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十五(中)
王慕菲送过伍郎中回房,却见自家卧房早放下竹帘,房里凉气袭人,真真拥着一床薄被半卧在床上,手执一卷金刚经在诵。窗台上压着一只小小金兽香炉轻烟袅袅,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甜香扑鼻而来,他本来烦躁的心也不由得静下来,贴着真真的脸问:“娘子,可好些了?”
真真微微点头,笑道:“好多了。热不热?快快脱下外边的大衣服。”挣扎着起来吩咐小梅:“去冲一碗酸梅汤来。”还要替他解衣带。
王慕菲刚刚才和爹娘吵过一回,回来消受娘子这般柔情蜜意,心中感激。按着她道:“真真你歇着。”走到衣架旁一边脱衣裳一边笑道:“我已说过大姐,想来她不会再出门,回头把林管家叫来,平常二门和后门都锁起罢,钥匙叫林管家收一把,你收一把。”
真真迟疑片刻,点点头,微笑道:“奴等闲不出门,不要也罢。还是留一把与爹娘罢。”
王慕菲冷笑道:“若是把他们,我锁二门做什么?这半年你我都不在家,家事松懈,还要好好管管才是,选日不如撞日,晚饭时我来说罢。”
夫君这样振作,却是意料之外。真真心里暗喜,笑道:“都依相公就是。”
一时小梅拎着一个食盒进来,取出一只沾满水珠的小磁坛,倒了一碗就笑嘻嘻道:“小姐要吃药,吃不得的。”
王慕菲呷了一口,甘甜中微有些酸,又带些咸,果然凉彻肺腑。一碗吃下去,由不得自家又倒了一碗吃。真真因他吃的香甜,怕他吃多了肚子疼,忙道:“这是加了冰的,吃多了伤身。若是还不解暑,叫人换浸在井水里的绿豆汤来你吃两碗。”
王慕菲把碗交给小梅,笑道:“这个酸梅汤比往年的中吃,哪里买的?”
真真微笑道:“姐姐家那个院子里种了几棵梅树,因果子结的好,我就做了几坛,今儿也是头一遭吃。因不晓得好不好吃,还不敢送去孝敬爹娘呢。”因小梅还站在边上,笑道:“姑爷说中吃,你去跟管茶水的说,多兑几碗送到老爷老夫人处。”
王慕菲方才没少听老娘数落真真的不是,此时见娘子吃一口水也不忘他爹娘,两下里高低立见,越发觉得真真可敬可爱。上前牵着娘子的手,长吐一口气,感叹道:“娶妻贤若娘子,夫复何求?”
真真偎到相公怀里,也轻轻叹息,伸出一双素手抚平王慕菲皱起的双眉,正要说话。却听见春杏在外间清脆的声音:“姑爷,鲍管家说姚小姐来了,正在前边轿厅下轿呢。”
王慕菲方才被抚平的眉头又绞在一处,冷笑道:“这个贱人还真把我家当自己家了?从前都是这般长驱直入?”
真真微微点头,并不说话,只紧紧牵着相公的衣袖。王慕菲极是恼火,站起来要去找姚小姐算帐,真真忙道:“奴也喜欢不起来她,只是为着你姐姐,且忍一忍罢。”
王慕菲奇道:“又有什么?都说与我听。”
真真道:“我在娘家,听的也不真,只听说你姐姐在红线招也有一二千的本钱。为着姐姐,咱们只妆不知道罢,咱们铺子这几个月来,只当关门歇业就是。和她打交道倒显得咱们欺人似的。”
王慕菲连声冷笑,道:“这个姚滴珠去年哄了薛三公子半船货,正经商人谁肯和她做买卖。我姐姐是猪油蒙了心!”一时气愤不肯管这些事,坐下来翻床上堆着的几本书看。
真真拾起一本来,还是本佛经,轻轻诵读。那春杏听见里边只有念经的声音,晓得小姐姑爷一时半会不得出来,走到外边拴上院门,又叫人严守腰门,自去督管小梅和几个小丫头们作针线。
却说姚滴珠特为从前门进来,大摇大摆在轿厅下轿,理了理衣裳又抚了抚头发,问她家桃红:“如何?”
桃红笑道:“我家小姐这一二年越发出息了,就是不打扮,也和月宫里嫦娥娘娘似的。”
滴珠含笑啐她:“贫嘴,在人家家也这样胡说,小心家法。”其实心里得意,这一二年除去做生意,她和旧日朋友都断了来往,只在家中读书练字,闷了或是描几笔花鸟,或是弹只把曲子,极是适意,就把从前的朋友都看做是俗人,越发的目无下尘。等着后边抬银子的家人也到了,一行数人方从厅边角门转进二门。小桃花撑着伞一路走一路笑道:“从前王秀才呆头呆脑的,又不大合群,谁能想得这几个秀才里只他中举?”
滴珠微笑道:“本朝又不要做诗,不过三篇八股罢了。找几本时文背背,再把坊间刻的考官的八股旧文细细揣摩几日,想不中都难。”
说话间经过王慕菲住的院子的腰门,平常他两口儿不在家,腰门都是紧闭,今日却有条长板凳横在当中,一个白净面皮的媳妇子坐在上边做针线。滴珠停下脚步打量这个妇人,上身是件半新不旧青绸衫,下身系着洒线白纱裙,头上又是青绸包头,除去两只簪头镶珠外,还有一朵金花、一对小小巧巧的八宝金环。就是中等人家的娘子,也不过如此了。王举人对下人甚厚,手里必然积蓄不少。滴珠想到自从那一回赚了薛三公子半船货,再问谁赊欠就不能,渐渐连家里去买菜买酱都要先钱后货,心里的委屈都泛上来,觉得薛三公子固然不是好人,就是王慕菲,也有钱的可恼。
守门的媳妇子偶然抬头,看见一个满头金子的少女站在门边发呆,料得就是那位姚小姐。她本在尚家多年,见惯了尚家小姐们的清雅妆束,哪里把这样暴发小姐看在眼里,何况又晓得主人是不待见的不必理会,仍旧低下头做活。
滴珠以为那媳妇子要站起来请安问好,挺直了身子正想着给五分还是一钱银子的赏钱,谁知那媳妇子并不动,恼得她脸都涨红了,强道:“这般见了客人没规矩的家人,若是在我家,一定要打板子的。”
偏生一条黑狗穿过众人,在姚滴珠身边嗅了嗅,走到后边去了。那媳妇子放下针线,站起来笑道:“老鲍又忘了拴门,这是哪里来的野狗乱咬。书香,快拿绳子拴了丢出去。惊了小姐,仔细你的皮。”
二门外几棵大树下本有几个小厮在荫凉处玩耍,那书香听见说他,飞快的跑起来笑道:“六嫂子,您回家才几天,不认得这是大姑奶奶的元宝养的。”
那媳妇子故意拉长了声音笑道:“原来是大姑奶奶养的啊,那可是客,是我失敬了。”
二门外几个小厮哪有傻的,都笑成一团,都道:“可不是大姑奶奶养的。”
姚滴珠听到一半,就晓得这个媳妇子指桑骂槐,又羞又怒,快步走到院,吸了几口气,慢慢走到素娥房里,笑道:“姐姐这几日可好?”
素娥家常穿着纱衫纱裤,房里四角都摆着四只大铜盆,里边满满的冰。极是凉快。滴珠才说一句话就一连打了三四个喷嚏。她二人,一个有心结交,一个和妹子说不上来话又无朋友,原来极是亲热的。今儿素娥歪在美人塌上,只懒懒的道:“妹子又病了?”
滴珠微微点头笑道:“正是这几日不大好呢,偏干娘使人叫我,我就挣扎着来了。”
素娥早上和兄弟吵了一回,心里也觉得自家兄弟说有六七分利必不是哄人的,滴珠在她面前说只得二分,她有拆伙的想头,心里自有一番算计。忙微微笑道:“妹子身上不好,又是这样暑天,原该静养的。姐姐在青浦县有个小庄,妹子不如去那里住到秋凉再回来。”
滴珠晓得王家唯有这位大姑奶奶为人大方,忙笑着应了,指指站在院子里的抬盒,道:“妹子今日送利钱来了,干娘可在家?”
素娥冲元宝使个眼色,元宝就到正房后边寻老太爷和老夫人,道:“姚小姐送利钱来了,在我们夫人房里坐着呢,我们夫人说先收下利钱再说,请老太爷和老夫人过去。”
王老太爷会意,对老伴道:“你不许说话。”
老夫人虽然不快活,到底叫老头子压了一辈子的人,不敢不依,跟着他到大女儿房里。滴珠亲亲热热叫干娘,上来请安。王老太爷板着脸只是微微点头。姚滴珠因干娘不似往日亲热,心里疑惑,忙叫人把银子抬上来,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帐,笑道:“上个月因是换季,绸缎铺的生意蛮好,所以比四月多一百多两银子。五月足有三百六十一两七钱二分。我和大姐的红线招因在码头和南门新买下两间铺子,花去了七百三十两整。”
王老夫人几次要开口,都叫元宝在一边使眼色止住。王老太爷取等子小心称过,三百六十二两还有零,自家分几次搬回房,淌着一身大汗回来,道:“倒碗凉茶我吃。”
元宝笑道:“茶房才送来一大坛冰酸梅汤,婢子倒几碗来罢。”先取大碗倒了一碗把老太爷,又取四只小碗倒满,捧了一碗出去送把青娥,反手就把门带上了。
王老太爷看着姚滴珠,微笑道:“姚小姐,因我儿子不在家,铺子无人照管。你干姐姐极是夸你能干,所以叫你管这几时。”
素娥忙道:“方才我还和妹子说呢,身子不好还要静养为上,休要年纪轻轻落下一身毛病。依姐姐看,如今我兄弟也来家了,铺子还是依旧叫他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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