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清晨的昏黑的房间里射进第一道阳光,清风跟明月两个直愣愣的盯着梅小姐,都在心里赞叹:原来这才是大家的小姐!
梅小姐家常穿着半新不旧的湖水绿折枝团花纱衫,随意系着挑银线白纱裙,就是那一双放过了的脚上的绣鞋也是平常之物,比不得滴珠的衣饰贵重华丽。可是她一团和气的站在门口,笑吟吟的问好,跟全身绷直的好似红孩儿的红缨枪一样尖利的姚小姐比,顿时叫人心生亲近之意。
就是姚滴珠,心里也叹息:这样半旧不新的衣裳她是抵死不肯穿的,偏这位梅小姐穿在身上恁般好看。这些日子卖不掉美酒都酿成了香醋,姚氏动一动,就要泼洒些出来。她看看自己身上,却是一套香露园最贵的顾绣,上身是大红遍地金妆花衫,下身是一条夹金线绣百蝶的红裙,她一个穷翰林的女儿哪里置办得起?滴珠越想越觉得快意,故意翘起腿,把裙上那一对活灵活现的蝴蝶现出来。
真真只觉得姚氏举止好生粗鲁,勉强微笑问道:“王举人娘子?”
姚滴珠笑道:“我自是王举人娘子,却不晓得眼前这位,是梅小姐,还是尚氏?”
“是梅小姐又如何。是尚氏又如何?”真真在主位坐下,侧着头冲她明媚一笑。
姚滴珠傲然笑道:“就算你是梅小姐,巴巴的送点心伤药与我家相公,是何道理?”
真真笑道:“你是说那位王举人?看门的恶狗溜出去咬了人,却是我的不是。尊夫吃狗咬了,我做主人的自要陪个不是。难道陪个罪你也要怪么?若是这般。你家举人老爷”尚真真举起左手,竖起两个手指,正色道:“头一回强闯我家后园。第二回强闯我家二门,却是何道理?”
姚滴珠冷笑道:“你说强闯。我还说是诱拐呢。”
真真笑道:“我家地小二黑是畜生,不晓得做人的道理,陌生人丢的肉包子还不吃呢。难不成尊夫连小二黑都不如?宁肯吃狗咬也要上当?”
姚滴珠拍案道:“尚真真,你六七年前拐了我相公逃走,你又是清白地么?”
真真想到从前吃王慕菲拐走。微皱眉头冷笑道:“那尚氏私奔的故事么,因我生地合她有九成相像,也有人和我说过一些。若是你要把我当成她,你就打错了主意。你家王举人两次强闯,原也是误认我是尚氏。我已合他说明缘故。到底合那尚氏做了六七年有实无名夫妻的是王举人,没得他也错认呀?”
姚滴珠原先是认定了这位梅小姐是尚氏诡称。那尚氏是她斗败了的,所以她借着还盒子大摇大摆找上门,说话甚是难听,谁知这位梅小姐说王慕菲已是认清她不是尚氏。她合那尚氏打交道也隔了二三年。不曾说过几句话。从眼前梅小姐说话气度来看,合那尚氏小媳妇的样子天差地别。这般一想,滴珠也道她不是尚氏了。揪着的心就放下一小半,依旧冷笑道:“梅小姐”
真真站起来笑道:“王夫人。你心结已解了?你家王举人不大老实呢。”捂着嘴儿娇笑道:“听说从前夫人未嫁时。还有什么死孩子地官司,闹得连我们苏州人都晓得了。这个举人相公呀。还是要拘紧些。若是再合哪个卖豆腐的女孩儿闹出死孩子的故事来,可是要打官司的。”
滴珠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着梅小姐风姿绰约的出去,磨牙骂道:“贱人!”
清风合明月忙上前拉着她,指着厅外一排管家,劝她道:“小姐,看外头。”
林四管家笑眯眯过来,道:“王举人娘子?我家小姐叫送客。”早有几个妈妈捧着她们带来的两个盒子,送到清风明月跟前,又递把她们丙个大纸包,道:“这是小姐赏你们的。”走过一边极是好心的念道:“可怜呀,堂堂举人娘子的贴身使女,收拾跟两个烧糊了地卷子似的,连我们家粗使的大姐都不如,原是要把两件好衣与她们穿,出门才不丢人呢。”
姚滴珠把银牙咬得嘎嘣响。又见一队七八个使女,都穿着合她身上一模一样地绣蝶裙儿的顾绣衣裳,一个二个笑嘻嘻合她擦肩而过。
她气得两眼发花,停下来等清风明月两个。谁知那两只夹着盒子都在那里折纸包,一人捧着一件合她身上一样地衫儿在那里傻笑。
姚滴珠情知这是梅小姐回报她地,存心要看她笑话了,忍了又忍,甜蜜蜜笑道:“清风,明月,咱们家去呀。”
清风明月两个都唬了一跳,快步追上,低着头随小姐回家。滴珠几个前脚才出门,后脚老门公就把狗放出来。小二黑嗅得姚氏身上有王举人的气味,扑到门边狂吠。
姚滴珠方才是气,现在又吓,走不得几步就两腿发软,还好老奶娘跟刘八嫂都在门口张望,冲上去一边一个扶着家去。
却说真真目送姚氏气得发抖地背景出门,长叹一口气道:“我已是想得明白了,怎么她就想不明白?”
莺莺按着她的肩,苦笑道:“总有一日她想明白了,就会后悔今日做的蠢事。”
真真垂头,喃喃道:“同是做错了事,为何王慕菲无人怪他,还有人要嫁,他自家也像不知错似的。我却这般自责?”
莺莺听得妹子这样说,也怔住了,良久才道:“真真,若换了我是你,就不会这样做。谁没有做错事的时候,?再者说那原是我们做错了事,却叫你吃苦。”
真真摇头道:“不怪姐姐,是我心智不坚,吃他哄了,以为随他逃走名声已坏。只有从了他做夫妻人家才不说闲话。若是不从他,半道上有的是时机逃脱。”
莺莺看着妹子一脸的绝决,叹息道:“若你是真逃了。以你的容貌,不见得遇见的人不起坏心。只怕”掩了口不忍再说,转念说道:“那个姚氏丢了银子,王举人又偷了她地使女,将来还不晓得要偷几个。这也是她自家寻的夫婿呢,要合那位举人老爷吵吵闹闹过一辈子。才是可怜。”
真真想到她自家是决不肯合那样的王举人过一辈子地,果然眼前就有一个姚氏比她还可怜,方才叫姚滴珠惹出来的怒气,还有羞辱了她地快活都烟消云散。她心情平静下来,笑道:“姐姐,你们还要回松江去?”
尚莺莺拉着妹子回厅里坐好。三个男人正头顶着头在那里说得热闹。莺莺笑道:“我们是在松江,还是在苏州,还要看打听回来的消息。”
松江,码头。
王慕菲揉了揉眼。不敢相信泊了四五十只船的码头是松江码头,从前贩布的大船能排出二三里远,就是过年那几日也不致于这般冷清。
那船家是苏州人。见到松江这般凋蔽也自嗟叹,将船泊到岸边。往日早有脚夫涌上来。今日却冷冷清清只有两只赖皮狗在浮排上打转。船家道:“举人老爷。还当去寻两个脚夫,雇个车来。”
王慕菲道:“你搭上跳板。自然有脚夫来。”
那船家依他搭上跳板,果然不晓得从哪里冒出七八个脚夫来,奔到船边,都瞪圆了眼看着王举人。王举人要到妹夫家去,穿的却是举人本等地服色,甚有官威,看见人家看他,得意洋洋指着一个脚夫道:“你,去雇两辆车来。”
那脚夫不理会,几个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王老太爷合王老夫人都出舱来,见儿子发愣,老太爷就道:“咦?怎么才过得三四个月功夫,脚夫就少了许多!”他学不来儿子说官话,在松江住了也有年头,说的一口夹生的松江话,一开口就听得出在松江住了有年头。
那几个人听见,都哄笑起来,一个大胆的操着官话问:“敢问老爷要到哪里去?”
王老太爷咳了几声,抹着胡子威严的说:“枫泾镇上苏家是我女婿家,你们晓得勿?”
那人连连点头,笑道:“晓得来,做过一任知府的苏家,泥格人家有福气,少爷足足有八房美妾。”一路小跑,喊来两辆马车。
王慕菲先扶爹娘坐了一辆车,自叫白菊扶小桃红坐另一辆,自家看着两抬礼物并衣箱包袱等物都搬到车上,合船家结算船钱,打发搬东西的脚夫脚钱,乱了足有三盏茶功夫才消停。他坐到小桃红身边抹汗,叹道:“滴珠也太省了些,家里一个管家不用,出门都是举人老爷我张罗,甚是叫人苦恼呢。”
小桃红打发白菊到老夫人车上去服侍,笑道:“老爷,松江的工人市里极多雇工,正好趁着小姐不在家,你雇几个听你话的带回家去不好?”
王慕菲笑道:“此计大妙。小桃,你果然是我地福星呀,雇的还不大放心,索性买几房罢,有契纸在身,就是不听我的话也不成。”摸摸腰里那一二百地银子,还有脚上一对沉重的金镯子,就算起来,先买两个家人,一个守门,一个跟他出门,再买几个小厮,都要十岁上下地,只要与他们好衣穿,再把几句好话哄着,将来必是极忠心地,过得七八年再与他们娶亲,自然就是心腹,再买二三个使女,一共也花不到一二百银,家里他的人占了一大半,那姚滴珠怎么能翻起大风浪,正好她退一步我就进一步,回家去就能收拾她。
素娥正是要生产,家里两三个稳婆候着,她还有些儿害怕,正是想娘家人地时候。听说爹娘跟兄弟都来看她,又打听得姚氏没有跟来,不会露馅,她一叠声叫苏公子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偏院里住着。
王老婆子听得女儿要生,把滴珠与她的小金镯子自包袱里掏出来揣在怀里,跟着小丫头脚不沾灰到女儿房里去了。王慕菲到后边见过板着脸的三姑太太,出来在苏公子书房里坐着闲话。那苏公子因为他一个人来的,笑道:“舅嫂不曾来。想必舅哥寂寞,叫个人陪你罢。”
王慕菲摆手道:“不敢不敢,我带着小桃红来的。她也有三四个月身孕。原是要叫素娥见见,好抬举她做妾。这个时候再揽一个回去岂不吵闹。”因想要着去买小厮跟丫头,略坐了一坐就出门去,
苏公子不以为意,他房里多地是收用过的使女,挑了一个生的还过得去地。又不大碍事的名唤小怜,亲自带着送到客院去。
送妾把儿子那是多子多孙地好事,王老太爷呵呵代收下,唤小桃红来领。
小桃红扶着半大的肚子,看见苏公子,想到那一夜合他滚床单,面上红了一红,想到这个孩子有五成要姓苏,心里发虚。不免多看了苏公子两眼。
那苏公子平常最爱在女人身上留心的。回看两眼,倒觉得这个小桃红越看越像是他睡过的。陪着泰山说了几句闲话,出来走到王举人的厢房门口。那小桃红正拉着小怜地手说话儿,因觉得肚子痛。轻轻嗯了几声。这声音又软又。苏公子听见软了半边,分明是那日书房里吃他睡过的。他搬着指头数了数日子。这个肚子只怕有八成是他的。
苏公子不觉额上冷汗滴到脖子里,他纳了足有八个妾,却只有素娥一个有孕。那几个但是谁有了,必要吃别人或是失足拌倒,或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八个妾有四个都是怀了三四个月流产的。这一个若是问妻舅讨来,只怕也不长久。再者说,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他的,讨什么?不如含糊养在王家,就是他亲生的,将来长大了,若是自家无儿子,再认他也不迟。不然就罢了。他算计妥当,一言不发出来,到素娥房里转了一圈,到一个爱妾房里歇午觉,转眼就把此事忘了。
且说王举人到了松江,无娘子管他,腰里又有银子,好似小蛟龙游进东海里,极是快活。在苏公歇了一日,清早出来寻了个车马行雇了个车,先到一个素来合他相投的朋友家去坐了半个时辰,就到板桥的人市上去挑人。
满松江都不如前几个月繁华,只有人市里比往年多着一倍的人。王慕菲一路行来,就挑中了四个十一二岁地小厮,还有两个甚是美貌的小丫头,叫他们到人市边写契的茶馆等着,又看中两个二十来岁地管家,问得肯写死契,一并带去。茶馆里有现成的人牙子做中人,交割了银子带着到县里上档子,到晚王举人就带着八个家人到妹夫家去。
王老太爷看见儿子买人,心痛道:“你哪里来地银子!”
王慕菲笑道:“我自有银子,滴珠手里只得一个奶娘还叫我降伏了,休小看这几个人,带了家去,我自说一不二。”吃过了饭,自去调教家人合小厮,那两个小丫头交给小桃红。晚上睡时看见还有一个小怜,却是妹夫送他地,自然笑纳。三个一床睡了,不知他何样乐法,按下不表。
且说他们住了几日,素娥产下一个男孩儿来,王老夫人自有那金镯子金锁片拿出来做外婆的脸,王慕菲怀里还有数十两银子,买摇车,办粥米鸡蛋,甚是给素娥张脸。苏公子合素娥极是感激,苏家上下待他们都极是客气。
因孩儿洗三,要请娘家人。王慕菲晓得青娥势不能来,就先将着礼物去看青娥。张家妹夫接着他到内宅,青娥也有孕四五个月了,请哥哥吃了中饭,私自送了哥哥一张三百两银银票。又打点了些送小外甥地礼物,叫张秀才合哥哥去苏家,只说她要养胎。
素娥心领神会,两下里都有默契,只是礼物上来往,各自约束两个连襟也不叫他们来往。苏公子自然明白。那青娥自有了孕,就把她是青娥,姐姐素娥偷上苏公子,所以成全姐姐嫁过去,自家更名青凤的缘故说了。张秀才甚爱青娥,不计较那些,不过瞒着爹娘罢了,送了礼自家去忙生意不提。
王老夫人看见粉团团的小外孙,哪里舍得暂离,倒不理论小女儿不来。唯有王老太爷,白费了礼物去没有捞着小女儿的好处。不免抱怨则个。王慕菲是收了妹子三百两的厚礼的,不能叫爹爹去青娥家添麻烦,再者他家十来个人都在苏家吃住。虽然苏公子无所谓,却挡不住管家使女们闲话。所以素娥示意他们吃了满月酒就家去。
吃过满月酒却是六月中。正是一年最热地时候,王老夫人舍不得外孙,偏要住下。王慕菲收拾行李翻出一个包袱并滴珠的信来,才想起来了松江个把月都忘记去姚家了。素娥又替他添上几样,王举人忙忙的将着礼物到姚家。
姚员外听说女儿没有来。又早听说王举人来了松江一个来月,心中不快,推身上不好不肯见了。姚员外不见,马三娘乐得置身事外,收了礼物,打点回礼,自使人将去苏州。王慕菲两手空空回去,惹得王老太爷好一顿说。
王慕菲道:“爹爹,你还不明白么。这是姓姚地老家伙不要管她了,等我回去收拾她就是。”
回去却是苏家与他写的一只大船,不过一二日驶到家门口。只有奶娘接着。原来滴珠自那一日到梅家去过,回来就病着了。姚家管家送回礼来。听说她病着。劝了几句,也不说老爷夫人要来瞧她。滴珠着了些气恼,就添上些病症,在床上睡了个把月,将养地才好些儿。
小桃红得意洋洋的牵着小怜的手到卧房里拜见主母。
那姚滴珠看看小桃红,挺着半装的肚子,再看那个小怜,生得甚是妖媚,正是一刺未除,又添一刺,心中恨的要死。再看王慕菲买了许多仆人回来,这是要架空她地意思了,她心里添了主意,一力抬举那小怜,叫收拾东厢房三间与她住,自家只妆病,要看小怜合小桃红相斗
王慕菲极是得意,虽然丢了一大注银子,却添了一个妾,又添了许多人使唤,家业甚有个兴旺的气向,就忘了他并无半点产业,这十几二十个人都是要穿衣吃饭的。滴珠妆病,所有值钱之物都收起上锁,也不肯问家事。奶娘问举人要家用。
王举人道:“你为何不问你家小姐要!”
奶娘道:“姑爷,都说你在松江发了财呢,又是妾,又是七八个管家使女,没的还好叫小姐将出那点子压箱底的银子替你养活。自然我们全家上下都是你老养。”
王慕菲要面子的人,只得取了二两银与她买菜买米。没两日,小怜看见清风明月两个都有顾绣衫裙,她自不伏,问举人老爷要新衣裳,要举人老爷带她出去买绸缎。滴珠在后墙根听见,就叫人透信把小桃红。小桃红不肯示弱,也要举人老爷与她添妆。两个当着举人老爷的面就争起来。
王慕菲躲到滴珠房里,长吁短叹。滴珠只是不理他,只说自己病着,叫他到小怜房里睡。没奈何,与两个妾各买了几个绸缎。世上没有只给妾做衣裳不给正头大娘子做的,还要添上些,又与滴珠买了几个。转眼就花了他七八十两银子,银子如流水般花去,却没有一个铜板进袋,愁得王举人日日在二楼都看不进去圣贤书,镇日只想着要到哪里去发一笔大财。
偏尚家的厨子买菜遇到王家地奶娘,打听得举人又纳了妾,举人娘子病着。使女们听说,都笑的要死,故意在小姐经过时妆说闲话说把她听。
真真听见,只当听不见。唯有小雷是个好事的,听说他家两个妾闹地极是热闹,就收拾了几样礼物,请小梅提着,两个到王家去耍。
滴珠正是要娘家人来撑场面的时候,忙叫把小雷让到内室里来说话。
进得门来,小梅站在小雷少爷身后,合抱着肚子地小桃红,两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桃红想到那梅小姐必是尚真真扮地,忍不住道:“这位小梅姐姐,不是从前我们举人家的使女么,跟着那没家法地尚氏逃走,怎么还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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