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来了个大官
狄小毛曾让胡玉山把所有的头衔都列成表格,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有次一数竞吓了一跳,近百十个呢!可是,只有华光,只有五年的县委书记生涯,才永远让他难以忘怀。
从秦代开始,中国就实行郡县制,两千年间绵延不断。县是中国最基本的政治单元和行政单元。一个人要是没当过县委书记,不管他级别多高,官做得多大,都不会真正体会所谓“父母官”的滋味,都会在从政生涯中有一种不可弥补的缺憾。反过来说,一个人只要当过几年县委书记,就好比小托尔斯泰说的,在清水里沧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就好比孙悟空那样,在地狱天堂里全闹了个遍,也就好比红灯记里说过的那句著名的话,有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都可以对付。所谓郡县治,天下无不治,也就是这个意思。
在县委书记任内,狄小毛所见过的最大的官是一位副总理。而他和杨旭开始分道扬镳,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那时,华光的改革已经在全国叫得很响。说实话,在改革的大方向上,他和杨旭是完全一致的。在最初的几年问,几乎是他创造一个经验,杨旭就在全区推广一个。记者们一群一群地来,华光和他狄小毛的大名在全国的报刊上不断重复,竟至引起了中央的重视。为了躲避这些如苍蝇般无孔不入的记者,他在县里设了三个临时办公室,有时连张谦之也难得发现他的行踪。一个周末的清晨,他正在工商银行招待所的一个套间里修改讲话稿,下午要召开全县整党工作会议,吴琪突然来了电话。声音急促得上气不接下气:
快、快狄书记副总理来了!刚接到通知,副总理已经快到县城了
什么什么真的吗?已经到了?是怎么来的?!
好像是走着过来的。
什么好像,这可不是开玩笑。
是不是好像,是真的走遍来的。
吴琪越说越急促,声音都有点颤抖,仿佛从声音中就可以看到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快!通知五大班子领导都到招待所集中待命。再把招待所封闭起来,布置警力,把接待室迅速布置一下,我立即就到!
狄小毛几乎是对着电话在吼叫,一边急促地扣着衣扣。
等他率领县委几个副书记赶到城边的时候,只见一大伙人已经步行着走过来了,领头的正是那位电视上常见的副总理!只见’他一边走一边和身边几个人说说笑笑,真有一点谈笑风生的意思呢。
几天前,杨旭就告诉他,这位副总理已经到了省城,并对华光的农村改革很感兴趣。杨旭让他准备了一沓厚厚的材料,自己’带着去了省城,想尽方法要见副总理一面。但是,由于人家的行程安排得紧,连省委书记也没办法更改,所以杨旭也只在省委宾馆里闷坐了几天真想不到,此刻,副总理竞这样随随便便地走到了家门口。
对于这一消息,必须眷传递给杨旭。狄小毛当时一边紧张地迎接副总理,一边急速地思考着这个十分重大而严肃的问题。可是直到走进县委招待所简朴的接待室里,他还是没.我着机会同时他也真吃不准,随便传递这一消息算不算泄密?这可是一个更加重大而严肃的问题。
那时,华光的新宾馆还没有建成,在那幢建于60年代的灰色小楼后面,只有一个能容纳40多人的会议室,也就是然然当年侍候的那个小会议室。由于年久失修,墙上的灰皮剥落了不少,看上去像一块块伤疤。但当他走进会议室时才发现,几块最刺目的“疤”已被几幅字画巧妙地掩盖起来。周围还贴了几幅新刷的大红标语,正中用一圈长条桌临时并成个椭圆形,上面还铺了洁白的台布看着这一切,不能不佩服吴琪的干练。前后熙有十几分钟,难得他把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看到服务员正怯生生地端着一盘盘香蕉苹果往椭圆桌上摆,副总理忽然笑起来:
尽管是突然袭击,还满像回事儿嘛!哎,大家别愣着,你们都坐呀。
吴琪伏在狄小毛耳边悄悄地说:五大班子都在外面等着哩,怎么办?狄小毛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请示陪同的省公安厅警卫处长,处长又低低地请示另一个陌生人就在这当儿,副总理-也听到了他们的话,立刻挥挥手说:还愣着干什么,让大家都进来,没关系的。扭头又对紧跟着的省委书记说:我们是**的干部,难道还怕见基层的同志?省委书记连忙点头:当然不怕,当然不怕。
不一会儿,县里的几十位处级干部都像服务员那样怯生生地进来。没听清副总理说了句什么,省委书记带头笑起来,大家立刻都满脸堆笑地把副总理往中间让。谁知他却径直走到了椭圆形桌子的顶端。一往下坐,那把椅子竞大幅度地摇了一下。狄小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噪子眼!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变了脸。
事后他才知道,布置会场的时候,突然发现几把椅子不够结实,吴琪主任便根据本县领导坐位子的习惯,想当然地给副总理空了位置,而把几把破椅子搡到了一边。谁知竟然那么巧,偏偏副总理就坐了其中的一把。好在副总理的脸色一点没变,只笑着说:看来毕竟是穷困地区,连椅子都是贫困的。说罢,在旁边另噜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这位副总理在华光一共停留了两小时,其中花了一个多小时专门听狄小毛的情况介绍和工作汇报。
狄小毛其实一点准备都没有,好在情况非常熟悉,也就不用看任何材料,完全是口头即兴演讲开始还有点胆怯,逐渐地便进入了角色,自信心也陡然:增强,一直滔滔不绝讲“下去。在这当儿,他曾几次偷眼瞟瞟副总理身边陪着的几个人,只见他们都不住地看手表,从始到终一派焦急不耐烦的样子。但副总理本人越听兴味越浓,不仅始终满脸堆笑,还不时地插问几句,他也就放大胆子一直讲了下去直到那位瘦小清癯的省委副书记褚渊忍不住打断了狄小毛的话:好啦好啦,就汇报到这里吧,首长下午还有重要活动,是不是到此为止呢?
说完,谦恭地看着副总理。
副总理说:哎,他讲得很好,对我们很有启发嘛。其他活动,安排不过来就取消吧。
上午原定的活动已经取消,下午就不要再变了吧?褚渊副书记更加谦恭地试探着。
副总理不理他,也不理省委书记,依旧一直盯着狄小毛:小伙子,你讲完没有?机会难得,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完啦,完啦,狄小毛慌忙应着。
那,就这样了。副总理抬高目光,环视着在座的所有人:同志们,今天这个插曲,是我动议的。但是,我认为,很有价值,不虚此行。既然惊动县里这么多同志,既然来一趟,我也似乎总应该有所表示,所谓礼尚往来嘛。我已经注意到,你们有几个项目还是很好的,有前途,有基础,技术含量较高,国家可以支持。搞科研,报计划,按程序,需要支持就支持。总而言之,华光是有希望的,我看至少可按县级市规划,啊?
说到这里,副总理把目光落到省委书记脸上。省委书记连连点头,又扭头盯着褚渊。褚渊也连连点头。直到在座的人们也都点头回应,副总理才站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和排成一排的所有人一一握手告别。
感谢总理对我们省的关怀,感谢总理对华光的厚爱!省委书记带头鼓起掌来,褚渊的掌鼓得更响。
总理再见!总理走好!大家也都不一而同地喊着,热烈的掌声便经久不息了。
车队已整整齐齐一字儿排在大门外。副总理又一次和蔼地笑着,挥动双手向大家招呼。大家都涌出来,掌声、欢呼声更加热烈。狄小毛更是万分激动,拼命挥动双臂,兴奋得简直有点无法自持了然而,随着一声尖利的警笛声,整个车队顷刻之间已一溜烟消失了,像闪过一个梦。
副总理一走,杨旭的电话就打来了。狄小毛隐约地感到,大概由于没见到副总理,杨旭显然很光火,不等他汇报整个过程,杨旭就气冲冲地说:有什么情况将来见面说吧。现在,请你们立即研究一下贯彻意见,向地委报告!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吴琪在一旁说:自古县官不如现管,功高不能震主,我想你还是亲自到地区走一趟吧。
狄小毛默默地点点头。
下午的整党工作会已通知了,还开不开?
开。
第二天一早,狄小毛就急急忙忙往地区赶,向杨旭书记汇报去了。
地区领导的一幢幢小二楼已经建成,在那个年月里显得特别豪华气派。来到那座古典式门楼前,又按门铃又敲门,等了好半天,小保姆维维才从屋里探出头来。看到是他,这姑娘做个鬼‘脸,飞快地跑来开了门。
杨书记在吗?
维维不作声,只把他让进一楼的客厅,沏上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