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秋夜。
残秋。
黑暗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盏灯。
残旧的白色灯笼几乎已变成了死灰色,斜挂在长巷尽头的窄门上,灯笼下却接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翁用的钓钩—样。
银钩不停的在秋风中摇晃,秋风仿佛在叹息,叹息着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被钓上这今银钩?
方玉飞从阴暗潮湿的冷雾中,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银钩赌坊,脱下了深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极合身,手工极精致的银缎子衣裳。
每天这时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尤其是今天。
因为陆小凤就站在他身旁,陆小凤一向是他最喜欢,最尊敬的朋友。
陆小凤心情也很愉快,因为他自己就是陆小凤。
布置豪华的大厅里,充满了温暖和欢乐,酒香中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气,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世间几乎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比得上。
他喜欢听这种声音,就像世上大多数别的人一样,他也喜欢奢侈和享受。
银钩赌坊实在是个很奢侈的地方,随时都在为各式各样奢侈的人,准备着各式各样奢侈的享受。
其中最奢侈的一样,当然还是赌。
每个人都在赌,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在他们的赌注上,可是陆小凤和方玉飞走进来的时候,大家还是不由自主要抬起
有些人在人丛中就好像磁铁在铁钉里,陆小凤和方玉飞无疑都是这种人。
马这两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是谁?”“穿银缎子衣裳的—个,就是这赌坊大老板的小舅子。”说话的人又干又瘦,已赌成了精。
“你说他就是蓝胡子那新夫人的弟弟?”
“嫡亲的弟弟!
“他是不是叫‘银鹞子’方玉飞?”
“就是他。”
“听说地本来就是个很有名的花花公子,吃喝膘赌,样样精通,轻功也很不错。”
所以还有很多人说他是个采花盗!”赌精微笑着:“其实他想要女人用手指勾一勾就来了,根本用不着半夜去采花。”
“听说他姐姐方五香也是个很有名的美人。”
“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一个人眯着眼睛叹了口气:“那女人又岂是‘美人’两个中所能形容的,简直是个倾国倾城的尤物!
“方玉飞旁边那小于又是谁?怎么长着两撇和眉毛—模—样的胡子?”
“假如我没有猜错,他一定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风!”
“陆小凤。”
有些人在活着时就已成为传奇人物,陆小凤无疑也是这种人。
提起了他的名字,每个人的眼睛立刻都盯在他身上,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居然是个女人
她穿着件轻飘飘的,苹果绿色的,柔软的丝袍,柔软得就像皮肤般贴在她又苗条,又成熟的服体上。
她的皮肤细致光滑如白玉,有时看来甚至像是冰一样,几乎是透明的。
她美丽的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脂粉,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已是任何—个女人梦想中最好的装饰。
她连眼角都没有去看陆小凤,陆小凤却在全心全意的盯着她。
方玉飞笑了,摇着头笑:“这屋子里好看的女人至少总有七八个,你为什么偏偏盯上了她?”陆小凤:“因为她不睬我。”
方玉飞笑:“你难道想所有的女人’看见你,就跪下来吻你的脚?”
陆小凤叹了口气:“她至少:“堑该看我一眼的,我至少不是个很难看的男人。”
方玉飞:“你就算要看她,最好也离她远一点jo
陆小凤:“为什么?”
方玉飞压低了声音:“这女人是个冰山,你若想去动她,小心手上生冻疮!”
陆小凤也笑了。
他微笑着走过去,笔直的向这座冰山走过去,无论多高的山岭他都攀登过,现在他只想登上这座冰山。
那当然不是脂粉的香气,更不是酒香。
有种女人就像是鲜花一样,不但美丽,而且本身就可以发出香气。
她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陆小凤现在又变得像是只蜜蜂,嗅见花香就想飞到花蕊上去。
幸好他还没有醉,总算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冰山没有回头,纤柔美丽的手上,拿着叠筹码,正在考虑着,不知是该押大?还是该押小?
庄家已开始在摇骰子,然后“砰”的一声,将宝匣摆下,大喝:“有注的快押!
冰山还在考虑,陆小凤眨了眨眼,凑过头去,在她耳畔轻轻:“这—注应该押小。”
纤手里的筹码立刻押了下去,却押在“大”上。
“开!”
掀开宝匣,三粒骰子加起来也只不过七点。
“七点小,吃大赔小。”
冰山路脸色更苍白,回过头狠狠瞪了陆小凤一眼,扭头就走。
陆小凤只有苦笑。
有些女人的血液里,天生就有种反叛性,尤其是反叛男
陆小凤本该早就想到,她一定就是这种女人。
冰山已穿过人丛往外走,她走路的时候,也有种特别的风姿。
“像这种气质的女人,十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错过了实在可惜,你若不追上去—定会后悔的!”陆小凤在心里劝告自己。
他一向是个很听从自己劝告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追了上
方玉飞却迎了上去,慢慢:“你真的要去爬冰山?”
陆小凤:“我不怕得冻疮。”
方玉飞拍拍他的肩:“可是你总得小心,冰山上很滑,你小心摔下来。”
陆小凤:“你摔过几次?”
方玉飞笑了,当然是苦笑,直到陆小凤走出了门,他才叹息着喃喃:“从这座冰山上摔下来,最多只能摔一次,因为—次已经可以把人摔死。”
黑暗的长巷里还是同样黑暗。
夜已很深了。
车马都停在巷外,无论什么样的人,要到银钩赌坊去,都得自己走过这段黑巷。
这使得银钩赌坊又增加了几分神秘和刺激一神秘和刺激岂非永远都是最能吸引人的?
银钩犹在风中摇晃,被这只银钩钓上的人,也许远比渔翁钓上的鱼更多干百倍。
夜色凄切,灯光朦胧。
冰山在前面走,身上已多了件淡绿的披风。
陆小凤在后面跟着,淡绿的披风在灯光下轻轻波动,他就像是个爱做梦的孩子,在追逐着一朵流云。
黑巷里没有人,巷子很长。
冰山忽然回过身,盯着陆小凤,一双脖子看来比秋星还冷。
陆小凤也只好停下脚步,看着她笑。
冰山忽然:“你跟着我干什么?”
陆小凤笑:“我害你输了钱,心里也很难受,所以
冰山:“所以你想赔偿我?”
陆小凤立刻点头。
冰山:“你想怎么样赔偿?”
陆小凤:“我知道城里有个吃夜宵的地方,是通宵开着的,酒菜都很不错,现在夜已很深,你一定也有点饿了!”
冰山眼珠子转转:“这么样不好,我有个更好的法
陆小凤:“什么法子?”
冰山居然笑了笑:“你过来,我告诉你”
陆小凤当然过去了。
他想不到这座冰山也有解冻的时候,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刚走过去,—个耳刮子已捆在他左脸上,接着右脸也挨了一下。
这冰山的出手还真快,不但快,而且重。
陆小凤也许并不是避不开,也许只因为他没想到她的出手会这么重。
不管怎么样,他的确是挨了两巴掌,几乎被打得怔住。
冰山还在笑,却已是冷笑,比冰还冷:“像你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就像是苍蝇臭虫,我—看见就想吐。”
这次她扭头走的时候,陆小凤脸皮再厚,也没法子跟上去了,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这朵美丽的流云,从他面前它走。
巷子很长,她走得并不快,忽然间,黑暗中冲出了四条大汉,两个人扭她的手,两个人抓她的脚。
她惊呼一声,也想给这些人几个耳光,只可惜这些人绝不像陆小凤那么怜香借玉,七手八脚,已将她硬生生抬了起来
陆小凤脸还在疼,本不想管这闹事的,只可惜他天生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若要他看着四条大汉在他面前欺负一个女人,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四条大汉刚得手,就发现一个胡子长得像眉毛的人忽然到了他们面前,冷冷:“先放下她,再爬出去,谁敢不听话,我就打歪他的鼻子。”这些大汉当然都不是听话角色,可是等到两个人的鼻子真的被打歪后,不听话的也只好听话了。”
于是四个人都乖乖的爬在地上,爬出了巷子,两个人的鼻子一路都在滴着血!
后来有人问他们:“你的鼻子是怎么被打歪的?”
他们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们真的不知道,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看清陆小凤是怎么出手的。
这时候冰山仿佛已刚刚开始融化,因为她整个人都已被吓软了,居然在求陆小凤:“我就住在附近,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她住得并不近,陆小凤却—点也没有埋怨,事实上,他只希望她佐得越远越好。
因为她—直都倒在陆小凤怀里,好像已连坐都坐不直,幸好车厢里窗门都是关着的,窗帘也拉得很密。
车马已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也已说了不少话断断续续的在说
‘‘我不是苍蝇,也不叫臭虫,我姓陆,叫陆小凤。”先开门的当然是他。
冰山笑了,这次是真的笑:“我姓冷,叫冷若霜。”
陆小凤也笑了,他觉得这名字倒真的是名如其人。
“刚才那四个人你认得?”
冷若霜摇摇头。
“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陆小凤问。
冷若霜想开口,却又红着脸垂下头。
陆小凤没有再问,男人欺负女人,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何况,一个像她这么动人的少女,本身就已是种很好的理由,足够让很多男人想要来“欺负”她。
车马走得并不快,车厢里很舒服,坐在上面就好像坐在摇篮里一样。
冷若霜身上的香气,仿佛兰花,又仿佛桂花,清雅而迷人。
这段路就真要走三天三夜,陆小凤也绝不会嫌太长。
冷若霜忽然:“我的家就住在永乐巷,靠左边第一栋屋子”
陆小凤:“永乐巷在哪里?”
冷若霜道:“刚才我们已经走过了!”
陆小凤道:“可是你”冷若霜:“我没有叫车子停下来,因为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家去!”
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比平常快了两三倍。
若有个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依假在你身旁,告诉你今夜她不想回家去,我可以保证你的心一定跳得比陆小凤更厉
冷若霜道:“今天晚上我一直都在输,我想换个地方,换换手气。”
陆小凤的心又冷了,很久以前他就警告过自己,千万莫要自我陶醉,可是这毛病老是改不过来。
男人们又有几个能改掉这自我陶醉的毛病?
冷若霜:“你知不知道这里还有个金钩赌坊?”
陆小凤不知道,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冷若霜:“你是从外地来的,当然不会知道!”
陆小凤道:“那地方很秘密?”
冷若霜眼波流动,瞟了他一眼,忽又问:“今天晚上你有没有别的事?”
回答当然是:“没有”
冷若霜:“你想不想我带你到那里去看看?”
陆小凤:“想!”
冷若霜道:“可是我答应过那里的主人,绝不带陌生人去,你若真的想去,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j”
陆小凤:“你说。”
冷若霜:“让我把你的眼睛蒙起来,并且答就在我绝不偷看冲
陆小凤本来就想去的,现在更想去了。
他本就是个很好奇的,喜欢的就是这种神秘的冒险的刺激。
所以他想也没有想,立刻就说:“答应!”
他盯着她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轻罗衫,微笑着又:“你最好用厚一点的布来蒙我眼睛,有时候我的眼睛会透视。”
黑暗是什么?
一个人若是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得无穷无尽的留在黑暗里,心里是什么滋昧?
陆小凤忽然想到了花满楼,他觉得花满楼的人,上天虽然给了他如此般残酷的折磨,他非但毫无怨尤,对人世间万事万物,还是充满了仁慈的同情和博爱。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眼睛被蒙上还不过片刻‘就已觉得无法忍耐。
车马仿佛经过了一个夜市,然后又经过了一道流水,他听见人声如流水声。
现在车已停下,冷若霜拉佐他的手,柔声:“你慢慢的走,跟着我,我保证这地方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的手又细又滑又软。
现在他们好像是在往下走,风中有虫语蝉鸣,附近显然是个旷野。
然后陆小凤就听见了敲门声,开门声。
走进了门仿佛是条甬道,甬道并不太长,走到尽头处,就可以隐约听见呼卢喝雄声,骰子落碗声,银钱敲击声,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冷若霜:“到了!”
陆小凤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前面又响起敲门声,开门声,门开了后,里面各式各样的声音就听得更清楚。
冷若霜拉着他走进去,轻轻:“你光在这里站着,我去找这里的主人来。”
她松开厂他的手,醉人的香气立刻离他远去,忽然间“砰”的一响,有人用力关上了门,屋子里的人声,笑声,锻子声,竟忽然也跟着奇迹般消失厂。
天地间忽然变得死一般静寂。
陆小凤就像是忽然从红尘中一下子跌进了坟墓里。
这是怎么回事?
“冷姑娘,冷若霜!”
他忍不住呼唤,却没有回应,屋子里那么多人,难道也全都被缝起了嘴。
陆小凤终于拉开了蒙在眼睛上的布。然后就觉得全身上下都已冰冷僵硬。
屋于里根本没有人,连一个人都没有。
刚才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若说他们在这一瞬间就已走得干干净净,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种绝不可能的事,是怎么会发生的?
屋于并不大,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还摆着酒菜,酒菜却原封末动。
陆小凤又不禁打了个寒酸,他忽然发现这屋子里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多人。
事实上,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屋子里刚才根本就没有人,连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陆小凤刚才却明明听见了很多人的声音。
他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的耳朵一向很灵,一向没有毛病。
这又是怎么回事?
若说‘个没有人的屋子里,会凭空有各式各样的声音,那更足绝不可能的事。
这种绝中可能的事,却又偏偏发生了,而且偏偏让陆小风遇见。
难道这是个鬼屋?
难道老天还觉得他遇见的怪事不够多,还要叫他真的遇见’次鬼。
陆小凤忽然笑了。
他决定绝不再想这些想不通的事,先想法子出去再说。
他出不去。
这屋子里根本没有窗户,四面的墙壁和门,竟赫然全都是好几寸厚的铁板。
陆小凤又笑了。
遇见无可奈何的事,他总是会笑。
他自己总是觉得这是他有限的几样好习惯其中之一。
笑不仅可以使别人愉快,也可以使自己轻松。
可是现在他怎么能轻松得起来?
桌上的四样下酒菜,一碟是松子鸡米,一碟是酱爆青蟹,‘碟是凉拌鹅掌,‘碟是干蒸火方,不但做得精致,而且那是陆小凤平时爱吃的。
布下这陷断的人,对陆小凤平日的生活习惯,好像全都知道得很清楚。
酒是陈年的江南女儿红,泥封犹在,酒坛下还压着张纸条子:
“劝君且饮一杯酒,此处留君是故人。”
故人的意思就是朋友,也只有老朋友,才会这么了解他。
但陆小凤却想不起自己的老朋友中,有谁要这么样修理他。
纸条子旁边,还有两行很秀气的宇:
“留君三日,且作小休,
三日之后,妄当再来。”
下面虽没有署名,却显见是那冰山般的冷若霜留下的。
她好像已算准了陆小凤一定会上当。
他们算得这么精,设下这圈套,为的只不过是要将陆小风留在这里伎三天?
陆小凤不信,却又猜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所以他就坐下,拿起筷子,先挑了块有肥有瘦的干蒸水方,送进自己的嘴。
筷子是银的,菜里没有毒,他们当然也知道,要毒死陆小风并不容易。
于是陆小凤又捧过那坛酒,一掌拍开了泥封,突听“波”的一响,一股轻烟从封泥中喷了出来,又是“砰”的一响,酒坛子跌在地上,摔的粉碎。
陆小凤看着流在地上的酒,想笑,却已笑不出。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雾已散,繁星满天,风中不时传来蝉鸣虫语,泥土已被露水打湿。
陆小凤的衣裳也已湿透。
他醒来时,恰巧看见东方黑暗的弯苍,转变成一种充满了希望的鱼肚白色。
他醒来时,大地也正在苏醒。
等他站起来时,灰暗的远山已现出碧绿,风中也充满了从远山带来的木时清香。
山助间炊烟四起,近处都看不见农舍人家。假如这里就是他昨夜停车下来的地方,那座用铁板搭的屋子呢?
假如这里不是他昨夜去的地方,他又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那些辛辛苦苦,布下个圈套,让他上了当,为的就是要把他送到荒郊野外来睡一夜?
陆小凤更不信,却还是想不出他们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所以他就脱下了身上的湿衣裳,搭在肩上,开始大步走回去。
他就伎在城里的五福客栈里,现在他只想先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的吃一顿,睡一觉,再来想这些想不通的问题。
五福客栈的肉包子很不错,鸡汤面也很好,床上的被单,好像还是昨天才换的。
远远看见五福客栈的金字招牌,他就已将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因为所有愉快的事,都已在那里等着他。
谁知在那里等着他的,竟是两柄剑,四把刀,七杆红缨抢,和一条链子。
他刚走进门,就听见一声暴喝,十三个人已将他团团围大江
接着,又是“哗啦啦”一声响,一条铁链子往他脖子上直套了下来。
好粗好重的一条铁链子,套人脖子的手法也很有技巧,很熟练。
陆小凤却只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一条铁链子立刻被夹成了两条,被夹断的半截“叮”的落在地上。
拿着另外半条铁链子的人跟跪倒退几步,脸色已吓得发青,伸出一只不停发抖的手,指着陆小凤:“你你敢拒捕?”
“拒捕?”
陆小凤看了看这人头上的红缨帽,皱眉:“你是从衙门里来的?”
这人点点头,旁边已有人在吨喝:“这位就是府衙里的杨捕头,你敢拒捕,就是叛逆冲
陆小凤:“你们是来拿我的?我犯了什么罪?”
杨捕头冷笑:“光棍眼里不揉沙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人证物证惧在,你还装的什么蒜?”
陆小凤:“人证在哪里?物证在哪里?”
柜台后面坐着七八个人,穿着虽然都很华丽,脸色却都很难看,—个个指着陆小凤,纷纷呼喝:“就是他。”
“昨天晚上,就是这个脸上长着四条眉毛的恶贼,强*奸了我老婆
陆小凤怔佐。
杨捕头厉声:“你昨天晚上,一夜之间做了八件大案这就是人证。”
另一个戴着红缨帽的差官,指着堆在柜台后面地上的包袱、:“这都是从你屋里搜出来的,这就是物证。”
陆小凤笑了:“我若真的偷了人家东西,难道会就这么样光明正大的摆在屋子里?难道我看来真的这么笨?”
杨捕头冷笑:“听你的口气,难道还有人冒险去抢厂这么多东西来送给你?难道你是他亲老子中
陆小凤又说不出话厂。
突听一个人冷冷:“杀人越货,强*奸民妇,全都不要紧,只要我们不管这件事,还是一样可以追遥法外。
远处角落里摆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壶菜,一壶酒,三个穿着墨绿绣花长袍,头戴白玉黄金高冠的老人,阴森森的坐在那里,两个人在喝茶,一个人在喝酒。
说话的人,正是这个喝酒的人喝酒的人是不是总比较多话?
陆小凤又笑了:“‘杀人越货、强*奸民妇,全都不要紧?什么事才要紧?”
喝酒的老人翻了翻眼,目中精光四射,逼视着陆小凤,冷冷:“不管你做什么事都不要紧,但你却不该惹到我们身上来jo
陆小凤:“你们是哪一方的神圣?”
绿抱老人:“你不认得?”
陆小凤:“不认得”
绿抱老人端起酒杯,慢慢的啜了口酒,他举杯的手干枯瘦削如乌爪,还留着四五寸长的指甲,墨绿色的指甲。
陆小凤好像没有看见。
绿袍老人:“现在你还是不认得?”
陆小凤:“不认得”
绿袍老人冷笑了—声,慢慢的站起来,大家就看见绣在他前胸衣裳上的一张脸,眉清目秀,面目娟好,仿佛是个绝色少女。
等他站直了,大家才看出绣在他衣服上的,竟是个人旨蛇身,鸟爪蛹翼的怪兽。
大家虽然不知道这怪兽的来历,这怪兽虽然只不过是绣在衣服上的,可是只要看见它的大,就立刻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里升起,忍不住要机伶伶打个寒襟。
陆小凤还是好像看不见。
绿袍老人:“现在你认不认得?”
陆小凤:“还是不认得严
绿袍老人干枯瘦削的脸,似乎也已变成墨绿色,忽然伸出手,往桌上一插。
只听“夺”的一响,他五根鸟爪般的指用,竟全都插入桌子里,等他再始起手,两三寸厚的木板桌面,已赫然多了五个洞。
又是“哗啦啦”一声响,半截铁链子落在地上,杨捕头已吓得连手脚都软了。
屋子里忽然有了股说不出的恶臭,三个捕头夺门而出,裤挡已湿透。
陆小凤也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终于叹:“好功夫”
绿袍老人冷笑:“你也认得出这是好功夫?”
陆小凤微笑点头。
其实他早巳看出厂这三个怪异老人的来历,他脸上虽在笑,手里也在捏着把冷汗。
绿袍老人忽然闭起眼睛,仰面向天,慢声而吟。
“几天十地,诸神诸鬼,惧入我门,唯命是从!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你们是谁干,,
绿袍老人冷笑。
陆小凤苦笑:“但我却还是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
绿袍老人盯着他,忽然挥了挥手。
后面的院子里立刻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吹竹声,如怨妇悲哭,如冤鬼夜泣。
然后就有四个精赤着上身,胸膛上刺满了尖针的大汉,抢着块很大的木板走进来,木板上堆满了墨绿色的菊花。
这些大汉们两眼发直,如痴如醉,身上虽然插满了尖针,却没有一滴血,也没有痛苦,脸上反而带着种诡秘而可怕的微笑。
坐着喝茶的老人也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走到这块堆满墨菊的木板前,合什顶礼,喃喃的念着
“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俱来护驾,同登极乐!”
陆小凤忍不住走过去,从木板上拈起了一朵菊花—只手忽然冰冷。
他刚拈起这朵菊花,就看见花下有一只眼睛,在直勾勾的瞪着他。
这只眼睛白多黑少,眼珠子已完全凸出,带着种说不出的惊惶恐惧。
陆小凤倒退几步,长长吐出口气:“这个人是谁?”
绿袍老人冷冷:“现在已是个死人”
陆小凤:“他活着的时候呢?”
绿袍老人又闭上眼睛,仰面向天,缓缓:“九天十地,诸神之子,遇难遭劫,神魔惧泣。”
陆小凤动容:“难道他是你们教主的儿子?”
绿袍老人:“哼。”陆小凤:“难道他是死在我手上的?”
绿袍老人冷冷:“杀人者死!”
陆小凤又倒退了两步,长长吐出口气,忽然笑:“有人要抓我去归案,有人要我死,我只有一个人,怎么办呢?”
绿袍老人冷冷的看了杨捕头一眼:“你一定要他去归案?”
杨捕头:“不不不—定!”
一句话未说完,已“噗刺”一声跪在地上,竟连腿都吓软
陆小凤叹:“这么样看来,好像我已非死不可。”
绿袍老人:“但是我也知道,你临死之前,必定还要拼一拼。”
陆小凤:“一点也不错!”
他忽然出手,夺下了一口剑,一把刀,左手刀,有手剑,左劈右刺,一连三招,向绿袍老人攻出去,不但招式怪异,居然还能一心两用。
绿袍老人冷笑:“你这是班门弄斧j”
—心二用,正是他教中的独门秘技,陆小凤三招攻出,他已看出了破法,已经有把握在三招中叫陆小凤的刀剑同时脱手。
就在这时。突听“呛”的一声,陆小凤竟以自己左手的刀,猛砍在右手的剑上。
刀剑相击,同时折断。
绿袍老人正看不懂他用的这是什么招式,只看见两截折断了的刀剑,同时向他飞了过来。
陆小凤的人,也已凌空而起,用力掷出去了手里的断刀折剑,人却向后倒蹿了出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速度,甚至连陆小凤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有这种速度。
一个有在挣扎求生时所发挥的潜力,本就是别人难以想像的。
门外有风。
陆小凤在风中再次翻身,乘着一股顺风,掠上了对面的屋脊。
还没有追出来,绿袍老人凄厉的呼声却已传出:“你杀了请神之子,纵然上天入地,也难逃一死。”
陆小凤既没有上天,也没有入地,他又到了银钩赌坊外那条长巷,雇了辆马车,再回到今天早上他醒来的地方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总算已有几分明白。
那些人要他在荒郊野外睡一夜,只不过是想陷害他,要他背黑锅。
他自己也知道,昨天晚上他遭遇的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那位冰山般的美人,当然更不会替他作证,何况她现在早已芳踪畜杏,不见踪影。
他只有自己找出证据来,才能替自己洗清这些百口难辩的罪名。
车子走了一段路,果然经过夜市的市场,然后又经过道流水,才到了今晨他醒来的地方。
难道他昨天晚上真是走的这条路。
难道这地方真是昨夜冷若霜拉着他走下来的地方?
但这时却偏偏是一片荒野,连个草案都没有,那里来的金钩赌坊?
陆小凤躺下来,躺在—棵木叶已枯黄的大树下,看着黄叶一片片被风吹下来,吹在他身上。
泥土还是潮湿的,冷而潮湿。
他的人也刚刚冷静。
我明明走的是这条路,到了金钩赌坊,可是这里却没有屋子。
我明明听见屋里有人声,可是屋子里却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
纸条上明明要我在那里留天二,却又偏偏把我送走。
他越想越觉得荒廖,这种荒廖的事,连他自己都不信,何况别人?
他既然没法子证明自己的行踪,难道就得永远替人背黑锅?
陆小凤叹了口气,实在连笑都笑不出厂。
树后面好像有只小鸟在“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陆小凤皱着眉,敲了敲树干,落叶纷飞,后面的小鸟居然还在叫,还没有飞走。
这只小鸟的胆子倒真不小。
陆小凤忍不住用‘只手支起了头,往后面去看,谁知树后“吱吱喳喳”的鸟语,竟忽然变成了“汪汪汪”的狗叫。
—只鸟怎么会变成一条狗的?岂非也是绝不可能的事?
陆小凤正在奇怪,忽然看见树后伸出一个孩子的头脑来,朝他吐了吐舌头,作了个鬼脸。
原来狗吠鸟语,都是这孩子学出来的,他显然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学得居然维肖维妙。
这孩子又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我还会学公狗和母狗打架,你给我两文钱,我就学给你听。”陆小凤眼睛忽然亮了,忽然跳起来,抱起这孩子来亲了亲,又塞了一大锭银子在他怀里,不停的说:“谢谢你,谢谢你!”
孩子不懂,眨着眼睛:“你给了我这么多银子,为什么还要谢我?”
陆小凤:“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他大笑着,又亲了亲这孩子的脸,也学了二声狗叫,一个跟头翻出去两丈。
孩子吃惊的看着他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这孩子已长大成*人,跟朋友们谈起这件事,还确定那天自己遇见的是个疯子。
“可是那样的疯子实在少见得很。”他向他的朋友们保证:“他不但很有钱,而且很开心,我保证你们也没有看见过那么开心的疯子。”
若有人告诉他,这“开心的疯子”刚上了个天大的当,又受了天大的冤枉,几乎连性命都难保证他绝不会相信。
你若要别人不断的花钱,不但要让他花得愉快,而且还得让他有赚钱的时候。
蓝胡子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这就是他的原则。
所以银钩赌坊并不是十二个时辰都在营业的,不到天黑,绝不开赌,未到天亮,赌已结束。
白天是赚钱的时候,就该让别人去赚,晚上才有钱花。
现在天还没有黑。
陆小凤穿过静寂的长巷,走进银钩赌坊时,赌台还没有开。
门却是开着的,天黑之前,本不会有人闯进来,这里的规矩熟客人都知道。
不熟的客人,这里根本不接待。
陆小凤推门走进去,刚脱下新买来的黑披风,摘下低压在眉毛上的大风帽,已有两条魁梧大汉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路。
无论什么样的赌场里,一定都养着很多打手,银钩赌坊里的打手也不少,大牛和瞎子正是其中最可怕的两个。
瞎子其实并不是真的瞎子,正在用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陆小凤,冷冷:“这地方你来过没有?”
陆小凤:“来过”
瞎子:“既然来过,就该知道这地方的规矩!”
陆小凤:“赌坊也有规矩?”瞎子:“不但有规矩,而且比衙门里的规矩还大。”
陆小凤笑了。
大牛瞪眼:“不到天黑,就算天王老子来,我们也一样要请他出去冲
陆小凤:“难道我进来看看都不行”
大牛:“不行。”
陆小凤叹了口气,提着披风走出去,忽又转过身,道:“我敢赌五百两银子,赌你一定没法子举起这石蹬子来。”
门内走廊上,一边摆着四个石蹬子,分量的确不轻。
大牛冷笑着,用一只手就举起了一个。
这小子若不是力大如牛,别人怎么会叫他“大牛”?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看样子这次是我输了,这ji百两银子已经是你的”
他居然真的拿出张五百两的银票,用两根手指拈着,送了过去
五百两这数目并不小,两个人到否花阁去喝酒,连酒带女人乐—夜,也用不了二十两。‘
大牛还在迟疑,瞎子已替他接了过来见了钱,连瞎户部开了眼。
银票当然是货真价实的。
瞎子脸上已露出笑容:“现在离天黑已不远,你到外面左转一转再回来,我可以替你找几个好脚,痛痛快快的赌—场”
陆小凤微笑:“我就在这里面转6转行不行?”
大牛抢着:“不行!”
陆小凤沉下了脸:“既然不到天黑,绝不开赌,你刚刁“为什么要跟我赌?”
大牛:“我没有。”
陆小凤冷冷:“你若没有跟我赌,为什么收了我五百两妄臣厂?”
大牛急得涨红了脸,连脖子都粗了,却又偏偏没法子反驳。
讲理讲中过别人的时候,只行动拳头。
大牛的拳头刚握紧,忽然看见这个脸上好像有四条眉毛的小子,用手指在他刚放卜的石蹬子上—戳,这石蹬子竟赫然多厂‘个洞。
他的脸立刻变得发青,握紧的拳头也已松开。
瞎子于咳了两声,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满脸堆欢,笑:“现在反正已快天黑了,这位客人又是专程来的,咱们若真把人家赶出去,岂非显得太不够意思。”
大牛立刻点头:“反正这里既没有灌铅的骰子,也没有藏着光屁股的女人,咱们就让他到处看看也没关系!”
他看来虽然像是条笨牛,其实一点也不笨。
陆小凤又笑了,微笑着拍他的肩:“好,够朋友,赌完了我请你们到杏花阁喝酒去。”
杏花阎是城里最贵的妓院,气派却还是远不及这里大,布置也远不及这里华丽。
—眼看过去,这大局’里真是金碧辉煌,堂皇富丽,连烛台都是纯银的,在这种地方输了干儿八百两银于,没有人会觉得冤枉。
大厅里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赌桌,只要能说:“h名堂来的赌具,这里都有。
四面的墙壁粉刷得像雪洞—样,上面挂满了古今名家的中画。
最大的—幅山水,排在中堂,却是个无名小卒画的,把云雾凄迷的远山,画得就像是打翻了墨水缸一样。
这幅画若是排在别的地方,倒也罢了,排在这大厅里,和那些名家的杰作—样,实在是不堪入目,令人中敢领教。
陆小凤却好像对这幅画特别有兴趣,站在前面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居然看得舍不得走了。
大牛和瞎子对望了一眼,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
瞎子两眼翻白,忽然:“这幅画是我们老板以前那位大勇子画的,简直画得比我还糟,那边有幅江南第一才子唐解元的山水,那才叫山水!”
大中立刻接着:“我带你过去看看,你就知道这幅画简直是狗屁了!”
陆小凤:“我宁可看狗屁。”
大牛:“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i山水到处都是可看,狗屁却少见得很!”
大牛怔住,一张脸又急得通红。
人家看人家的狗屁,他着的什么急?
瞎子又悄悄向他打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转到陆小凤身后,忽然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将陆小凤一下子挟了起来。
陆小凤居然完全不能反抗。
瞎子冷笑:“这小子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留他不得。”
大牛:“对,咱们先请他出去,废了他一双手再说!”
两个人一击得手,洋洋得意,就好像老婆刚抓佐条肥
只可惜这条羊非但不肥,而且不是真的羊,却是条披着羊皮的老虎。
他们正想把陆小凤挟出去,忽然觉得这个人变得重逾千斤,他们自己的人反而被举了起来。
陆小凤双臂一振:“略”的一声响,大牛的脑袋,就不偏不倚刚巧撞上了瞎子的脑袋,两个人的脑袋好像都不软
所以两个人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陆小凤放下了这两个人,掐起头,又看了看墙上的山水,摇着头叹了口气,喃喃:“你们说得不错,这幅画实在是狗屁”
他忽然伸出手,把这幅一丈多长,四五尺宽的山水扯了下来,后面竟有个暗门。
陆小凤眼睛亮了,微笑着又:“画虽然像狗屁,真正的狗屁,看来还在后面哩冲
开赌场当然是种不正当的职业,干这行的人,生活当然也很不正常,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现在正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所以大厅里只有大中和瞎子留守。
这两个人已倒了下去。
陆小凤搓了搓手,闭上了眼睛,用一根手指沿着墙上的门缝摸上去,上上下下摸了两遍,忽然用力一指,低喝道:“开”
就像是奇迹一样,这道暗门果然开了,从门后面十来级石阶走下去,下面就是条地道!
地道里燃着灯。灯下又有道门,门边两条大汉,佩刀而
两个人眼睛发直,就像是木头人一样,陆小凤明明就站存他们面前,他们偏偏好像没看见。
陆小凤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两个人居然也听不见。
只听“格”的一响,石阶上的暗门突然又关了起来。
陆小凤试探着往前走,这两条大汉既不动,也不喊,更没有阻拦。
他索性伸手去推门,居然立刻就推开厂。
门里面灯火辉煌,坐着二个人,其中竟有两个是陆小凤认得的。
—个艳如桃李的绝色丽人,手托着香腮,坐在盛满了琥珀美酒的水晶樽旁,冷冷的看着陆小凤,冷冷说:“你怎么直到现在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