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的脑袋恰似一只凤梨,上窄下宽,偏偏脸上还有些斑斑点点,更绝的是他的毛发稀朗,却扎了一根细长的辫子,看上去十分刺眼。
咧嘴一笑,露了两颗黑黑的牙齿,宛如两粒梨核中的黑仁老者道:“小兄弟前往何处?”
未等范离憎开口,他已抢先道:“你无须回答,我料定你是前去罗家,现在镇子里只要是带刀佩剑之人,莫不是去罗家的,只不知小兄弟是哪一门下高徒?”
范离憎未及回答,老者又抢先道:“你见了诸派前辈而未开口招呼,说明你一定不是他们门下的,那么你必是思过寨的人了,是也不是?”
范离憎刚要摇头,老者已连珠炮般道:“思过寨年轻一辈的人个个狂傲,但能狂傲到见了少林痴愚禅师、武当无想道人、静慈庵悲天神尼、华山游天地等诸位名宿而视若未睹的,除了舞阳还会有谁?舞阳老弟,为何你们思过寨老寨主仍端个老大的架子,不肯出动,只派了你这小子前来?”
范离憎哭笑不得,道:“晚辈并非思过寨派来的”
老者一蹦老高,嚷道:“这更不得了!正盟旗下九大门派皆匆匆赶来,惟独你们思过寨竟毫无动静。舞阳小兄弟,你是瞒着寨主偷偷溜出来的吧?可真不容易,受伤了吗?”
边说着,竟绕着范离憎疾行数圈,步法身形怪异至极!
范离憎被他问得有些糊涂了,竟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没有受伤”话刚出口,几乎失声笑出!
与老者同行的人皆已止步,这时一个低沉深厚的声音道:“游兄莫再盘根问底了,这位小兄弟根本不是舞阳。”
范离憎心中一宽。
老者一呆,道:“你不是舞阳?那么你是谁?燕高照老家伙门下弟子十三人,与你年岁相仿的有三人”
还待再猜,那浑厚的声音道:“他是燕寨主最得意的弟子戈无害戈少侠。”
范离憎不曾料到此人会如此断言,错愕之下,竟哑口无言!
但见一位脸色微黑、浓眉如剑、神色威严的老者越众而出,他的身材极为魁伟,举步间自有威势,手中一杆长枪长达丈许,枪尖红缨如火!
范离憎不知此人就是“天下镖盟”盟主岳峙岳老侠,只是见他神容威严,正气凛然,猜知必是正道前辈人物。
只听得岳峙道:“戈少侠,一年不见,你的架子可大了不少!我岳峙一把老骨头倒也罢了,难道连痴愚禅师等几位前辈,也不被你放在眼中?”
范离憎一愕之下,飞速转念!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面目已经变了,莫非易容后的容貌与所谓的“戈无害”极为相似,以致让人误认?“戈无害”是思过寨的人,而思过寨与少林等九大门派同为十大名门,为何眼前这位前辈对“戈无害”的语气颇为不善?
他心中一动,当下道:“晚辈知道诸位前辈有要事在身,心想纵使背负失礼之罪名,也不敢耽误前辈们的正事。”说到这儿,他行了半跪之礼,向众人道:“晚辈向诸位前辈赔礼了!”
他虽未与痴愚禅师、无想道人等前辈高手谋过面,但这些人在武林中皆是德高望重,倍受尊崇,范离憎却只是个年仅十六的武林后进,对他们行如此大礼,并无不妥。
范离憎身边的老者乃华山掌门人游天地,极具侠义之心却性情古怪,江湖人称其是最不像大侠的大侠,时而大智若愚,时而却大愚若智。
此刻,他忙不迭地将范离憎扶起,口中啧啧有词道:“众人皆说老燕的弟子狂傲,我看此言有失偏颇。”
天下镖盟盟主岳峙轻哼一声,一脸不以为然,却也未再说什么。岳峙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他之所以对“戈无害”如此有成见,是因为一年前京城风顺镖局押镖途经思过寨附近时,与思过寨寨主燕高照最得意的弟子戈无害狭路相逢。当时道路狭窄,戈无害与一女子同乘一骑,而风顺镖局则有六辆镖车,风顺镖局的镖师认出对方是戈无害,以为思过寨与天地镖盟同为正盟中人,彼此都会礼让谦就,于是请戈无害退至开阔处,待镖队过后再走。
风顺镖局的人说得客气,戈无害竟丝毫不卖帐,借口道路狭窄,贸然后退,马匹受惊,恐有危险,竟要风顺镖局的镖车后退!
此举自是无理至极,镖局中人虽讲求事事谦让三分,但也都是血性汉子,于是便有人要教训无理的戈无害!
没想到戈无害虽然年少,武功却极高,风顺镖局几人甫一出手,就吃了亏!
正相峙不下时,恰好岳峙路过此地,明白冲突原因后,念在燕高照的份上,没有为难戈无害,但对戈无害的傲慢无礼,却是记忆犹新,此刻见“戈无害”突然格外谦逊,不由大觉意外!
游天地与燕高照私交甚厚,但不知为何,近几年来,燕高照已久未在江湖中走动,对“正盟”中的大小事宜,也很少过问,至多派门下弟子代其出面,九大门派对思过寨的行事方式渐渐感到不满。这一次,青城派掌门人王世隐突然被杀,其他八大门派立即做出反应,惟独思过寨却不见动静,游天地一面暗自责怪老友燕高照,一面又不愿燕高照与其他门派弄得太僵,此刻见“戈无害”竟如此恭谦,如何肯放过这个改善思过寨与各门派关系的机会?当下便道:“你师父说他旧病复发不能亲来,是也不是?老夫早就劝他去请卫老鹤治一治,也不知好点了没有,不过看情形大概是没有什么效果,因此只好让你代师前来了。十大门派的交情也不是一两日了,燕老头这次不能亲来,下次我见了他,必让他罚酒三杯”
他东拉西扯,其实就是代“戈无害”向众人求情,使戈无害也能代表思过寨参与追查杀害王世隐凶手的事。
一声低沉的佛号响起,正盟盟主,即少林掌门痴愚禅师缓声道:“戈小侠请!”
以痴愚禅师的身分,此言一出,无异于已将范离憎视作思过寨派来参与此事之人,想必痴愚禅师是以大局为重,虽觉思过寨只让一个晚辈前来,未免太不成礼,但正盟与风宫之争战常处下风,若是失去思过寨这一盟友,只怕形势更为不妙!念及大局,只好不计其他。
范离憎心知众人是为青城掌门人王世隐之死而来,自己正想探明此事,何况事已至此,若再澄明自己并非真正的戈无害,反而更是不敬,当下他便将错就错,道:“大师先请,诸位前辈请!”
他却恭恭敬敬地跟随于众人之后,以显示对他人的尊敬。
岳峙暗暗称奇,心想这小子怎么突然性情大变?
范离憎却忖道:“诸位前辈都认定我是所谓的戈无害,难道替我易容的那人,就是有意将我装扮成他的模样?抑或只是一种巧合?”
他心事重重,以至于到了罗家大院里,游天地暗拉了他一把,他才醒过神来,定睛一看,心中着实吃了一惊!
但见诺大一个大院中已黑压压地坐满了一地人,少说也有二三百之多,其中大部分人靠东席地而坐,他们皆身着青衣,脚穿麻鞋,背插长剑,神情肃穆,范离憎这一次已知这些人定全是青城派的门下弟子!
西侧靠院墙一带则坐了数十人,衣着不一,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当范离憎的目光扫向西边时,倏然目光一跳,几乎惊呼失声!
西侧有一年轻人抱膝而坐,神情略显紧张,赫然正是范离憎十二岁那年,被幽求挟迫进入“试剑林”为范离憎试剑的留义庄二庄主的弟子付春飞!
有那么极短的一瞬间,范离憎心神大乱,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他暗自告诫自己:“此刻,我已是戈无害,而不是范离憎!”
倏地,包括付春飞在内的所有院中席地而坐的人皆肃然而起。青城派二百多弟子齐齐拔出长剑,剑尖直指地面,中指、食指和剑身交错成十字形这正是青城派的最高礼节!
其他人亦各自恭然向范离憎这一行人行礼!
范离憎这才明白自己这一行人在正盟中皆是身分地位超然的前辈,是以众人要以大礼相见,而自己一介少年,混迹其中,实在不伦不类,不由心中愧然。但见众人的目光倒有大半是落在他的身上,更有不少人脸上隐隐有丝愤然之色!
范离憎心中“咯登”了一下,暗忖道:“倘若他们知道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外人,只怕我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时,一个清瘦雅儒之人从人群中走出,他的身后簇拥着几名家丁打扮的人,在诸多江湖豪客当中,显得格外惹眼!
但见他向痴愚禅师等人一一施礼,恭然道:“诸位乃武林泰斗,能光临寒舍,实是蓬筚生辉!”
痴愚禅师双手合十道:“罗施主侠肠仁心,将青城王大侠的遗骸妥为安置,使之免去风雨之罪,功莫大焉,老衲代王大侠亡灵,谢过罗施主!”
范离憎心道:“原来这文士却是罗家的主人。”
青城派中忽然有人快步抢出,猛地跪于痴愚禅师面前,泣声道:“盟主,家师死得不明不白,望盟主能追缉凶手,以慰我师父在天之灵!”
话音甫落,青城派又轰然跪倒一片!
但剩下的青城弟子却神情漠然,似乎对掌门人之死并不太在意。
范离憎心中一动,暗忖道:“难道王世隐前辈在青城派中并不甚得人心?”
痴愚禅师朗声道:“诸位快快请起,王大侠之死,我正盟中人岂能置之不理?今日十大门派皆有人在场,合十大门派之力,自可查出真凶!”
青城派弟子堪堪站起,忽听得一人道:“当今武林,风宫逆乱,正盟与风宫纠缠犹恐不及,青城派内部之事,又怎敢劳师动众?依我之见,敝派掌门人之事,应由敝派自行查探,目前要紧的是青城派群龙无首,需得有一位足以服众者主持派内大局,如此一来,方能让青城派上下一心,尽快查明真相!”
说话的人乃一三旬汉子,眉毛略略下吊,呈穷苦之相。
立即有人高声道:“冯师哥,我师父尸骨未寒,你就窥视掌门人之位了吗?”
范离憎一呆。
再看他人,却并无多少惊愕之色,仿佛他们早已料到会有如此局面!被称作冯师哥的人冷笑一声,道:“他能坐上掌门人之位,已是难以消受了,难道人都死了,还要占着掌门人之位吗?”
此言甚是不中听,论及辈分,这位“冯师哥”是王世隐的师侄,竟当着众多武林前辈的面如此说话,让范离憎大觉意外!
立时,一片“呛啷”之拔剑声响起,数十名青城派弟子齐齐拔剑,怒喝道:“莫以为掌门人仙去,你们就可以胡作非为!”
又有近百名青城弟子长剑出鞘,剑指对方,毫不示弱地道:“难道我等便怕了不成?”
更有人高呼:“王世隐当年的掌门之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今日他被杀,于青城派而言,是福非祸!”
一时间,大院内乱如沸粥,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阿弥陀佛!”
一声清朗佛号由痴愚禅师口中缓缓送出,其中暗含正宗佛家内劲,烈而不戾,声如天籁,字字入耳,犹如当头棒喝,众人齐齐一震,心中的暴戾之气大消,归复一片清明!
院内顿时肃然而静,落针可闻。
痴愚禅师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但凡与之目光相撞者,莫不是心头一震,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痴愚禅师以其浑厚祥和的声音道:“抱木积薪,寝于其上,火未及燃,而谓之安,可叹可笑!青城之势,诸位自知,为何不能暂弃成见,以挽狂澜?倾巢之下,从未有完卵,萧墙之祸,向来最多,还望诸位三思!”
一语惊醒梦中人!
岳峙不失时机地道:“青城派内事情外人自不宜过问,但诸位是否想到凶手会不会是要借此挑起青城内乱?青城一乱,正盟的力量势必受损,那时暗自窃笑的又会是何人?”
一人脱口惊呼:“难道是风宫所为?”
又有一人道:“掌门人失踪之日,正好是每年‘试剑林’试剑之时,难道掌门人是为幽求老贼所杀?”
立即有人否认道:“掌门人剑法高明,怎会为幽求老贼挟迫纵使有所不敌,也断不会屈从于他!”
听到这儿,范离憎的心渐渐提起!
他心道:“会不会是幽求见我逃脱,大怒之下,将本已放过的王世隐追杀以泄恨?”
正思忖间,一个沙哑的声音道:“由家师身上伤口来判断,惟有‘旋字剑诀’方能造成那样的伤口!”
众人一呆,遁声望去,却是王世隐的大弟子黄掩门。
但“旋字剑诀”一向只传给青城历任掌门人,难道是王世隐自己杀了自己?
乍闻杜殿主可能是阿雪的父亲,都陵着实吃惊不小!
牧野静风道:“段眉离开霸天城后,十几年踪迹全无,如果不是她最亲近的人,还有谁能找到她的下落?我之所以知道刀诀在段眉手中,而且能找到她隐身之处,全是因为杜殿主杜伯向我告的密!”
都陵失声道:“他他为何要这么做?”
牧野静风道:“因为他的武功一直不如段眉,所以就无法从她手中夺得刀诀,而今段眉变得又老又丑,杜柏就更有出卖她的理由了。他因这个消息换得了殿主之位,其实以他的武功才智,比及你,还远远不如!”顿了顿,旋又接道:“杜柏本是霸天城一个看守牢狱的普通属众,凑巧的是范书将段眉打入牢中时,正好关在由他看管的那一间。范书对门下约束极严,以杜柏的性格,本不敢接近段眉,因为段眉曾经是霸天城城主范书的女人,但段眉为了能知晓外面的情况,以图脱身之机,便勾引杜伯。那时的段眉与今日全然不可同日而语,杜柏绝对拒绝不了她的引诱!”
“后来呢?段眉是如何得到刀诀的?”都陵道。
“这是一个谜,一个只有段眉才能解开的谜。范书死后,霸天城一片混乱,城内数千人马分作几派,明争暗斗,试图染指城主之位,此时,他们已全然忘记了在不见天日的牢中,还关押着他们上任城主的女弟子段眉。杜柏有心将段眉放走,但他职务低微,即使救出了段眉,最终得到她的也绝不会是他,所以他一直在欺骗段眉,不把范书的死讯告诉她。直到半年后,段眉突然告诉他说她已经练成一套刀法,只要他将牢狱之门打开,她就可以杀出去!杜柏自然不信,但他拗不过段眉,终于答应了。没想到段眉真的武功大进,她一路冲杀,根本无人能挡住她!但就在她冲出牢狱的那一瞬间,久未见阳光的她突然暴露于烈日之下,根本无法适应,从此双目尽盲!杜柏见事已至此,惟有助她一同冲出霸天城,当时霸天城内争不息,势力大减,对段眉出逃之事,反倒不甚在意,结果竟被他们成功逃脱!”
顿了一顿,牧野静风接着道:“逃脱之后,杜柏惊魂甫定,而段眉已不再是从前的段眉了,一年的狱中生活,使段眉苍老了不少!但他却没有离开段眉,因为他发现段眉使出的那一套刀法极为精绝,他想将之占为己有!段眉双目失明,就更离不开杜柏了,正因为如此,她才更不可能将刀法传给杜柏,她知道一旦杜柏得到了刀法,非但会离她而去,而且极有可能还要取她性命!杜柏除了暗中窥视段眉的刀法外,无法学得更多刀法,他想尽办法,也无法得逞,无奈只好弃段眉而去!”
听到这儿,都陵忍不住问道:“那阿雪”
“阿雪是杜柏离开段眉后出生的,所以杜柏自也不能断定阿雪是不是他的女儿。杜柏后来投靠了赤焰门,赤焰门又归顺风宫,我无意中发现杜柏的刀法似曾相识,便盘问了他,他见无法隐瞒,终于说出了实情,原来他的刀法是由段眉那儿偷学而来,但只是形似而神不似,他的天资太过平庸,根本不配习练那种旷古绝学!只怕段眉以为我已相信那本刀诀是真的,不过刀诀虽然是假的,但寻常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而且刀诀中还另有玄奥之处,我需得好好揣摩!难道以段眉的修为,已可以伪造出这么一部连刀中高手也无法辨别真伪的刀诀?不,绝不可能!”
“所以宫主才有意放走她们?”
“不错!一来,我要找到真正的刀诀,二来我要查出是什么人能伪造出如此高明的假刀诀!其目的又何在?而要想弄明白这一切,用刑逼供想必不会有效,倒不如利用杜柏,杜柏武功平平,若能以他的性命骗取段眉信任,倒也值得试剑林那边如何?”
都陵道:“幽求突然离开‘试剑林’之事,宫主是否已知道?”
牧野静风沉声道:“消息可靠?”
都陵点了点头,道:“幽求在‘试剑林’时,一直有来历蹊跷的人出没于林中四周,如今那些人也一并消失了。”
牧野静风皱眉道:“是什么事情让幽求离开‘试剑林’?那个相传是范书之子的少年剑客范离憎是否与幽求一同离开了‘试剑林’?”
都陵道:“没有,那少年剑客突然平白无故地消失了。一些因试剑之事而对‘试剑林’怀恨于心的人,一直在暗中查找此少年剑客,伺机报仇,他可谓是乍出江湖,就已仇家遍布天下了。”
“幽求当年扬言要将范离憎培养成绝世剑客,范离憎未出江湖,就有众多仇敌,这定是幽求有意的安排,他要让范离憎不断地面临生死考验,这是习练剑法最有效的动力!”
“宫主对此子似乎很了解。”
牧野静风淡淡一笑,道:“我曾与范离憎同住一镇达十年之久,他被幽求掳劫而去的时候,我也在场。”顿了顿,又道:“幽求身上有风宫神器,他在‘试剑林’中,我们不便惊动他,以免需得同时应付玄流的人,如今他已离开‘试剑林’,他的行踪就必须时刻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一有机会,即从他手中夺得风宫神物!此事关系极为重大,也许我将亲自出手,一旦我离开风宫,你须得多加留意,有一股势力一直在试图渗透进入风宫之中!”
都陵神色肃然道:“属下明白宫主之意!”
牧野静风目光投向窗外,神情专注其实窗外只有门户重叠,毫无风景,他不开口,都陵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让人感觉到纵使有一把刀砍向他,他也绝不会闪避!
牧野静风终于收回目光,缓声道:“不久之后,战族子民将面临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此之前,必定是多事之秋,你是我倚重之人,需得多多出力!你师父卜怿任按察使,其实是权宜之策,以他的能力,根本不能胜任,但愿有朝一日,你能取而代之!”
“属下绝不负宫主厚望!”都陵的话简短有力!
荒野中,月淡星稀。
三个人影在夜色中疾行飞掠!
疾行三四里远,前面蓦然耸立起一座巍峨高山,直入云霄!
三人的速度顿时缓了下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喘息着道:“娘,我们歇歇一阵子吧?”
一个沙哑的妇人声音道:“也也好。恩人,此地离风宫已有二十里远了吧?”
原来竟是段眉与阿雪母女二人,被段眉称作“恩人”的,自然是救出她们的人。
那人道:“此地背靠高山,面临一览无物的荒原,纵使有人追踪而至,我们也能及早发现,退入山中。”
阿雪听得此言,心神一松,顿觉四肢无力,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段眉也摸索着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杜柏那狗贼还活着,而且连结发妻子都可以出卖!杀得好!杀得好!可惜我双目已盲,不能亲眼看看他的狗头!”
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在荒僻无人的旷野之中,显得格外阴森,其怨毒之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阿雪想起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而且还不得不为母亲描述那颗头颅的特征,以判断是不是真的杜柏,心有余悸,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颤声道:“娘,别说了!”
段眉哼了一声,又咬牙切齿地道:“牧野静风那恶贼言而无信,得到刀诀后竟不放过我们母女二人,若非恩人相救,我们定会成为冤死亡魂!”
那人叹道:“风宫势力本已隐隐有凌压整个武林之势,如今牧野静风再得到惊世刀诀,实是武林之大不幸,谁会想到当年名动天下的少侠,会成为今日众魔之首?”
段眉忽然冷笑一声,道:“牧野静风自以为聪明一世,却终是有失算之时!”
“哦?前辈此话怎讲?”说话者身材清瘦、鼻梁极高。
段眉嘶声怪笑道:“他以为我真的会将刀诀交给他吗?哈哈哈范大哥果然是不世奇才,虽已离世十余年,却仍能以奇谋惩治他人,只怕牧野静风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十五年后的今天,还会遭到他的死敌范书范大哥的暗算,哈哈哈哈可笑!可笑!”
段眉如疯如狂,笑到最后,竟又成哭泣之声!
阿雪见状,忙上前细声安慰。
段眉渐渐平静下来,道:“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那人道:“在下袁道,原是求胜门门主,唉,说来惭愧,五年前求胜门为风宫吞并,袁某苟活至今,但见风宫多行暴戾不义之举,视江湖豪杰性命如草芥,任意践踏,因此心怀不满,前些日子无意中得知杜柏以出卖结发妻子换得殿主之位,在下对杜柏的为人早已不齿,一时激愤,就杀了他,恰好求胜门副门主被派去看守前辈,我与他暗一商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你们也救下,我们的这种行为当然背叛了风宫,没想到副门主却没能逃脱!”言罢,长叹一声,甚为痛苦。
阿雪插话道:“你们都是好人,若非那位叔叔拼命掩护,只怕我们都逃不脱!”
袁道自嘲地笑了笑,道:“袁道苟且偷生,算什么好人?”
段眉嘿嘿怪笑一声,道:“袁门主,牧野静风已风光不了多少日子了,从他得到我的刀诀那一日起,就是他恶梦开始之时!”
袁道不解地道:“怎会如此?”
段眉神秘一笑,道:“袁门主不妨与我同去一个地方,到了那儿,你就会明白一切的!”说着,她已慢慢站起,似乎要继续前行,不料她双目失明,脚下一步不稳,顿时向前踉跄跌倒!
袁道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就在这时,段眉倏然强自拧身,右掌如刀,疾削而出!
虽是肉掌,却是刀意骇人!
袁道根本未及反应过来,只觉喉间一痛,喉管已被如刀掌风生生切断!
袁道虽然修为绝对不俗,但此刻他所面对的却是旷世绝学“霸天刀式”!
“霸天刀式”虽仅一招,却已囊括天下刀法精髓,玄机无穷无尽,一代武学奇人空灵子历经数十年,耗尽精气元神,方创出这式惊天地、泣鬼神的刀法,刀式一成,空灵子亦如油枯灯灭!
此刻,段眉在袁道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情况下猝然使出这惊世一式,袁道又如何能够幸免?
袁道的五官在刹那间已因痛苦与惊骇扭曲得极为可怖!他的喉底发出低低的如兽般的声音,鲜血由喉间喷射而出!
他的身躯缓缓地、缓缓地向后倒去!
倾倒之时,双目未闭,似乎是投向了段眉身后高高的山上!
当然,事实上他的生命早已消失。
所以,他已无法看到山上有一个人影在默默地注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段眉与阿雪也没有觉察到。
段眉缓缓地道:“袁门主,我带你去的地方就是地狱!在那儿,你会明白的。”
王世隐的大弟子黄掩门刚提出其师是死于“旋字剑诀”之下,立即引来一片驳斥之声,谁都知道青城派“旋字剑诀”只在掌门人手中代代相传,上任掌门人戴可已死,又有谁能用“旋字剑诀”杀了王世隐?
面对不少青城同门的嘲讽之语,黄掩门毫不慌乱,反而振声道:“诸位别忘了,世间还有一人,他虽不是青城派掌门人,却会使‘旋字剑诀’!”
立即有青城派年轻一辈的人惊呼道:“竟有此事?”
亦有人大叫道:“绝无可能!”
更多的年龄稍长的人却神情尴尬,低垂了头!
黄掩门大声道:“众所周知,此人就是使青城派祸起萧墙的申盾!”
青城派一矮胖老者立即喝斥道:“黄掩门,今日有诸位武林泰斗在此,哪有你一个黄毛小子说话的份儿?”
此人乃青城派堂主马永安,戴可尚在人世时,他就已是青城派堂主,可谓是两朝元老了,黄掩门还得尊他一声“师伯”自不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但也不肯就此罢休,继续道:“这儿本是没有师侄说话的份,但事关青城荣辱兴衰,师侄也只好冒天下之大不韪了,难道我们能让江湖同道嗤笑我们数十年前为申盾大败而忍气吞声,今日掌门人被申盾杀害,又装聋作哑、不敢过问吗?”
此言一出,一直纷闹不息的青城弟子一反常态,突然一下子静了下来,气氛显得有些诡秘!人人脸上神色皆颇为复杂,似乎整个青城派上上下下有着一种难言之隐,范离憎看在眼里,暗暗称奇!
这时,一声佛号低诵,与痴愚禅师同来的另一老僧缓缓迈出几步,双掌合十道:“黄施主,你能断定王掌门人是为‘旋字剑诀’所杀吗?”
这老僧一直立于痴愚禅师身后,眼观鼻,鼻观心,默数佛珠,沉默无语,众人对他倒不甚留意。
黄掩门见老僧已颇为年迈,猜知对方在少林辈分定然颇高,当下忙恭声道:“据晚辈拙见,天下剑法高明者极多,但惟有青城派的‘旋字剑诀’会在人的身上留下自前而后,如同圆弧般的伤口,敝派掌门人身上有这种伤口达五处之多,是以晚辈才敢如此断言!”
岳峙道:“老夫能否一瞩王掌门人的遗容?”
言下之意,自是要看一看王世隐身上伤痕,青城派几位堂主及一些地位较高的弟子低声商议了一阵,随即马永安对痴愚禅师一行人道:“诸位请入屋内!”
青城派弟子立即闪开一条通道!
痴愚禅师、武当无想道长等一行人向内室走去,范离憎自觉不宜跟随,就依旧停立当场,他正担心自己会成为“众目焦点”时,已惊喜地发现还有一人也与他一样,不曾进入内堂,但见此人年不及四旬,神色谦和,却又自有一股威严。
范离憎以为此人定也是哪个门派中辈分不高的人,于是向对方笑了笑。
那人也向他微微一笑,随即缓步走至一个角落,竟自顾席地而坐!
对方神色从容,让人丝毫不会觉得他此举有何欠妥或突兀,反而十分自然洒脱!
范离憎暗暗佩服!
他却不知此人其实是十大名门之一的清风楼楼主庞纪!当年庞纪之父庞予与戴可一同在青城山绝谷遇害,庞纪子承父业,王世隐则成了新一任掌门,但二人能力高下,却是有目共睹,清风楼在庞纪手中,蒸蒸日上,其声望势力已超过其父在世之时,而青城派却是日落西山!
范离憎亦觅得一块空地坐下,却隐隐感到左近有不友好的目光射向他这边,范离憎心中不由很是纳闷。
片刻,内堂中的人相继而出,众人的目光“嗖”地齐齐落在痴愚禅师身上,静听结果!
痴愚禅师以其深厚之声缓声道:“王掌门人的确是为‘旋字剑诀’所杀!”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黄掩门忍不住道:“如此说来,是否已可推知凶手就是申盾?”
这一次,再无人与他争执,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痴愚禅师竟缓缓摇头!
众人大感意外!
不少青城派弟子皆有不平之色,连武当无想道长诸人也很是意外,方才他们查过死者的伤口,一致认为惟有青城派的“旋字剑诀”方能造成那些伤口,这也就从侧面证明了黄掩门所说不假,因为“傲青城”申盾与青城派在数十年前的那一场恩恩怨怨,江湖前辈人人皆知,申盾是惟一一个可能活着的会使“旋字剑诀”的人!
但为何痴愚禅师却对此加以否认?
一声轻叹,痴愚禅师身后的那名老僧面向青城二百余名弟子,缓声道:“老衲止观,俗家名字即为申盾,这些日子以来,老衲一直与掌门师叔同在。”
院内数百人一时鸦雀无声!
阿雪见母亲突然出手杀了袁道,竟丝毫没有惊愕之色!
段眉道:“阿雪,你也看出了他的用意?”
阿雪道:“虽然我不知其用意,但却知道他绝非善意!”
段眉道:“不愧是我的女儿!嘿嘿,牧野静风也太低估我了,若是他真的以为刀诀是真的,岂不早已杀了我们灭口?又何必多费心思,派众多属下看守?风宫势力遍布天下,我们此刻离他们不过二十余里,他们怎么可能迟迟追寻不到我们?牧野静风想借杜柏的人头,骗取真正的刀诀,真是痴心妄想!”
阿雪道:“方才娘说牧野静风得到假刀诀后,必有厄运,此言是真是假?”
段眉得意地道:“当然是真的!这是范大哥十五年前布下的一步棋,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这些年来,阿雪常听段眉提到“范大哥”自然知道她所说的“范大哥”就是范书。
段眉忽然道:“附近一带,外人是否真的不能暗中接近?”
阿雪看了看四周,道:“袁道此言倒是不假,除非有人未卜先知,先隐在身后山上偷听我们母女说话!”
段眉“嗯”了一声,道:“当年范大哥与牧野静风之争,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败给牧野静风,范大哥一定已娶我为妻,这是范大哥亲口答应的!”
她那苍老的脸上忽然有了异样的神采!
她继续道:“谁都以为范大哥在与牧野静风最后一战前,一直未在霸天城出现过,甚至从未在江湖中出现过!世人却不知,在决战之夜的前一天,他已来到霸天城,并且与我相见!”
阿雪吃惊地道:“那时娘不是尚在狱中吗?”
“娘的确是在狱中,范大哥进入霸天城,谁也没有惊动,他当时的武功已极为高明,而且对城内格局了若指掌,他所利用的通道,也是不为外人所知的,那里曾是我与范大哥留下无数温情的地方!后来,范大哥虽然迫于无奈将我关入牢中,但暗中却将那条地下通道延伸至我所在牢狱中,但这条通道尚没来得及利用,范大哥就因为牧野静风之故,被迫离开霸天城,隐匿于外人不知的地方,苦练霸天刀式与霸天剑式!在决战前夜,这条通道终于起到作用了!他由地下通道而入,与我相见!”
阿雪道:“他为什么要选择决战前夜与娘相见?莫非莫非他自己也觉得与牧野静风一战,可能会败?”
“住口!”段眉喝斥道:“范大哥一向自信,他来见我,只是为了告诉我一件事,他说决战之夜,就是那妖女临产之时,范大哥说他霸天一刀与霸天一剑已经练成,牧野静风必败无疑,一旦牧野静风战败,而他一直希望得到的儿子出生,那么他就会休了那女人,娶我为妻,那妖女面容已毁,怎配做城主夫人?”
段眉的神情忽喜忽怒,显然已深深沉浸到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阿雪道:“在牢狱中说话,岂不是会被外人察觉?”
段眉道:“我们是用手谈的,他在我掌心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辨别”她的声音虽然依旧低哑,但却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幸福,此刻虽是月淡星稀,但阿雪却明显地感受到娘本已苍老丑陋的脸容忽然变得生动、柔和,甚至美丽!
阿雪心中不由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明白这一切,全是因为娘对“范大哥”刻骨铭心的爱所致,难道情爱真的有如此惊人的力量,甚至使人在数年、十几年之后,还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段眉显然不愿让这种幸福的叙说中断,她继续道:“也就在那一夜,范大哥将霸天刀诀交给了我,刀诀一真一假,他要我将两份都好好保藏,将来必有用途,同时,他还要我依照刀诀暗自揣摩修练刀法”
阿雪再次打断她的话,惊诧地道:“牢狱中暗无天日,如何能看得清刀诀?”
段眉轻轻一笑,道:“如果这一点事情都办不好,范大哥又怎么能成为霸天城主?又怎能被人称作武林的后起之秀?他只需以指力在地上划下字迹即可,他人又怎会留意到这一点?”
阿雪暗叫一声惭愧。
段眉接着道:“范大哥再三叮嘱,让我万万不可看假刀诀,因为假刀诀内其实暗含另一武学奇术‘惊心诀’的精髓,越是悟力超群之人,看到此假刀诀后,危险就越大,因为他会被这似是而非的刀诀吸引,最后,极可能看出其中暗藏武功心法,这种武功心法就是由‘惊心诀’变化而来,虽不如‘惊心诀’那么可怕,但当一个人在百般苦思刀法之时,突然见到此种内功心法时,也会吃大亏!”
阿雪似懂非懂。
她又如何知道当年连武帝祖诰也在“惊心诀”上吃了大亏,以至于被范书所暗害?
原来,当年范书利用“惊心诀”成功地使武帝祖诰真气逆岔后,对此内功心法大感兴趣,为了稳妥起见,他让一个丝毫不懂武学的人将此“惊心诀”再翻抄一部,方把原本还给**门掌门人秦楼,秦楼料定范书生性谨慎,绝不敢翻看“惊心诀”却不曾料到范书会有这么一招。
与牧野静风决战在即,范书虽然有足够的信心,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仍要思及后着,这一次,他又找来不懂武学之人,将“霸天刀诀”与“惊心诀”融作一处,但这种融合,只是如同做文字游戏,将霸天刀式的刀诀隐去一部分,然后把“惊心诀”的内容嵌入一部分,其方式与大侠谷风在“有情剑”上留下“有情剑诀”颇为相似从这一点上说,一古一今,一正一邪,二者之间倒有相通之处!
范书希望万一他落败了,假的霸天刀诀会落在牧野静风手中,那样也许可以给牧野静风一个出奇不意的打击!
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竟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向后延伸了十五年!
却不知范书的一番煞费心机,能否收到预期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