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老爷禁住大女儿莺莺,不许她去寻小女儿,其实自家一直挂念。这一日趁莺莺到夫家去了,带了个傻小厮阿威去桃花镇。
六月天气炎热,老人家又胖,走到半道上解开衣襟脱去帽子,里边的小衣都湿透了。汗流浃背寻到桃根巷,女儿家大门敞开。尚老爷心道:“虽然天热,真真必不会开着门午睡,难道遭了贼?”爱女心切,就墙边柴堆上抽了一根柴,掂在手里悄悄进客座。
原来摆在当中的织机不见踪影,倒是换了一堂新家具,供桌上挂着一副寿星老儿,左右贴着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尚老爷放缓脚步,咳嗽了两声叫道:“真真?爹爹来望你来了。”
屋里出来一个老太太,见拎着棍子的胖老头,唬的在屋里乱叫,叫出两个打着赤膊的儿子来,要扭送尚老爷到地方,尚老爷被捉住了,问:“这里住的不是教书的王秀才?”
阿威抱着一抱衣服进来寻主人,见到主人吃亏,丢下衣服上来喊:“老爷,二小姐和姑爷为何如此?”老太太口水四溅在那里叫四邻来捉肥贼,他呀了一声又道:“怎么二小姐变老了?”
气得尚老爷百忙中还踢他一脚,骂道:“糊涂,你去问问邻居,是不是二小姐搬走了?他们必有人认得我。”
亏得隔壁阿花姐有一双大脚,听得这边有动静,丢下木梭就跑来,上前看这个胖老头有几分像王师娘,地下几件衣服又都是绸子,就猜到是王师娘娘家人,劝道:“这是先头住在这里的王先生家亲戚呢?”
那老太太犹在院子里对着人指手划脚的骂,她两个儿明白事理,放开尚老爷,做了个揖赔礼道:“实不知是王先生的亲戚,得罪了。”尚老爷原是自家有错在先,也拱手道:“原是老夫莽撞了,多有得罪。”
阿花姐就引尚老爷到她家院子里杏树下坐。阿花姐的相公张老实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舀了两大海碗,一碗递把尚老爷,阿威就自取了另一碗,咕咚咕咚几大口吃下,抹一把汗,咧嘴笑道:“俺家二小姐怎么几日不见连那么大儿子也生下来了?”
尚老爷一口凉水呛在嗓子眼,咳嗽了半天,踢阿威两脚,骂他:“蠢才。休要乱说话。”
转过头来问张老实:“隔壁王秀才搬了?”
张老实道:“搬了有几个月了,听说是搬到府里去教书,就便在府里买房。”
尚老爷心猜必是大女儿暗地里资助,急着回去问大女儿,说了几句闲话,丢下几钱银谢阿花姐。待他去了,张阿花吐舌道:“原来王师娘真是有钱人家小姐,老太爷随手就是三四钱银子赏我们。”
张老实道:“这事却奇了,王秀才住在隔壁也有一年多,王师娘娘家来过一回不久他们就搬家。这回又寻来,哪有自家人不晓得自家人搬到何处的?再有人问起,你休说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阿花姐笑道:“我卖她做什么?你以为我不晓得她住在莫家巷?她两口儿从不与亲眷来往,必是私奔出来的。想是怕家人来寻,才避到府里去的。”
却说尚老爷扑了空,又受了惊,再叫暑气一蒸,回家就病倒了,急召大女儿来家,问她:“把真真又藏到哪里去了?叫她回家罢。”
尚莺莺叫老子问的没头脑,好半日才道:“这一向事忙,并没到桃花镇去看妹子,爹爹为何这样说话?”
尚老爷道:“我昨日去找你妹子,已是搬走了。想必是你不想我拆散她和那姓王的小子。把她们藏起来。”
尚莺莺听说妹子又走了,心下也着忙,急道:“女儿和爹一样不喜欢那姓王的臭小子,藏他们做什么?”
尚老爷叹息道:“如今为父只要见见她,速去把她寻来。”
尚莺莺应了一声,出来吩咐使女们好生守着,回自己的院子里,坐在窗下托腮想心思。使女搬了一大盆冰放在她身边,又使了一把大扇扇凉风,尚莺莺想不出妹子会躲在哪里,取了一柄菱花小手镜在手里把玩,突然珠帘摇晃,她相公进来。李青书一边脱衣裳,一边笑道:“这样暑天,你倒会纳凉。含笑去切只西瓜来。热死人。”取了一把象牙骨的小折扇扇风,又问:“方才我去看过老泰山,中暑叫人刮刮痧也罢了,怎么就那样没精打彩?”
尚莺莺也没精神,好半日才道:“爹爹昨日去桃花镇看妹子,妹子搬走了,只当我藏的她,叫我寻她来家呢。”
李青书用力扇了几下,笑道:“老丈人也是脾气坏,说到底妹子已是生米煮成熟饭,就正经认下那个女婿如何?偏偏要拆散她们,人家如何不躲了去。”
尚莺莺夺下扇子,用力拍在案上,怒道:“你晓得什么,那王家”眼睛横扫了屋子里的几个使女。尚家向来大小姐说话比老爷还算数,一群丫头都低着头退出去,她方道:“那王家什么来历?叫我放心把妹子嫁他?”
李青书道:“你妹子那死脑筋,已是合他有了首尾,必不会再寻别人。他王家虽然穷些,只叫他两口子分家出来,有你这样的姐姐,自然不吃亏的。”
尚莺莺舒展娥眉,微笑道:“就怕不她要做上奉公婆,下抚小姑做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呢,以她那性子,天生就是让人欺负的。何况又是私奔,更是叫人为难了,王老太爷可不是善人。”
李青书叹道:“我倒是想起来那年去王家找妹子,倒叫王老太爷追了我半条街。难道他两口子回王家了?我使人先桃花镇打听去。”等不及西瓜送上来,重披衣裳出二门,叫他贴身小厮阿牛来,吩咐道:“去帐房支十两银子,悄悄儿到桃花镇打听尚家二小姐下落。”
莺莺叫人把澡池子放了水,又撒了一包香屑,她也不等相公,先脱了衣裳泡在凉水里纳凉,水面上还浮着一个小木桶,桶里盛着小半桶冰渣,冰上铺着拳头大小的水蜜桃,鸡蛋大小的青枣和红李。尚莺莺趴在一根大木头上,握着一个桃子正咬的快乐。李青书进来,使女替他宽去外衣,掩上门出去。他因衣裳都湿透了,索性就这样跳下池子,划拉两下才把中衣扒掉。
莺莺皱鼻子嗔道:“洒我一脸都是水,你使的谁去打听?”
李青书笑道:“自然是我家的阿牛,你家的管家们,出了门一个个比主人家还牛气,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莺莺眯着眼笑起来,道:“什么样的人都有用处呢,谁家不养几条会咬人的狗?我爹爹只得两个女儿,若没有些恶仆,只怕就叫有心人生吃了。”
李青书道:“总是你有理,桃子给我咬一口。”伸嘴在妻子的手上啃了一口,还要再咬。
莺莺咬着桃子游到另一边,他偏放着桶里的整桃不取,非要合妻子争那小半个残桃。莺莺叫他缠的烦了,把桃核丢给他,另取了只桃咬过一口,看他又追过来,索性丢给他,爬起来走到池子边上一个放了热水的半人高桧木澡盆里,李青书吃了两个桃,也爬到另一个盆里泡着,问妻子:“你家老太爷怎么想的?这许多家产是要过继给侄儿,还是给你姐妹平分?我家那些堂兄弟们指着这个在老奶奶面前说我有钱呢。”
莺莺微睁开眼,笑道:“爹爹怎么想我们做儿女的哪里晓得,若是你做女婿的孝顺,分你一星半点也容易;若是你有二心,半个钱也不会把我。”
李青书苦笑道:“我若是为钱,为什么不娶沈百万家的表妹,得沈家的绝户财?只是你在我家向来不把妯娌放在眼里,都等着看你笑话呢。”
莺莺冷笑道:“我家生意我也掌管了好几年,就是老太爷一文钱不与我,变卖我的嫁妆也有一两万两,什么生意做不得?叫我看她们脸色过活,休想。”撑起上半身瞪着李青书道:“你那些堂兄弟打的什么主意打量我不知道?你若是跟他们混在一处,我就先休了你。”
李青书叹气道:“又动气了不是?只怪咱们命不好,有个一儿半女,老祖宗跟前也说的响。如今又没有儿女,你又不肯纳妾,也怨不得人人看不惯咱们。”
提到生儿育女,莺莺低头半日,方道:“这却是我对你不住,若是你想要有儿女,抱一两个也罢了。想要纳妾,却是不能。”
李青书忙跨到妻子澡盆里,抱着她,脸偎着脸笑道:“你不喜欢我就不纳。回头咱们看谁家的孩子好,抱一个过来就是,堂兄弟们必定抢着要把自家儿子过继给我们。”
莺莺回嗔作喜,取手巾替夫君擦背,两个相帮着穿好衣裳出去。粗使的婆子们进来倒水,一个新来的叹道:“阿弥陀佛,大小姐和姑爷洗个澡,就得十几二十个人忙半日。这一大池子水,够浇半晌地了。”
一个老人道:“这算什么,从前二小姐在家,放一池水不算,还要倒几桶牛**进去呢。”
那个婆子念了半天佛道:“可惜了这样金贵东西,天雷怎么不劈”
管事的听见不好,踢她一脚道:“休要胡说,叫上头听见。咱们都要卷铺盖回去!”
过了两日李青书的小厮访的明白,回府报与尚莺莺两口子知道:王秀才和二小姐搬到府里莫家巷居住,王秀才每日早上去一个刘富户家教书,中饭都不回来吃。将晚才回家。二小姐和一个使女小梅在家过活,等闲不出门。王家仿佛也不晓得他家儿子回来,并无半点动静。
莺莺听了,良久都没有说话,支开服侍的人和尚老爷商议了半天,开了门父女二人都笑嘻嘻的。李青书再三的问,莺莺一个字都不肯说。她问管家媳妇子借了几样衣服首饰,第二日妆扮好了,只带着一个老仆,骑一头走骡到莫家巷,寻着妹子家,敲门问:“王先生在家否?”
尚氏趁早上凉爽在院子里织绢,听得姐姐的声音,喜出望外来开门。莺莺冲妹子挤挤眼,真真忙支使在边上的小梅道:“去后边把昨日买的那条鱼杀了,剥了鱼皮剖去鱼骨。切出鱼片来,我要待客呢。”
小梅愁眉苦脸到井边去,莺莺只叫老仆牵着骡子出去转一两个时辰再来接她。牵着妹子的手道:“爹爹病着呢,和我回家去瞧瞧?”
真真听说爹爹得病,心里也急,忙道:“我叫小梅去雇轿子去。”
莺莺微微笑道:“不急在这一时,明日和王秀才一起去罢。”
真真喜极而泣,笑道:“爹爹不恼我家相公了?”
莺莺点头道:“木已成舟,难不成真叫你改嫁?只是劝着你家相公,爹跟前放软和些。咱们就认他这个女婿。”
尚真真霎时仿佛脱去冬衣换上纱衫,拉着姐姐的袖子只是嘻笑。莺莺推她道:“带姐姐瞧瞧你新房子。”
尚氏忙引着她先到西厢,里间摆着几个架子,几个青瓷描花大缸贮藏米面等物。靠墙还有几筐丝。一个纺车。外间搭着灶,当窗案板上还摆着几把小白菜半箩紫茄子,墙上几个钉子上腊肉也有,咸鸭子也有。再到东厢、正房,收拾的都还入眼。光景比过年时要好些儿。
莺莺心里算计了一番,问她:“钱都用尽了?”
真真笑道:“大姐放心,妹子换了金子做本钱,收了两回丝,如今也有三百多两在手。再过两个月再贩一次棉花,就够买几顷地取租过活啦。”
莺莺笑道:“你贩丝我也听说过,虽然有赚头,却是太辛苦,你有三百两的本钱,姐姐替你指条路罢,莫家巷巷口的那家杂货店亏了本要出脱,你叫你家相公问问,若是使得,就接手下来,那铺子的管事却是老实人,你买下来不要过问,年底自然有分红。”
真真问道:“那是咱们家的?”
莺莺笑道:“明日就姓李了,再过几日就要跟你姓尚呢。你家相公爱使小性子,休叫他明白底细。”
真真点头道:“他若知道,必不肯受的。今年他去收丝,吃了好些苦头,实不是做生意的的。偏他进了学,越发的讲究起来,倒不好再去收棉花。多谢姐姐替妹子想的周道。”
尚大小姐心里叹息妹子一往情深,姐妹两个久别重逢又说了许多话,吃过中饭尚莺莺才回家,叫个管家把莫家巷口的大杂货铺买下,拣了个忠心能干的管事过去。
却说真真好容易等王慕菲来家,笑语央求他:“今日姐姐寻来,说爹爹病重呢,叫我合你回去看看,也叫老人家喜欢喜欢。”
王慕菲迟疑道:“莫不是你姐姐又施计要赚你回家?”
真真恼了,跺脚道:“你爹爹也不许你娶我,难不成你爹爹病了,我也不许你去看他么?”
王慕菲道:“我爹爹若是生病,自是要去看望。只是你爹爹久有把你另嫁的心思,指着叫你回家看望,一把锁锁你在家,却把我推出来,何如?”
真真道:“怎会如此,若照你这么说,今天白日你不在家,一顶小轿抬了我就去,你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