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君子国国都瑞阳城。
繁华整洁的大街上熙熙攘攘,人烟稠集,做买卖的商贩占满了两边街道,百姓们有男有女,男子俱方巾长衫,女子襦袄折裙,皆步履从容,神态安详,徇徇儒雅,无论富贵贫贱,对人恭敬有礼。
一年前君子国国君御瀚大婚,册封千宰相的掌上明珠千枫羽为后宫之主,举国上下无不欢呼雀跃,千枫羽虽是女流,却聪慧贤德,乐善好施,知书达理,与聪明睿智地位卓然的公主御泠并肩齐名,为君子国百姓所爱戴,御瀚册封她为皇后,也是众望所归之事。
在御瀚和千枫羽英明仁慈的作风影响下,君子国被治理得耕者让畔,行人让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举国上下一片祥和安瑞之景,得到了其他四国的普遍尊重。
就在这一片安详和气中,街角一处大酒楼下却骤起喧哗,打破了祥和氛围,许多行人关切地停下脚步,慢慢围聚上去,看那神色,也不是喜好看热闹之人,倒像是打算一旦有事就出手帮助似的。
人群的中心,却是一个卖字画的中年书生瘫在地上,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旁边有性急的人就要将他抬去医馆。
蓦地,人群外传出一声稚嫩却颇有威仪的呼声“别动他——”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阵骚动,两个侍卫模样的年轻男人,肩上稳稳地抱坐着一名四五岁的幼小男童,挤进圈内。
君子国一向崇尚朴素简约,只见小男童身上穿着小布袍,脚踏小布靴,一头半短不长的软发利落地束成小辫,显得可爱温雅,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娇贵公子,虽然小小年纪,容貌却精雕细琢,秀致俊美,英柔兼之,尤其是一双半月眼,漆黑明亮,已经透出一股镇定不凡的气质。
他迅速滑下来,阻住人们移动书生的身体,粉团般可爱的小脸上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专注肃穆,月牙一般的乌亮眼睛沉静环视着围观的人,声音响亮威严“不能动,一动他就危险了!”
说也奇怪,人们似乎很信服他的话,很快就让到了一边,给他腾出位置,他老练地掀开书生胸口的衣服,边向旁边人果断却有礼地吩咐“哪位大叔去旁边酒楼要碗烈酒来?”
一碗酒很快送来了,幼童迅速从书生身上撕下一块布,蘸着烈酒,使劲擦拭书生的胸口,但毕竟人小力微,不一会儿,他那俊秀小脸上就泛出薄薄的汗珠,手中的动作也跟着慢下来。
旁边人见状,立刻抽走他手中的布,接替他的动作,他点点头,转身向其中一名侍卫要了个小瓷瓶,倾出一颗小药丸,塞入书生的口中,再接过不知谁递进来的一碗水,将药丸送进书生的腹中。
半晌,那书生四肢抽搐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幼童这才展开严肃的表情,笑了,这一笑,顿时如春风拂面,阳光灿烂,耀眼温煦得让人既舒服又不敢逼视,颊边更显出两枚可爱的深酒窝。
酒楼二楼靠窗边坐着的两名黑衣人,一直沉默地注意着这边的情况,其中头戴面纱的黑衣人,起先便频频注意幼童的脸庞,在蓦地看到幼童的笑容时,全身一僵,手中酒杯顿时掉落地上,摔得粉碎。
“主公”
坐在她对面的黑衣人诧异地叫了一声,她却恍若未闻,径自注视着那名幼童。
街那头,人群渐渐散去,很多人都忍不住回头敬佩地望向那名小男童。
“好啦,大叔,回头多注意点。”
幼童牵着一名侍卫的手,灿烂地笑着挥挥手,书生还在千恩万谢着他,他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走远,似乎这样当街救人的事对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似的,
黑衣人仍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幼童的背影,上菜的店小二看到两人眼光注视的方向,也好奇地伸头一看,接着便开心地笑了。
“原来是他呀,这次又救了谁?”
那黑衣人闻言,蓦地回首盯住他,一瞬不瞬,透过面纱,店小二只觉得那眼光依然冷得让他直发抖。
蒙面黑衣人盯着店小二,眼神越来越阴郁,却始终不曾说话,只是瞟了一眼同伴。
另一名较和气的黑衣人连忙开口“小二哥认识这名孩童?”
“怎会不认识?他可是我们君子国出了名的小神医呀,仁心妙手,不知道救过多少人,我们君子国的百姓哪个不尊敬他?小人也有幸蒙小神医救过一次呢!”店小二伶牙俐齿、热情崇敬地道。
“真的假的?”
和气的黑衣人口气质疑,摆明了不信,那幼童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就算懂得一些歧黄之术,又怎么会有店小二说的那么传神?
那店小二一看急了,立刻扬着脸,信誓旦旦起来“当然是真的,你去打听打听,我要是说半句假话,就遭天打五雷轰!”一旁沉默的黑衣人又看了看和气的黑衣人,和气的黑衣人会意,笑笑撇嘴“你说的这么活灵活现,是算定我打听不到这小孩的来历吧?”
“什么话?”店小二被激得口沫横飞“小神医又不是无名无姓的小人物,他可是我们沐王的独生爱子,大名沐长天,今年五岁,是太后、皇上、公主的心头肉,已经被指定为沐王的世子,瑞阳城里谁不晓得?”
“沐王”蒙面黑衣人仿佛怔了怔。
“是呀,沐王,”
一提到沐王,店小二双眼都放出光来。
“沐王你们听说过吧?就是做出了漂亮耐用的纸的那位沐王,比轩辕国秘传的纸更薄更洁白,而且最难得的是,他竟然慷慨地将做纸的秘诀教给了全天下人,分文不取,让天下读书人因此受益,这样的胸怀和人品,在我们君子国可是出类拔萃,啧,被天下多少先生赞扬尊崇啊!”“那就怪了,这个孩子出身显贵,应该是娇生惯养深居简出才对,竟然懂一身简单实用的救人之术,难道是无师自通?”
和气的黑衣人皱眉道,俊秀旷达的面庞上充满好奇,引得店小二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要说咱们小神医的医术精湛,当然是因为背后有名师指教了!这位名师,就是我们沐王。”
蒙面黑衣人、和气黑衣人一齐沉默下来,看向店小二,和气黑衣人甚至有些激动起来。
突来的气氛转变让店小二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那沐王,医术很高?”
蒙面黑衣人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嘶哑低沉,似乎嗓子曾经受过严重的伤害,但吐字清晰有力,店小二不用竖着耳朵,也能听得分明。
“是的,只要是病人,他都能治好。”
店小二也是看惯了大江南北的人,当然一眼便能看出眼前问话的人才是主子,而且是不一般的主子,心底悄悄浮起一层敬畏之意。
“都只是病人?可曾解过毒?”黑衣人轻吟低声,语调怅然。
“属下以为,自古医毒不分家,既然是神医,自然也懂得解毒,请主公莫要担忧。”
和气的黑衣人眉宇含忧地望着沉默的蒙面黑衣人,心头关切至极,但口气却恭敬而小心翼翼,唯恐惹怒了蒙面黑衣人,如今的主公,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主公了,她枉有一颗忠心,却无法为主公分担内心的痛苦!
“客人是要看病吗?沐王为人谦和,‘沐’就是让人如沐春风的意思,是太后亲自册封的呢,只要您上门,他一定会为您看病——”
店小二热心地推荐,笑眯眯地看向蒙面黑衣人,蓦地,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仿佛被谁点了穴道似的,呆呆地一动也不能动——
一阵微风从窗口吹来,蒙面黑衣人一时不察,面纱顿时被掀起了一角。
只是短短的一刹!
店小二目瞪口呆,记忆中突然就被刻上了一张他终生也无法忘怀的面庞,一张惊悚中无端透出诡异美感的面庞——
右半边脸,苍白胜雪,修长的柳眉斜插入鬓,威严霸气,月眸清冷冷好像黑水晶似的,顾盼慑人,英姿绝色,却阴郁至极。
左半边脸,狰狞血红,被一道一道蜈蚣般的疤痕占据,那眼窝处射出一道森寒黑芒,仿佛不再是平常人的眼神,而是一件有形的利器,浸透鲜血的阴厉武器。
这是一张同时显出绝美和绝丑的面庞,一边美若天仙,一边丑似厉鬼,强烈的视觉冲击震得店小二完全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该痴迷,还是该恐惧!
只是,这个客人,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蒙面黑衣人迅速掩下面纱,眸中射出慑人的怒气。
和气黑衣人早已摸清了主公的忌讳,当下冲店小二喝了一声“还不下去准备吃的?愣在这里做什么?”
店小二白着脸慌慌张张地跑了下去,仿佛背后有恶鬼追赶似的,再也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和气黑衣人看着店小二惊惧的背影,手按剑柄,眼中闪过沉痛和怒气。
“尾巴甩了吗?”
蒙面黑衣人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似乎没有留意到店小二的惊慌。
和气黑衣人却立刻理解“已经彻底甩了!”
言下之意,那尾巴估计是见阎王去了。
蒙面黑衣人点点头,低头想着什么,手指习惯性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一声一声,修长的手指上青筋绞纽,交错凸起,似乎曾经被人扭断又被马马虎虎地重新接上,虽然手指灵活如常,却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笔直有力的美丽形状。
和气黑衣人只看了那手指一眼,便眼眶涨湿,不忍再看,脑海中更是竭力要将当年那幕恶毒的血红场景从眼前驱开。
主公活下来了,不是吗?这就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两人相对默默地吃完饭,气氛十分沉闷,待和气黑衣人结帐回来,蒙面黑衣人便嘶声开口。
“天涯,你去灵芝谷接潋滟来分堂,我去探探沐王府。你让她悠着点,别打草惊蛇。”
“可是主公,你一个人”她急道。
蒙面黑衣人横了她一眼,尽管隔着面纱,她还是感觉到了,也不再开口——她知道,主公已经决定了。
“死不了!”
蒙面黑衣人低讽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黑色的披风扬成一方弧形,使人完全看不清蒙面黑衣人的背影,孑然,骄傲,霸气依旧,却添了抹说不清的寒意。
和气黑衣人看着看着,眼中突然涌出泪水,止也止不住。
六年来,刚强的她流不尽的眼泪,都是为再也没掉过一滴泪的主公流的。
女人有泪不轻弹,主公是那么骄傲的人,就算有泪,也不会允许自己流出来,所以,她要代替主公,尽情地哭个够。
主公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叫‘主公’已经叫得这名顺口,完全尘封了一个叫了十年的称号——“太子”?
她冷冷地站在街角,看到天涯脸上晶莹的泪光,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心头冰冷铁硬,完全没有因此觉得温暖感动。
她的躯壳不再是当年的躯壳,她的心当然也不再是当年的心!
现在,她的心头只装有一件事,那就是怎样从御瀚手里夺来那传说中的千年雪参。
抬脚,坚定地缓步走向街心,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隔着一层面纱,她也感到了那令自己憎恶的温度。
但是,即使憎恶,她也不会放弃占有。
世间负她,她便要让整个世间为她不安,把她驱赶到阴暗潮湿的沼泽里,她偏要带着一身的毒刺回来!
她再也不是那个天真自负的阴兰荪,她是花御宫的三代主宰,让江湖和天下风云四起动荡不安的——
玉蟒修罗花墨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