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书房里动静,书僮早报与真真知道,真真等这一日久矣,端端正正坐在西里间候着。春杏怕小姐吃亏,把几个媳妇都叫到跟前伏侍,又使人去李家报信。
她这里调兵谴将,王慕菲那头老夫人暴跳,推开儿子闯到上房来,就要一头撞到真真身上去。几个媳妇子忙上前,假妆扶她,其实把她夹的紧紧的,劝道:“老夫人这是为何?”
王老夫人扭头看到一脸铁青的老伴合儿子进来,方敢放声大骂,道:“我家的庄子,叫你这个小贱人偷偷变卖,是何道理?”
真真站在一边冷冷看着,并不说话。
王慕菲一头是汗追来,在院子里不曾看见他老娘滚地撒泼,提着的心就放下一半来。春杏冲真真使眼色,做出哭泣掉泪的样子。真真醒悟,从袖内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鼻烟荷包,使帕子挡着送到鼻下,只轻轻一嗅,一股酸气直冲卤门,果然涕泪交加。春杏忙扶着哭泣的真真,故意劝道:“夫人。”
真真软软的转向王慕菲:“阿菲,婆婆为何骂我?”
王慕菲正不知劝哪一个,真真扑到他怀里,嘤嘤的只是低声哭泣。头发抵着他的下巴,袅袅香气直钻入王慕菲的鼻子,想到娘子这一向极是柔顺,万事都不肯拂公婆意思。他还不曾开口,心就先偏着娘子了。
乡村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识?老夫人只说有老伴和儿子撑腰,就把从前在桃花镇的本事都使了出来,胡言乱语说真真盗了家里财物必是养汉。王慕菲越听越皱眉,春杏察言观色,冲紧紧扶着老夫人的两个媳妇子使了个眼色。两个媳妇子松开手。老夫人张牙舞爪冲上来要撕打真真,口内犹道:“把我家的庄子田地还来。不然老娘跟你拼了。”
王慕菲掉头看爹爹,指望老子出头。谁知王老太爷脸色阴沉的站在一边不动,他只得伸出一只胳膊拦道:“娘。有话好好说。那庄子本是真真地嫁妆,她娘家吃了大亏欠人家银子,卖了帮衬又有何不可?”
又对伏在他怀里的真真道:“卖庄子原也该合爹娘说一声的,这却是你地不是,真真呀。你与爹娘赔个不是罢。”
得儿子撑腰,老夫人的声音就大起来:“分明是这个小贱人养汉,把家里地金银都盗了出去。”
房里众下人都极是恼怒,春杏忍耐不得,冲出来拦在真真跟前,道:“老夫人,捉贼捉脏,拿奸拿双,我们小姐到哪里不是四五个人跟着。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小姐”
老夫人脸上做出一幅怪相来,冷笑道:“当初她引诱我儿私奔,这样的淫妇什么事做不出来?”
王慕菲大怒。看着老娘说不出话来。真真晓得火侯已到,扑到桌上去寻剪刀。就要刺喉。房里乱成一锅粥。王慕菲扑上去抢剪子。老夫人满地打滚要银子。真真倚在墙边一手执剪一手使帕子捂着脸,其实心里冷笑。
一直在墙外偷听的青娥听见母亲这样说嫂嫂。极是不平。眼见得嫂嫂想不开要寻死,顾不得女孩儿家当回避,冲进来抱着嫂嫂,哭道:“好嫂嫂,你莫想不开。”王慕菲方得机会强把剪子取下。
老夫人看真真像是真要寻死,才有些胆怯,强撑着道:“要寻死也莫当着这许多人寻,当老真是吃吓长大的么。”因真真和儿子都不讲话,又得意起来,唧唧瓜瓜辱骂真真。
王慕菲气的手脚发软,抬起手指着老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真看他如软脚虾一般坐视母亲为几两银子这样侮辱娘子,极是失望,想到这几年恩爱比不得几两臭银子,却是真地哭出声来
青娥听不得母亲那些污言秽语,哭泣道:“娘,女儿不要嫁人,那些嫁妆你拿去罢,莫要再为难嫂嫂了。”
老太爷生怕小女儿再唱一出金蝉脱壳,忙道:“胡闹,这是两回事,青凤你一个女孩儿家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房去!”
青凤大着胆子道:“我扶嫂嫂回房去。”
尚莺莺清脆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原来我们尚家的女儿都是面团,任由人揉搓的?”
王慕菲心里叫得一声苦,恨不得把报信的管家揪出来剁成肉糜。这个母老虎晓得了,将来他不晓得要在真真跟前赔多少不是呢。忙上前笑道:“大姐,姐夫怎么来了?一点小事罢了。”
尚莺莺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闹到如此地步,还是一点小事么。春杏,扶二小姐家去。”她带来的人本不少,一阵风样把真真带走。
李青书落在最后,黑着一张脸对王慕菲道:“令堂说的那些话不堪入耳,原来我家妹子在你家过的是这般好日子呢。此事必不能善吧了。”冷笑两声,瞧也不瞧两个老的。
青凤见嫂子回娘家,料想爹娘不会放过她,上前两步拉着小梅也要同去。
跟到门口,林管家上来劝她道:“青凤小姐,你走不得。速回楼上锁门,小老儿叫两个管家娘子陪你罢。那些金珠原是我们夫人和大姑奶奶费尽心思才留下地,你这一去,三四千两银子到了老太爷老夫人手里还能扣出来?”
青凤摇头道:“我不要那些,叫我陪着嫂嫂罢。”
尚莺莺在车上听见,极是怜惜她,下车道:“你在家,劝着你哥哥些,你嫂嫂有我们守着呢。当初我爹爹说你哥哥成亲没有婚书,叫他补一个来他偏不肯,如今我妹子吃了这个亏,他待如何?一个庄子值什么?休说我尚家穷了,我做姐姐的就是照那样给妹子置两个庄子也容易。只是府上这样的婆婆没地叫人伤心。”
青凤聪慧,点头万福道:“妹子知道如何劝哥哥了。大姐和嫂嫂自去。”
尚莺莺点点头,等李青书上了马,一行人去了。青凤回上房。看见哥哥满面泪痕,娘亲和爹爹见她进来住口。她就把方才尚莺莺的话学了一遍。道:“哥哥,尚大姐姐恼了呢,若是你才回来就把婚书庚贴补齐,哪有这样事?”
王慕菲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回房去罢。”他原也心痛真真卖了庄子。只是一来看夫妻情份上不好说得;二来他和真真没有三媒六聘,也谈不上有嫁妆,他自知理亏说不晌;三来靠老婆发财不体面,横竖他自家也挣得来银子,所以就罢了。
王老夫人但有不快就拿真真合他是私奔之事拎起来骂一回,他也受得够了。这一回倒觉得妹子出地好主意,就取笔墨来,要写婚书庚贴。
王老太爷伸出精瘦地五指按在纸上,道:“我儿。你再想想,他尚家穷的都要卖女儿嫁妆,哪里还有油水。不如弃了她娶姚家小姐罢。”王慕菲冷笑道:“爹爹你又来了,那个姚滴珠生地虽然美貌。哪有半点端庄小姐的本份?真真才是我王慕菲地良配。说起来当年不是我一眼看到真真爱她。哄着她到济南去,我一个穷小子哪里得配这样的好女人?”
王老太爷咳嗽半日。拦住还想骂淫妇的王老夫人,语重心长道:“真真只是面上温柔,其实她合她家姐姐都是大小姐脾气,不是我等草民消受的起的。何况尚家又穷了,她又多年不曾生养,又不肯叫你纳妾,难道叫我王家地香火断送在这个女人身上?”
王老夫人帮腔道:“那个姚滴珠虽然爱钱了些,却是有些本事的,不是那等只会花不会挣的空壳子。你娶了她,二三年生个孙子。她家又是绝户,听说也有一二十万的家财,将来都是你的。一头是吃苦受穷,一头是子孙富贵。我的儿,你做什么要合那小贱人吃一辈子苦。”
钱财上头还罢了,提到真真没有生养,她又必是不肯叫自己纳妾的,王慕菲就有些活动,口气软了下来:“我岂是为了钱娶妻之事。真真千般都好,只是不肯纳妾叫人头痛,不如合她姐姐说罢,三媒六聘都依她,只是再有两年不生养,我要纳妾她不许拦我,”
王老太爷冷笑一声,道:“如今是她家求着你呢,凭你堂堂一个举人,还娶不到门当户对的娘子?你不舍她也罢了,先把姚滴珠娶进门来就是。”
王慕菲无奈,央求道:“爹爹,我合姚小姐不过认得罢了。且不说她的名声好不好,她自家贴上来认你们做干爹干娘,我们家就吃了她一个大亏少了几千两银子,这样地人儿子如何喜她!提也不要再提。”
王老太爷道:“娶妻头一个看她嫁妆丰厚,第二看她能干否,她又生的不丑,就是真是破鞋,有那一二十万的赔嫁,由人家背地里笑话罢了,谁敢当面说你王老爷地不是!”王慕菲红着脸道:“我合她没什么的,就是老薛也没沾她便宜”
王老太爷喜欢道:“如此,她如今名声也不好,又是一心爱你,想来做妾也是肯地,爹爹替你做主聘她罢。那尚真真若肯回来,一顶轿子抬来便是,不肯,另择官宦人家小姐为正室。”站起来一连声叫人去喊媒人来。
王慕菲口内喊着:“爹爹,莫要胡闹”手脚却不曾动弹,
不多时媒人来了,王老太爷就许下二两银子地重金叫她去姚家提亲。媒婆为难道:“那姚小姐虽然名声不大好,到底和府上的尚夫人一样,都是商人家地女儿,不见得肯做第二个。”
老夫人口快,道:“我家媳妇六七年不曾生养,正要休了她呢。你合姚小姐说,若是她进门就生儿子,头日落草第二日我们就把大的休了扶她为正媒婆心里猜姚小姐必是不肯,就不甚热心,说话淡淡的。王老太爷道:“我儿子已是举人,转眼又是要做官的。她只要生了儿子不日就是夫人。再者说,都传说她姚小姐对我儿子有意。你只管去说,必成的。”
媒婆倒也听说过姚小姐合王举人相好的流言,横竖上门说几句闲话探探口见也没什么地。就问王老夫人讨了几十个钱,到巷口雇了顶轿子到姚家敲门。
姚家守门的一见又是媒婆。拦道:“我们家不许媒人上门的,妈妈,你到别家去罢。”
那媒婆笑道:“老身方才从王举人家来,你进去合小姐说说,她若不肯见我再走不迟。”
守门地想了想。掩了门进去寻小桃红,道:“大姐,外头有个媒婆说她是从王家来的。”
小桃红昨日失了书信没有请来王举人,并不敢合小姐说实话,只说王举人得空就来。姚滴珠心烦意乱也没有细查考,今日已是催问了七八回。小桃红正急地无法处,听得那媒人是从王家来的,大喜道:“放她进来,我在二门边那间耳房里侯她。”
媒婆因她说是从王家来的姚小姐就放她进来。心里里算盘珠拨了几下,就另有一番打算。
小桃红问她:“你从王家来,是王举人使你来的么?”
媒婆笑道:“自然是王举人使小妇人来的。小妇人常在王家走动。王家两位姑奶奶成亲都是小妇人说合地,他家的事通不瞒小妇人。”
小桃红道:“这样。王举人是有话叫你捎来还是有信叫你捎来?”
媒婆眼珠转了几转。正色道:“王举人家出了大事。要把尚氏夫人休掉,所以王举人没有捎话来。”
小桃红心里暗喜。王举人休了妻,自家小姐自然有望,想来昨日在街上是做戏把人家看,故意撇清,好第二日悄悄使媒人来说合,果然举人的心思与别人不同。想毕道:“这样,我去回了小姐,你自合我家小姐说罢。”引着她到小姐卧房外间站定,进去合小姐说了,
姚滴珠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王慕菲何故休妻,喜的是他使媒人来,必是来求亲。忙照了一回镜子,笑眯眯走出来,道:“这位妈妈贵姓。”
那媒婆是听说姚小姐对媒人从不客气的,见她笑眯眯的心里越发有数,忙笑道:“小妇人姓李。今日并不是王举人使小的来的,”
姚滴珠心里一跳,收了笑脸道:“那你来做什么?”
李媒婆笑道:“王老太爷和王老夫人使小妇人来说亲,”
“替谁说?”滴珠按着自家地胸口,一颗心乱跳。
“自然是替王举人说亲,”李媒婆心里大乐,这位姚小姐分明左脸上写着我愿意,右脸上写着巴不得,这桩亲事有八成指望。她凑到姚小姐耳边,小声道:“他家前头那位尚夫人,六七年不能生养,又极妒忌,所以老太爷主张休了她。”
姚滴珠听了点头,王老太爷老两口不只一回在她跟前夸奖尚氏,她也晓得尚氏原是私奔来的,所以心里有些看轻尚氏,一直觉得尚氏配不上王举人,不由自主道:“那个妒妇,早该休的。”
那李媒婆积年做媒,可称媒精,看姚滴珠已有九分肯了,忙道:“老太爷说了,满城闺秀里只有小姐你最合他老人家心意。只是休妻有三不出,那尚氏如今无所归,少不得要把个庵堂与她住着地。若是小姐嫁过去生出儿子来,就把小姐扶
姚滴珠笑眯眯听着,听得最后一句扶正醒悟过来,怒道:“李妈妈,原来他王家是要纳我为妾?”
李媒婆笑道:“哪里话,是存了心要娶小姐去做夫人的,只是尚氏娘子一时还不好休得地”
姚滴珠想到尚氏本是私奔来地,冷笑道:“他们当我不知道呢,那尚氏可有婚书?原是六年前和王举人私奔的主儿,大明律奔者为妾。你去合王老太爷说,我姚滴珠不是那等下贱淫妇,誓死不会把人做妾地,若是想他儿子娶我为妻,正经三媒六聘来使得,若是想我做妾,叫他死了这条心!我家财几十万,寻个上门女婿何等容易!没的上他家门低头伏小,”一番大话放出去,把了李媒婆一两银子的脚钱,使人送她出去。
那李媒婆暗暗吐舌,这位姚姑奶奶真是难说话。满松江府谁人不知尚夫人和王举人是私奔来的,人多敬尚家是出了名的积善人家,尚大小姐又极厉害,哪个说那些旧事?偏她要拿这些事来打王举人的脸,这些话如何在王家人面前说得?想必亲事不成。李媒婆心里盘算着拖几日再去王家回话,袖着那一两银子要去买米。
才走出几步路,一个青衣少年拦住,当街央李媒婆做媒。这等没头脑的事,多是私情授受,或者就是偷情,极是好打夹帐。李媒婆欢喜应了,随着少年转到一处小院,那少年请她到后边厅里坐下,取十两银子搁在她面前道:“李妈妈,小生偶然看见姚小姐,一见倾心,还望妈妈替我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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