我感觉到他似乎隐瞒了什么。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啊。”
“唯一?重要到一离开他就会觉得不安?”
“恩”
“为什么呢?”
“”他似乎很犹豫。
“说吧,我很乐意和你做朋友,也很想知道你的想法。”不把话套出来是不行的。
“我们是双胞胎。”
“哦!心灵感应?”外行到家了,真不感相信我会说出这话来。
“有点吧我们是连体婴。”
“那又怎么了?”
“几年前,爸妈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套出来了。
“生下来时,胸腔相连,为了让弟弟存活下来,我的心脏被分了一半给他。”
“那是你的决定吗?”
他摇摇头。
“那你后悔吗?”
“不,我很高兴,能为我最爱的弟弟牺牲,我很幸福。”他抬起头,眼睛开始闪光。
“但是你弟弟他现在”
“所以我很苦恼。”
“我想这事的原因不在你身上,你不知道你弟弟的想法吗?”
“”“不知道吗?”
他又摇了摇头。
“你似乎想太多了,或许你弟弟是因为太害怕失去你才会故意疏远你的。”烦,我开始猜测。
“是吗?”
“是啊,如果和你太贴近,他怕自己会幸福得忘记了珍惜。”我在欺骗时似乎没有一点罪恶感。
“我知道了。”少年站起身来“谢谢你。”
“不用,有空常来坐。”我机械地回应一句。
少年走了。
我叹口气。
现在的孩子,老是这么多心,哪里有这么复杂的感情啊。
疲倦,真的太疲倦了,每一个到我工作室的来访者都要我花很大的工夫应付。
那些人无非就是些无病呻吟,自作多情之徒。
每次为他们“调解”心中总有种恶心的感觉。
他们的思想,在我眼中不过是些低俗的渣滓。
那个少年,却很特别。
在往后的3年里,都没有再见到他。
或许我还是太天真了。
或许我不适合做心理医生这一行。
“黄哥哥。”沙哑的女声。
“什么事?”我问。
“天冷了,送你一条围巾,我亲手打的。”一股温热环绕在我的颈项上。
“谢谢。”机械地回答。
“呵呵,不用。”听声音,那女孩似乎很开心。
我看了看围巾,是黄色的,刺眼的黄。
打围巾用的是普通毛线,有点扎人。
我试图回头看看那个送我围巾的女孩,可视线中却一片模糊,只是隐约看到一头长发,在冷风中狂舞。
“黄医生,有客人找您。”那护士来了有三年了,总算是把叫“病人”的习惯改了,不过要想改掉叫我“医生”的习惯,恐怕还要三年。
“请进。”我招呼到。
一个红衣少年,17,8岁光景。
应该就是三年前的那个,我对他的印象很深。
不过三年了,他居然发育得如此高大强壮,一脸健康的小麦色,再也不是那种近乎于病态的白皙。
而且他穿着一身银灰,今年最流行的颜色。
“你好。”少年主动和我打招呼。“好啊,请坐。”我也招呼道,不露破绽。
少年不客气得在黄色的沙发上坐下,说确切点,应该是躺。
“很喜欢这个沙发吗?”似乎找不到话题。
“不错,黄色的,让人觉得温暖。”
“哦?那红色不是更温暖?”
“红色,太危险了,我不敢奢求去拥有。”他的眼里是一片苦闷。
“你对我有印象吗?比如说在以前就见过我。”我还是得确定一下他是不是以前的那个少年,因为突然想起他们是双胞胎。
“没有印象。”
“”沉默。
少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片刺眼的白光射进工作室里。
“你在看什么?”我问他。
“没什么。”他拉上窗帘,看着我。
我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死了两个人。”他说,表情很淡漠。
“那你看到了什么?”我走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地问。
“一滩血,很红很红的血。”他走到我身边坐下,靠在我的肩上。
我对他会有这样的举动有点吃惊。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却又像是早就认识了似的。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可以告诉我吗?”
“没什么,只是烦。”
“烦什么?”
“我哥哥。”可以确定他是弟弟了。
“你哥哥怎么了?”
“他老是粘着我。”
“那又怎么样?那说明他喜欢你啊。”
“但是这种喜欢让我厌烦。”
“或许你该换一种角度去想想,想想你哥哥的感受。”这种话已经成了一种套路了。几年的从医经验,似乎让我成为了一个演员。
“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为兄弟就该永远在一起,认为双胞胎就该是一模一样。”他的眼里是愤怒,不平。
“怎么会呢?是你自己想太多了吧。丝毫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是不行的,太在乎别人的感受又会让自己苦恼。”令人恶心的大道理。
“恶心。”他说出了我的心声。
“呵呵,真是坦率。”
“哪里,不过是被逼的而已。”
“看来你真的是承受了太多压力。”
“身边的人对我的关爱,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但你也得知道你离不开那种关爱。”我注视着他的眼睛。
“所以我很苦恼。”他回避开我的眼神。
“不说这些了,喜欢我这间工作室吗?我是说在这里,你感到比较舒服一点吗?”
“还行。”
“呵呵,我就知道。“
“我想我该走了。”他看了看墙上的钟。”
“喜欢的话就常来坐吧。这张黄色的沙发,我会为你留着的。”
“谢谢。”他关上门,走了。
我起身来到窗前。
奇怪,今年冬天没下雪,5月的晚春居然来了一场大雪。
手指被烫了一下,我这才发现手上的眼已经烧完。
“黄,天冷了,把那条围巾戴上吧。”
“哪条?”
“就是我去年送你的那条啊。”
“有吗?”
“那条黄色的围巾,我亲手打好为你戴上的啊。”
“对不起,我忘了。”
“没关系,我帮你找找吧。”
“不用了,我想应该还在衣柜里。”
“不就挂在这衣架上吗?被你的风衣挡住了。”
“看来我太粗心了。对不起。”
“我不怪你,你又不是故意的。”
那个少年几乎天天都来。
我想他确实已经喜欢上这里了。
但我却为他觉得悲哀。
喜欢去精神病诊所的孩子,算不上悲哀吗?
那天,他来了。
“烦。”他一进来就丢出一个字。
“怎么了?你又觉得你哥哥烦你了?”我正在胡乱地写着什么。
“没,今天一天都不见他人。”
“你是在担心你哥哥吗?”我边写着边问他。
“也许,是吧。”他支吾地说。
“才怪!”我猛一抬头“你只是因为得不到关爱才感到不安。”
“”他呆呆地看着我。
“你一向习惯了被关爱与被保护,所以你才会厌恶这种习惯,所以才来我这寻求帮助。但你又离不开这个习惯,所以突然失去了这种感觉,你觉得很难受。”我真意外自己居然会说出这么大义凛然的话来。
“是吧。对不起。”他又将身体埋入沙发中。
“别对我说对不起,应该对你哥说。”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我注意到了。同时也注意到了楼下的急救车的呼叫。
我站在窗边,往下看着。
他们的限期,到了啊。
“很痛吗?”我转过身问。
“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看见你哥哥,被急救车送进医院里来了。”
“什么?!”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了难得的惊慌。
“快去吧,急救室在一楼。”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飞跑出去。
“黄!你快走!”
“那你呢?”
“我我会回去的,你先走吧。”
“我我”
“走吧。”
我走了,在紧密的风雪中飞奔。
我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我当初没有勇气说出那句:“我不会丢下你的。”
以至我现在每次看到那些爱情电影,听到类似的对白,总有种肮脏污秽的感觉。
“黄,一定要记得带围巾,别又感冒了。”
几小时后,少年回来了。
“还在痛吗?”我看着他麻木的表情,也只能这么问了。
“这痛,会痛一生。”
“曾经有个孩子来找过我。”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
“”“他说爸妈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他的心脏被分了一半给弟弟。弟弟能好好活下去,但他”
“别再说了!”
他扑进我的怀里,我能感觉到胸口一阵温热。
我抬起他的脸。
“他说,他很高兴,因为他爱他的弟弟,能为了弟弟而付出生命,他说他很幸福。”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他也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发现他和他哥哥终究是相似的。
眼中那种尚未泯灭的,善良的,坚强的信念依旧未变。
三年前他哥哥是这样,三年后他做弟弟的也还是这样。
“他爱你。”我说“那你爱他吗?”
他闭上眼,像是在做虔诚的祷告。
“是啊,我爱他。”
那一瞬间,我竟发现自己是如此丑恶。
“她死了。”
“谁?”
“那个女孩。那个为你打这条黄色围巾的女孩。”
“为什么死了?谁干的?”
“她忍受不了父母的逼问,她还是没把你招出来。”
“是吗?我不知道。”
“你还好意思说?!”
“对不起。”
“跟我说有什么用,你现在去跟她本人说啊!”“对不起。”
“她爱你。”
“”“那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
黄色,是危险的警告颜色。
但是,当危险来临时,黄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点上烟,望着窗外漫天的风雪夹杂着丁香花狂舞,轻叹一口气。
我始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