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楼毁人亡日头渐渐西斜,与远处天边的山峦相接了。
范离憎静静地坐在偏殿前的台阶上,他还从未如此仔细而完整地目睹夕阳西下的整个过
程。
冬日的阳光竟然仍是很亮,却不刺眼。
四周很静,只有悠扬平缓的诵经声及夹杂其间的空灵的木鱼声。
几只山雀在空中打着旋,倏然落下,在偏殿前的空地上小跑几步,好奇的望了望坐于台
阶上的范离憎,忽又振翅高飞。
范离憎的目光始终落在天边的落日上,几乎没有错开片刻。
因为妙门大师曾说过要以佛门玄功化去穆小青心中的魔障,短则二个时辰,长则半日。
若是夕阳完全落下,那么半日的时间便已过去了。范离憎不愿在半日后仍不能看到穆小青安
然出现,因为那几乎就等于说妙门大师对此也无能为力。
无论范离憎心中如何祈求,那轮血红色的夕阳仍是渐渐没入了山峦之后。
当夕阳完全消失于天边,只在那儿留下一抹金黄色的彩霞时,天地间黯淡了不少,同时
也显得有些寒冷了。
范离僧心中亦有一股凉意悄然升起
就在这时“吱吖”一声,他身后的殿门打开了。
范离憎的心倏然提起,一时间他竟不敢转身,而是仍端坐于台阶上。他听到了向这边走
过来的脚步声,脚步声自他身后很快向他靠近,范离憎暗暗吸了口气,转身道:“大师”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已走到他身后数尺外的并非妙门大师,而是穆小青。穆小青正以参杂了喜悦、羞怯、
感激等诸般心情的眼神望着他,她的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笑意虽淡,却使范离憎的心一下子平添了不少温馨,穆小青虽未开口,但直觉告诉他穆
小青已不再视他为主人,因为她的眼中不再有那种让范离憎显得极不适应的恭顺。
范离憎猛地站起身来,道:“穆姑娘,你没事了?”
穆小青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范离憎看见妙门大师自殿门内走出,他的神情显得甚为疲倦。范离憎心中不由一
阵感动,他知道妙门大师定是为清除穆小青脑中的魔障而损耗了不少真力,当下感激地道:
“晚辈多谢大师相助。”
妙门大师淡然地道:“范少侠客气了。”
穆小青因担心佚魄、悟空老人牵挂,加之她留宿亦求寺也多有不便,于是与范离憎在亦
求寺用过素斋之后,便连夜启程返回思过寨。对于江湖中人而言,星宿露餐不过是寻常之事,
妙门大师亦未多加挽留。
此时虽是冬夜,但两人一路疾赶,倒也不觉寒冷。范离憎向穆小青提及先前他种种匪夷
所思的举止,穆小青虽然仍有印象,但此时听范离憎说起,却别有一番趣味。只是说到在龙
阳城的那一夜,两人都各显尴尬。显然穆小青当时虽然被“心语散”控制,但记忆却并未因
此而丧失。
两人行到数十里开外,前面出现了一个三岔口,在三岔**叉处,有一棵老槐树。槐树
最粗大的一截横枝不知为何已被砍断,只留下靠近树干的一截。
范离憎忽然停下,道:“我记起来了,这三条岔道其中有一条就是通向留义庄的应
是右侧那条岔道吧?”
穆小青亦停下了身形,她留意了一下周边的情形,点头道:“不错。”
范离憎道:“你我不如去留义庄借宿一日,同时亦可探望喻幕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未等穆小青答话,忽有箭矢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数支利箭自槐树茂密的枝叶间向他们二
人疾射而至。
范离憎没有丝毫思索的余地,翻腕沉肘之间,剑已出鞘,并在虚空中划出数道惊人的光
弧。
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兵器撞击之声,箭矢已被范离憎拔得倒射而回,手法精绝绝伦,回射
的速度更逾来时。
一阵痛呼自槐树树冠中传出“哗”地数声暴响,几个白色人影已穿出密实的枝叶间,
凌空直取范离憎。
范离憎又惊又怒,心道:“这些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难道对方是有意在此袭击
我们两人?”
心中转念,手上却没有丝毫滞纳,寒剑倏然飘扬,向凌空袭至的几件兵器迎去。
血箭标射,血雾弥漫,长剑过处,已在四只握着兵器的右手手腕处划过,几件兵器不分
先后落地。
范离憎手中的长剑倏止之时,已不可思议地抵在了惟一一个没有受伤之人的喉节上。
一股彻骨的寒意迅速由长剑所抵的部位传遍全身,那人的心脏立即收缩不少。
也许,那股寒意并非来自剑本身,而是来自于范离憎可怕的剑法。
范离憎沉声道:“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
一个已受了伤的人嘶声道:“识趣的还是速运滚远些,与风宫作对,惟有一死!”
“风宫?”范离憎吃惊地道:“你们是风宫中人?”
那个受伤之人一声怪笑,有些得意地道:“小子,怕了”
“吧”字尚未出口,那人倏觉眼前闪现出一片银色光芒,随即他觉胸口一阵胀胀的痛,
伸手一摸,赫然触及一片温热。
未等那个受伤之人吐出一个字,他全身的力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身躯亦径直向后
倒去,在他倒下之后,范离憎的剑已再一次直指刚才那个没有受伤之人的咽喉,似乎方才一
剑毙敌的根本不是他,范离憎沉声道:“说,你们隐伏在此有何目的?”
那人忽地一声怪笑,倏然向前大步踏进。
猝不及防之下,范离憎已不能及时撤剑,剑身立即将那人颈部洞穿。那人在临死的那一
瞬间,竟以双手同时死死扣住了范离憎的剑身。
与此同时,另外三人已不顾一切地向范离憎攻来!
范离憎一声冷哼,侧身沉肘,长剑一带,一道血箭连同数截断指一起高高抛起。
穆小青深知范离憎的剑法已臻化境,这几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抗衡,急忙提醒道:“他们
在此设伏,必有图谋,千万要留下活口!”
范离憎朗声道:“好!不过除了一个活口之外,其余的人都得死!”
他与穆小青一问一答,似乎几名风宫弟子已成刀下鱼肉,任他宰割。
此时此刻,离这三岔道口六七里外的留义庄,正遭受着惨绝人寰的一幕。
没有了庄主喻颂、卫高流,也没有了卫高流之子卫倚石,而现任庄主喻幕在断归岛一役
重伤之后,虽保全了性命,但下肢几近瘫痪,更重要的是上次牧野静风为了牧野栖大举攻击
留义庄,已使留义庄元气大伤,今夜在风宫四百精锐的悍然攻势下,留义庄再也无法抵挡。
气势恢宏的留义庄此时犹如人间地狱,风宫弟子犹如死亡之风,所席卷过的地方,无论
男女老少一律斩杀。
上次牧野静风攻袭留义庄时,庄内尚有其他正盟高手相助,而且又早有防备,犹无法抵
挡风宫的攻势,今日双方更是强弱悬殊,加上风宫的袭击突如其来,留义庄更是难挡其锋。
很快,所有幸存的留义庄弟子皆被迫退入烟雨洲如意楼!
如意楼内布有重重机括,上次风宫横扫留义庄时,最后就是在如意楼前止住。
但这一次,那番情景却不会再重演,因为风宫属众已知道如意楼内机会重重,是有备而
来,当整个烟雨洲的所有退路被切断后,风宫便将近半人马集中于如意楼正对面,随即有八
名武功较高的凤宫弟子取出一个形状怪异之物,由攻城掠池的“铁殴脚”改制而成,形体比
“铁鸥脚”小上一半,其四个铁爪弯曲的角度更小、更为尖锐的一种飞钧,飞钩后面以长长
的铁索相连,但见这八人将特制的飞钩抓于手上,便见八只飞钩同时向对面的如意楼飞射而
去。
数声暴响,其中五只飞钩已穿过如意接,紧紧扣住了如意楼内的物什。因为如意楼内机
括重重,所以有不少铁栅、铁板,这些本可作拒敌之用,此时却使飞钩有了可借力之处。
另外三只飞钩当中,一只撞在了铁板上后,坠落于烟雨洲,其余两只因为所扣住的部位
很牢固,风宫弟子齐力猛拉,立时将如意楼拉出两个孔洞。
与此同时,更多的风宫弟子上前将系在飞钩上的铁索用力后拉。
数名风宫顶尖高手立即掠上五根铁索链,飞速向如意楼掠去。因为有了铁索链作借力之
用,他们就不会因为这边与如意楼相隔较远,而担心换气之时无借力之处,即使攻击如意楼
楼下,也会受到居高临下的袭击。
此刻风宫属众选择了留义庄众弟子根本未曾料到的攻击线路与方式,留义庄弟子虽然可
以凭借如意楼内的重重机括防守,但同时亦使其防守的角度不够灵活,面对风宫的奇袭,留
义庄弟子尚未做出有效及时的反应,数名风宫高手已闪电般掠至如意楼楼顶。
如意楼楼底可谓是如意楼防御的“死穴”
瓦砾横飞的同时,几名风宫高手已破入如意楼,开始了自上而下的攻击。
一举奏效,更多的风宫弟子立即接踵而至,待到楼内的留义庄弟于设法将五只飞钩所扣
住的部位折毁,使之悉数脱落时,已有十七名风宫高手进入了如意楼内。
这十七名风宫弟子身上皆有包裹好的油膏,他们进入如意楼后,便借用楼内本有的灯火
四处纵火,如意楼内很快燃起了熊熊烈焰。
如意楼本是固如金汤的防守,此时却已出现了致命的破绽。
风宫大举攻袭由此而开始。
牧野栖目无表情地站在与如意接相距三十丈远的一片空阔之处,他的身侧有四名风宫死
士肃然而立。
牧野栖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如意楼,望着如意楼上空升起的熊熊烈焰,以及不顾一切逼
近如意楼的风宫弟子。自风宫弟子踏入留义庄后,一切进展都十分顺利。牧野栖虽说是今夜
这次攻袭的统领,而事实上他根本无需做任何事,一切都早已布置得严密细致。
仿若牧野栖来此只是为了能亲眼目睹这一场来得颇为顺利的胜局。
但牧野栖的心中却并不轻松,更无兴奋之感,因为他知道此刻华山派及正盟其他门派都
在严阵以待,准备对付风宫攻击的华山之举。他们之所以如此,当然是因为牧野栖向他们透
露了这一点。
原来,当初牧野栖未进入风宫之前,曾救过水依衣,为了探出水依衣的真实身分,牧野
栖有意将水依衣安置于黑白苑暗中控制的地方养伤,不料水依衣利用水族独有的方式联络了
水筱笑,水筱笑在接走水依衣的同时,由水依衣那儿得知牧野栖的真实身分是牧野静风之子,
水筱笑痛恨风宫为了思过寨的那只密匣而围攻她们,于是先逼已被水族控制的思过寨弟子戈
无害与牧野栖相战,同时又将正盟中人引来,让他们亲眼目睹牧野栖杀了戈无害。而后又亲
自动手围杀痴愚禅师等人,却假说是风宫所为,从而使正盟与风宫矛盾激化,以雪她们心中
之恨。
水筱笑布下的圈套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使牧野栖成了正盟众矢之的,正盟甚至为他而传出
追杀今,一时间,牧野栖陷入了空前的绝境。
在这其间,牧野栖曾向黑白苑求援,但不知为何,一向行动迅捷的黑白苑却迟迟未曾出
手相救,以至于牧野栖被迫与苦心大师一战,被苦心大师击败。
正因为牧野栖被擒,牧野静风为救其子,一怒之下,方不顾一切地进攻留义庄!
从此,牧野栖被逼得走投无路,而进入了风宫。
后来,牧野栖方知,除痴愚禅师外,其实自己的师父天儒老人、悟空老人、苦心大师都
早已洞悉了一切,知道牧野栖是被他人有意陷害,但他们却并未点破此事,甚至对十大名门
各掌门人也未曾透露。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借此机会,使牧野栖顺理成章地进入风宫,
而不会让他人有任何怀疑。只要让天下人都看到牧野栖被正盟苦苦相逼得走投无路,那么包
括风宫宫主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牧野栖进入风宫之后,会设法一步一步将风宫引向灭亡
之境。
牧野栖是牧野静风之子,地位特殊,实现这一目标并不十分困难。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让他人绝不起疑,天儒老人既未将此事告之牧野栖,苦心大师和悟
空老人也未在事先将此事告之正盟诸派。
所以,即使是牧野栖本人,也是在进入风宫之后,才由师父天儒老人暗中联络时明白这
一切的。
正因为苦心大师早已知道真相,所以他交给留义庄庄主卫倚石一个锦囊,让他在最危险
的时候再拆阅,此锦囊之计就是要卫倚石让牧野静风救走牧野栖,只是因为卫倚石早早被牧
野静风所杀,最后拆阅锦囊的却是穆小青。
苦心、天儒、悟空对牧野栖这一奇着显然极为看重,为了能让他成功地为风宫所接纳,
他们甚至牺牲了留义庄的利益。
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德高望重的三位世外前辈高手而言,无疑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痴愚禅师因为当时是正盟盟主,故知晓此事,否则难以说服他按照计划调动正盟诸派。
虽然痴愚禅师只是顺从三老之意而行,且也是为武林大局着想,但他心中仍是难消负罪
之感,最终将正盟盟主之位交与清风楼楼主庞纪。
牧野栖早已知道自己身上肩负重任,只是没有料到天儒会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让他打
入风宫。在得知一切真相后,牧野栖就开始试着设计铲除风宫玄流。
毕竟牧野静风是其父,要他暗中对付白流,总是难以下手,而对付玄流,对父亲、师父
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
为了使牧野栖能最大限度地在风宫内部运筹,悟空老人甚至把一个连天师和尚都不知道
的秘密透露给了牧野栖:那就是枯智是悟空老人的大弟子!
同时,悟空老人还让范离憎在洛阳剑会中,绝不能胜过牧野栖,其目的就是要设法让牧
野栖成为剑魁,从而在风宫中有更高的地位,如此一来行事则更为方便。
牧野栖的确不负悟空、天儒、苦心之望,他一步步瓦解了风宫玄流的力量,最终一举将
玄流的力量完全铲除。
只是他在完成这一系列举措当中,连枯智也一并利用了。关于这一点,只怕连三老也不
会料想到。在三老看来,枯智之死,是因为他的身分无意中暴露了,牧野栖虽然提醒了悟空
老人,但却已迟了枯智死亡的时间也正好证明了这一点。
这回,牧野栖再一次将风宫攻袭华山的计划透露给正盟,没想到其父牧野静风中途变卦,
而且还让他亲自攻袭留义庄。
这无疑一下子将牧野栖推入了进退两难之境。
他没有时间与机会再另行向正盟传讯,也没有办法说服父亲改变主意,更没有理由不接
受攻袭留义庄的命令。
但,师父天儒及正盟中人能相信自己吗?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有意向他们传出假消息?
思虑重重,牧野栖看似毫无表情,其实心中极不平静。
这时,如意楼在风宫属众内外夹攻之下,终于全面崩溃。
剩下的,已没有任何悬念,只有血腥杀戮!
牧野栖望着正在做最后抵抗的留义庄弟子,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救他们,虽然他可以立
即下令停上攻击,但他若真的这么做,你说其父牧野静风无法接受,就连天儒也会认为这是
一种草率,因为牧野栖这么做极可能使风宫对他起疑。
而在天儒安排的计划之中,牧野栖能否在风宫发挥更大的作用可谓是关键所在。
在如意楼冲天火光的映照下,不断有鲜血抛洒,血光与火光相辉映,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留义庄众弟子自知已绝无退路,无不是作殊死之战,战况惨烈异常。
但无论如何,倒下的留义庄弟子仍是越来越多,金铁交鸣之声渐渐稀朗。牧野栖知道这
是因为留义庄中幸存者已不多的缘故,他的心中颇不是滋味,便缓缓转身,不愿再看到如意
楼凄厉的一幕。
就在他转身之时,他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自一间低矮的屋子里倏然闪现,并
飞速向留义庄正门方向掠去。
牧野栖心中微微一震,下意识地转移了目光,以免因为自已的注视而使那人被风宫死士
发现。
但很快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使他神色倏变。
“若此人脱险之后,将我带领人马杀尽留义庄弟子的行动公之于众,那么纵然我为武林
做了不少事,纵然今日我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武林中人还会不会原谅我?多半不会!黑与白
虽互为相反,但黑的永远比白的更醒目,世情亦是如此。一旦我有什么过错,众人的目光
都会集中于我的过错上,而淡忘了我另外的一面!”
想到这儿,牧野栖似乎看到自己因为此人的脱险而成了被世人共指的对象。
“既然整个留义庄都已覆亡,这一人能否活下去也无关大局了,若是正盟因为他一人之
言而从此不再信任我,这对整个武林正邪二道都十分不利!”
此念一起,牧野栖再不犹豫,立即对身侧的四名风宫死士道:“有一留义庄的人试图逃
脱,快随我将之截杀!”话音甫落,牧野栖已向那人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身形奇快无比。
四名风宫死士立即随之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