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风越过高耸的城墙,在雷比特的大街小巷里肆意呼啸。
我和镜月公主并肩走在结著一层冰雪的青石街面上,靴子碾过发出清脆的响声。
街道上已经没有路人,临街的商铺紧闭大门,入冬的群山之城在大雪里早早进入梦乡,偶尔有一队巡逻的士卒走过,却被镜月公主早一步避开。
镜月公主忽然闪进一条小巷,回过头来侧耳听了一下才微笑道:“终于把他们甩脱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尤里鲁,这个家夥始终忠心耿耿的缀在我们身后,还自以为没有被发觉。
原来不止是我,即便是镜月公主也同样不喜欢被人跟踪的感觉。
“到了么?”我问道。
“就在这条巷子里,”镜月公主说道。
她在摆脱尤里鲁追踪的时候,穿街绕巷熟稔无比,一如在雷比特居住了多年的模样。由此可见,对于这座城市她并不陌生。
她无限娇好的身影走在我的前方,全然没有顾忌与防备,倒象是在和一个多年的老友漫步于雪中。
我不禁想起当日在圣殿城与她并肩走在街道中的情景,上一次是将我引到锡瓦魔师的住处,而这一次又会是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邀约我的时候我并没有过多的考虑就跟随而来,甚至不理会身后的尤里鲁和追踪青铜面具者的鲍里斯、库塞。
也许我是想从她身上探得青铜面具者的信息,也许我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是这么多的理由,也无法令我完全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雪夜,和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少女漫游群山之城?
尽管她一直对我没有流露出敌意,甚至间或的帮助过我,但是未必这不是圣殿和嘉修陛下的怀柔之计。
她毕竟和安姬思不同。
我和安姬思有著共同的利益,驱使我们联手结盟。而对于镜月公主来说,我可能是圣殿和帝国一个潜在的敌人与威胁,这点她不可能没有丝毫的察觉。
可奇怪的是,她看上去不仅没有把我当作对手,反而是笑语盈盈。
在小巷深处一家冷清的酒馆前镜月公主停了下来,回头朝我微笑道:“殿下,就是这里了。”
小酒馆不到二十个平米,里面亮著昏黄的烛光,除了趴在桌上瞌睡的酒馆老板外再无一人。
她迈步走进酒馆,动听悦耳的声音道:“老板,这儿还营业么?”
酒馆老板迷迷糊糊抬起头看见我们,连忙起身道:“我们这儿通宵营业,请问两位贵客要点些什么?”
从他的举止,我已判断出这个酒馆老板不过是个寻常的雷比特市民,这里恐怕也不是圣殿或者帝国的某个秘密联络点。
想来镜月公主也不会把我引到那种地方。
“这么冷的天,就要一瓶马西提酒暖暖身吧。”镜月公主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回答。
“好,马上来!”酒馆老板跑到酒柜后忙碌起来。
我在镜月公主的对面坐下,环顾略显简陋的酒馆悠然道:“这儿还不错,你是如何找到的?”
因为有酒馆老板在,我没有直接称呼她,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前天我曾在这里路过,正好看见通宵营业的广告。”镜月公主回答道:“虽然看上去生意不是太好,但听说老板自己酿的马西提酒还不错。”
马西提酒其实是民间常见的一种红酒,口感清淡微涩,普通人家也可以酿造。当然,在宫廷里这类不入流的酒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前天?”我问道:“这么说你早来了雷比特?”
镜月公主轻轻颔首,道:“我看见你当日入城,不过没有出来相见。”
我冷哼道:“哦?”“你不要误会,”镜月公主道:“一方面我怕打扰你,另一方面我也不宜暴露行迹,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时候,酒馆老板将热好的马西提酒端上,镜月公主和蔼的对他道:“大叔,您先去休息吧,若有什么事情我会叫您。”
酒馆老板嘿嘿笑道:“这么冷的天,我再为你们备一个火炉取暖吧。”说著他从后间的屋子提出一个燃烧著木炭的火炉放在我们的桌子底下。
一阵温暖的热气从桌下升腾。
“谢谢大叔了,”镜月公主取了两枚银币交给老板。
“谢谢小姐,要是有什么事情只管叫我。”酒馆老板乐呵呵的揣起银币走回原来趴著的桌子,我在他背后伸指一弹,不久就听见他发出一阵阵鼾声。
“有时候,我反而羡慕酒馆老板这样的生活,虽然没有宫廷中的锦衣玉食,但也同样不需要殚精竭虑的争权夺利,整天生活在勾心斗角中。”镜月公主望着酒馆老板,微微叹息道。
一股寒风从门外吹进,我扬手一挥带起两扇木门。
外面的风雪声顿时小了许多。
“象他这样庸庸碌碌的生活,等待可能的一天别人将刀从他的头上砍过,或者被人劫掠走辛苦半生积累的财富?一旦危险降临他除了无力的哭号,企求神的怜悯外还能做什么?”我不屑的冷笑说:“他或许可以这么生活,但是你和我能么?”
镜月公主沈吟片刻,终于轻轻的道:“是的,我不能够,殿下你也不能。”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语里蕴藏著一丝黯然。
我突然感应到,在镜月公主的内心,也许是在真的渴望那种平常悠闲的生活。虽然她是圣殿百年一出的传人,是嘉修陛下最锺爱的孙女,乃至是我的未婚妻子,可是在她的心底依稀有著一个别人无法理解也不能给予的梦想。
无论如何,她也只是一个少女,一个同样拥有花样年华的少女。
但是否每个人包括我也忽略了呢?
在她高贵圣洁的光环底下,是否所有人都忘记了这点?
忽然间,我感到自己好象探触到她心扉深处的那点思绪,宛如透过她梦幻一般的眼睛进入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镜月公主的娇躯微微一震,仿佛也感应到了我的思想。
一种奇妙的沟通在无声里建立。
但只有一刹那,她已恢复正常,明眸清澈,心灵紧锁。
“方才对于我的解释殿下似乎依旧有所不满,镜月只好斟酒谢罪了。”她说道,为我满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马西提酒。
“这杯酒恭喜殿下收复群山之城,比亚雷尔复国指日可待。”她举起酒杯道。
“公主是否明白,一旦我复国成功你就需嫁给我?”
镜月公主莞尔一笑道:“这是陛下的旨意,镜月怎会不知,只是真要是那样,镜月身为帝国公主还能有其他的选择么?”
我点点头,喝下温热的马西提酒,她也一饮而尽。
斟满第二杯酒,镜月公主微笑道:“这一杯是祝贺殿下收服库塞、鲍里斯两大海宗护法,从此如虎添翼。”
我锋利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徐徐道:“我若今晚杀死罗梅达尔,圣殿恐怕会更加开心吧,这一杯酒对于公主和圣殿来说,未免太实惠了。”
镜月公主一怔,轻声道:“修岚殿下为何这么想?”
我冷冷一笑,回答道:“我扫平考兰不费陛下的一兵一卒,解除了他在东方的祸患。而考兰的海宗与亚丁的山宗现在也与我势同水火,这不是圣殿所乐见的?也许在圣殿而言,我实在是一把最便宜不过的剃刀,为他们清除多年的魔门疾患。”
“无论圣殿是否存在,是否有此想法,殿下与山宗海宗的冲突根本不可避免。所以,镜月只能预祝殿下成功。”说著,她平静的喝下杯里的酒,玉琢一般的耳朵泛起美丽的粉红色。
“圣殿就不害怕我借机统一魔门么?”我紧紧凝视著镜月公主沈声问。
她从容的回答道:“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不是么?”
我点点头,喝下第二杯。
看镜月公主斟上第三杯酒,我问道:“不知道这第三杯酒公主尚有什么说头?”
镜月公主嫣然一笑,悠悠道:“这第三杯酒,镜月是祈求帝国与比亚雷尔能够国泰民安,永止干戈。”
我嘿嘿一笑道:“公主的这个愿望怕不容易实现。”
镜月公主举起酒杯道:“但这亦是我最大的心愿,希望殿下不要见笑。”
我默默喝干第三杯酒,身体感觉到由酒精刺激而引起的一阵暖意。
连饮三杯,镜月公主雪玉一般洁白细腻的肌肤也泛出一抹玫瑰红色,在烛光摇曳里显得更加美豔绝伦。
她放下酒杯道:“不知殿下是否相信,这是镜月第一次连饮三杯红酒。原来酒的滋味真的很醉人,它可令人暂时忘却一切的烦恼,无忧无虑享受片刻的闲暇光阴。”
我静静听她用梦幻一样的声音吐诉,不知不觉里仿佛也融入了其中,顿忘记酒馆外依旧是漫天的风雪。
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和她独处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一种安详与静谧,难道她的魅力竟真的可以影响到我的思绪?
我不禁一惊,暗暗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都是帝国的公主,圣殿的弟子。
忽然间,我与镜月公主都陷入了奇怪的沈默。
桌下的炉火越烧越旺,狭小的酒馆中洋溢著温暖的热意,木炭不时劈啪作响,冒出一两点火星。
终于,她徐徐说道:“殿下是否看见那个水色身影男子的脸上覆著一副青铜面具?”
我颔首道:“是一个威武的虎头,但我可以感觉到从虎头上散发的一股邪恶气息。”
镜月公主道:“如此这个青铜面具者更是他了。”
“你知道他是谁?”
“殿下是否还记得当日在圣殿城我曾经和你说起过一段宫廷往事,我怀疑今晚的青铜面具者就是当年的圣殿骑士团团长蒙托亚。”
“是他?”我问道:“当日公主不是说起他已被嘉修陛下秘密的处决了?”
镜月公主苦笑道:“蒙托亚团长的外号叫‘帝国之虎’,与敌作战时总喜欢戴上一副虎头面具。四十年前,嘉修陛下发觉了他与皇后间的隐秘,真正出手的却是圣殿。”
我冷笑道:“原来这样的事情陛下也必须通过圣殿解决。”
镜月公主体会到话语里的锋芒,却用从容的微笑化解:“蒙托亚团长毕竟是圣殿举荐的人选,他的过错圣殿自然要承担起责任。”
我望着她隐藏在面纱后的绝世容颜,却无法从她淡然自若的神情里判断出这句话是否出自真意?
倘若有一天圣殿与皇室发生冲突,她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是以公主的身份捍卫皇权的威严,还是以圣殿传人的身份维护圣道的权势?
虽然表面看来,嘉修陛下十分倚重信任圣殿,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种利益的需要和形势的逼迫。对于圣殿过多插足于帝国事务,嘉修陛下应该心存不满,否则也不会刻意造成我与圣殿的种种冲突,借助我在无形里抗衡圣殿。
我想镜月公主对此无疑有所察觉,但处于矛盾旋涡中的她到底是何种态度?
她可能是我唯一无法琢磨的少女,却偏偏对于我至关重要。
如果我能够征服她,使她成为我的女人,那么她对于圣殿和帝国的立场便不再重要。
不管怎么样,就象德博说的,借助于她我就可以无限接近帝国的权力中心,甚至附带打击圣殿的势力。
我必须征服她,无论运用何种手段。
镜月公主继续说道:“但是圣殿第一次的围剿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失败,派出的8名弟子只有一人生还,死者中包括了两名圣骑士,蒙托亚团长亦乘机逃出帝都。此刻圣殿方知他一直隐藏了真实的实力和出身,击毙7名圣殿弟子的功夫莫不源于魔门。”
这并不奇怪,联想到亚丁是山宗宗主,蒙托亚若和魔门没有关系才是奇怪。
我不禁道:“这样一个人居然成为圣殿骑士团的团长,若传出去岂不要丢尽圣殿的颜面。”
“不错,”镜月公主点头道:“所以四十年来这件事情成为圣殿的绝密,即便是格列隆团长和嘉修陛下也未曾知晓,更不晓得蒙托亚的修为早进入魔师境界。”
“在蒙托亚脱逃后,圣殿出动了当年三大长老之一的卡列贤者,经过半个多月的追踪终于在帝国北方的西思里山截住蒙托亚。然而更加想不到的是,经过一番激战卡列贤者也负伤而退,蒙托亚的实力真正令圣殿震惊。”
四十年前的蒙托亚居然能够击退当年的圣殿三大长老之一的卡列贤者,即使这四十年他的修为毫无进展也足以让人侧目。何况今晚他表现出来的实力,早远在魔师水准之上。
或许是他不愿意与我们缠斗,否则今晚即便是我们四人联手也未必能够留下他。
镜月公主继续道:“于是,圣殿历史上第一次同时出动三大长老,只为了追索一名圣殿的叛徒。这场追逐延续了半年多,最后三大长老发动了圣殿的终极魔法‘绚光之阵’才将蒙托亚制服。”
镜月公主叹息道:“传说中的绚光之阵集聚宇宙间最强劲的光明力量,将敌人封印在阵中直至化为尘埃。三大长老整整花费了七天的功夫才确认蒙托亚已经被绚光之阵形神俱灭,这才放心返回圣殿复命。此后三十年间,蒙托亚再无音讯,而三大长老也为此静修了十年才恢复元气。”
可以想象,当日的一战是何等惊心动魄,石破天惊。
我却不由得有些佩服起蒙托亚睥睨圣殿的豪情,无论将来他是否与我为敌,单单他只身抗衡圣殿的气魄,也许整个大陆也很难再作第二人之想。
说到底,蒙托亚不过是与皇后发生了私情,触怒了皇威,令圣殿与皇室感到颜面尽失。而圣殿或许更是不容许这么一个实力足以威胁其安全的异端存在,于是不惜千里追杀,反复围剿,直至将蒙托亚化为尘埃方才甘心。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正义与圣道?
我忍不住发出轻轻的冷笑。或许终有一日我也会走上他的道路,与圣殿三大长老甚至是圣殿的宫主对决颠峰──只要他们敢阻拦在我的路上!
我命由己不由人,就是圣殿也不能改变我分毫!
“三十年?”我注意到这个时间。
“是,三十年。”镜月公主答道:“因为其实十年前他就出现过一次,地点正是圣殿!他潜入圣殿六宫与圣殿宫主,也就是我的师傅展开了一次极为秘密的决战,结果两败俱伤。蒙托亚负伤突出圣殿,留下了十年之约,而宫主也为此将圣殿俗务交托三大长老,潜心静修。如今十年之约将近,他再次出现却不象上次那么简单,说不定亚丁皇子的叛乱亦是其中一部分。”
“这么说早在十年前圣殿已经知道蒙托亚没有死?”
镜月公主默默点头道:“这十年,他已经成为圣殿心目中最大的敌人,而他未死的消息也是圣殿最大的秘密之一。我这次离开圣殿城,一方面是为查找亚丁皇子的下落,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搜集蒙托亚的消息。”
也顺带监视我吧?我心中想。
镜月公主望了眼窗外,天色微微开始亮起。她倒完瓶中的酒,举起酒杯道:“天快亮了,镜月先行一步,请殿下多保重,更要小心蒙托亚。”
我明白她的意思,亚丁和考兰背后站著的就是蒙托亚,昨晚他出手救走罗梅达尔便是明证。如今我和考兰、亚丁针锋相对,很难说蒙托亚不会出手对付我。
想到这里我傲然一笑道:“公主还是先关心圣殿的十年之约吧。”说完喝干杯中红酒。
镜月公主凝视著我,轻轻发出怅然的叹息,默默饮下马西提酒,转身走出酒馆。
门打开,一股风雪刮了进来,吹散了屋中的温暖。
遥遥听见她银铃一样的声音道:“谢谢殿下陪镜月饮了一夜的酒,这是我少有的开心光阴。”
开心光阴?
我低头看着空空的酒杯,杯沿上尤自留有一抹嫣红,恍惚间思绪有些茫然,仿佛若有所失。
这时屋外有人叫道:“老板,快拿两瓶马西提酒来!”
原来是有酒客来了。
我伸指一弹,唤醒酒馆老板,站起身来走出门。
门外的风雪依旧,但路上已经有了行人。
只是伊人飘渺。
我抬头看了眼天际微微的晨曦,抬步走进漫天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