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村确实相当贫困,也许是特殊的地质关系,几乎是一片干涸,灰色的土质上根本无法种植稻子蔬果等物,仅在濒临山涧的一小处沿水床而下的绿地上能种点杂粮。
村落看来残破不堪,断井颓垣,放眼看去,只有几名妇孺面黄肌瘦、穿着补丁的素服坐在自家门槛上,而还有三、四名发秃齿摇的老人也是病奄奄的独坐在破旧的长木椅上。
这算算不到二十人的小村落里,几名小童一见到小杰及沈灵儿时,都是一脸错愕,沈灵儿明白他们不识得他们,恐怕也好奇他们为何会到这个贫瘠的村落来。
她不安的眼神瞥向仍在轿子内呼呼大睡的左敦扬,若是他醒来后,见到此情景,他可会记得他跟妙轩庵众尼来到这儿济助这些贫民一事?
左敦扬的确花了太多的气力在女人身上,因此这一路左弯右拐的上山来,他仍睡得深沉,不过,三灶香的时间也睡足了,他眨眨眼睛,坐起身后,却发现轿子动也没动的!
他浓眉一皱,一拉开帘帐,映入眼廉的却是那些垂垂老矣的老人、村妇及幼稚的孩童?
奇怪,这些人挺眼熟的。
而老人及孩子们在看到这个十多年来都偕同妙轩庵的尼姑们过来济助他们的左敦扬时,不由得都绽开笑容,开开心心的朝他走来。
“平扬居士,我们还在纳闷半年时间已到,你们怎么没过来呢!”
“是啊,我们还担心是不是你出了事,还是庵里出了事呢!”
“左哥哥,你去年有答应我要做玩具送我们的。”
“还有我哦。”
“还有我们,你说要教我们种菜的上
几名老人及几个小萝卜头兴奋的围着他,你一言我一句的好不热络。
左敦扬看着这一群咧嘴欢迎他的老老少少,神色倒无太大的波动,刚睡醒的他脑袋还有些混沌,不过,在他们继续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时,他可受不了的发出雷霆大吼“你***给我安静点!”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跌入一股滞闷的寂静之中,静得似乎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也听得见。
秋海村的老老少少,还有一些听到兴奋的呼叫声,而开心的放下手边工作跑出来的一些老妇们,全因他这一记怒吼而吓得呆若木鸡。
左敦扬见大家一脸错愕,倒不怎么为意,反而扯扯嘴角笑了起来“这还差不多,总算安静下来了。”
“你——”沈灵儿忍不住出声“这些人,你都忘了吗?”
他看了那些仍呆得像木头的老弱妇孺一眼“有记得的必要吗?”
“你——”
“平扬居士,你生病了吗?”一名老人也忍不住搭腔。
“你才生病呢,死老头!”
“这——”老人一脸的不可思议。
闻言,众村民议论纷纷,简直难以相信以前那个慈善的左敦扬竟变成这等模样。
左敦扬摸摸肚子,再以不屑的目光瞧了这座差不多快垮了的颓废村壮一眼“这什么鬼地方?小杰!”他不悦的目光飘向一旁的马夫。“谁叫你将马车开来这儿的?”
“是我。”沈灵儿交缠着十指,无畏的直视着他。
“搞什么?哪时候轮到你来指使我的马夫了?”
“我以为你会想到秋海村看看你的一些老朋友。”
“秋海村?”他蹙眉,随即笑开了嘴“啧,原来就是这座要死不死的旧村庄嘛。”
他吊儿郎当的踱到那群像在看怪物的村人眼前“我记得我施舍了不少东西给你们嘛,这会儿我肚子饿了,你们是否该拿点东西来孝敬一下?”
“施舍?”村中几名老人一听这刺耳的形容词,老脸同时丕变。
“对不起,他生病了才会如此说,绝不是罔顾你们的自尊——”沈灵儿可以感到他们的沉痛,连忙出言解释。
“自尊?他们哪还有什么自尊?全是一些等死的老废物了,尼姑们送那些粮食来,可是浪费食物呢!”左敦扬冷冷的扬一扬眉毛。
“你——平扬居士,你说的太过分了。”老人不悦的怒叫。
“什么平扬居士,我是王爷,不会叫就别胡乱叫,听得不顺耳极了!”左敦扬一脸不肩。
“王爷?”村人是愈听愈糊涂了。
“敦扬,我求求你回想一下这边的事好吗?”沈灵儿不希望他永远这么跋扈肤浅下去。
“这儿的事有什么好想的?像个神经病来这儿发食粮,像个农夫的帮他们种菜,这种生活说有多无聊就有多无聊!”他撇撇嘴角,完全没有以前的认同感了。
沈灵儿抿紧了唇,求助的目光转向那些老人家“请你们说些事情来提醒他这里曾有的温馨岁月好吗?他的心被一些不好的东西给占住了,这段日子来”
“够了,沈灵儿,你当我是隐形人吗?大剌刺的当着我的面将我说得像得了绝症似的。”左敦扬不悦的打断她的话。
“你是得了绝症,而且我相信认识以前的你的他们,在看到此时的你时,一定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村人们纷纷点头赞同。
左敦扬咬咬牙,怒视着沈灵儿道:“看来你还是比较喜欢离我远远的,而且也挺喜欢这里,那你就待在这个废村好了。”
“怎么?你不敢面对现实?你怕听到大家都识得以前的你有多朴拙慈善,而今的你却不是如此?”
他沉喝一声“胡扯,不管我以前如何,我很喜欢现在的我。”
她苦涩一笑“是吗?那你有问过你的心了吗?”
“我的心?”
“你的心以前就是这般的冷酷、这么的无情吗?”
他嗤笑一声“愈说愈好笑,心怎么会说话?”
“会,它有声音的,它一定很痛心被一颗邪毒之心给侵占了它原有的淡泊及平和。”她咽下喉间的酸涩,喑痖着声道。
“平扬居士——”一旁的一名老人家也跟着说道“我想你真的得了心病,要不然,你不会变成这样的,记得在你们和妙轩庵的众居尚未来到秋海村以前,我们家中的壮丁一个个离开,幼童一成长也离开,对只能守在这儿的老弱妇孺来说,日子是和分离连在一起的,而且我们也相信这儿最后只会成为一个废村,没了食物,也许我们也能早日解脱,不必看到我们土生土长的家乡被灰尘的泥土给覆盖了,说穿了,当时的我们并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没错,”另一个老人家接过话继续道“当时这儿散布着绝望的空气,被浓愁的气压笼罩着,要我们宽心释然的过活并不简单。”
“可是——”另一个老人指着放置在一些瓦砾边的几箩筐米粮“你们带来了粮食,为我们开导说道,告诉我们许多事都是可以自己掌控的,在这儿坐以待毙,不仅浪费了生命也浪费了光阴,你要我们好好的度过每一天,以珍惜无价的生命!”
三名老人家的一席话莫名的扯动了左敦扬的心灵,他浓眉拢紧,颇感错愕的看着三名老人。
“这些话,是你一直挂在嘴里说的,在前几年,你总是不厌其烦的一说再说,一直到改变了我们对生命的态度后,你可记得?”第一个老人家再次说道。
“你记得吗?敦扬?”沈灵儿心里惴惴不安,瞧他神色冷漠,却又皱眉不言。
左敦扬抿抿唇,这些话确实很熟悉,不过那股愀动感仅有一下下,一会儿,他又觉得这些话无聊透了。
他烦躁的瞪了带着期待神情的沈灵儿一眼“我很烦,也很饿,别再说这些有的没有的,我想下山了。”
“可是我们在这儿待一晚不好吗?”
她希望他能多多感受一下这儿曾带给他的一些感觉。
“我可没兴趣睡在一堆残垣断壁中。”他神色淡漠的瞥了眼那些还带着伤心神情看着他的老弱妇孺,耸耸肩后,便跳上马轿,示意小杰驾马车离开。
“呃——沈姑娘她?”小杰看向动也不动的杵在原地的沈灵儿。
左敦扬瞟她一眼“看来她不想跟了,何必理她。”
“呃——”
“走!”
“等——等一下!”沈灵儿愧疚的瞥了秋海村的村民一眼“对不起,我以为可以帮他——”
“还舍不得走就留下,王爷我还不怕找不到女人暖被。”
她脸色一白“你何必将我们的关系讲得那么龌龊,我们根本没有肌肤之亲!”
“那是以前,再来,我可打算直奔王爷府,这段路上也有好几天的路程,难保我不需要暖被的女人。”
“你——”
“所以你还是想清楚点再上来。”
“沈姑娘,请你还是陪着平扬居士,他有病,就要有人在他身边照顾着,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善良的姑娘,对平扬居士也有一份心,请你跟着他走吧。”一名老人向前朝她点点头,村民也跟着同时点头。
左敦扬勾起嘴角一笑“哈哈哈看来你做人还真失败,连这些老老少少也不要你待着呢!”
“你明知他们的意思不是如此!”她生气的怒视着他。
“哪有差别?我告诉你,他们这儿粮食都不够了,还要多你这一口人生活?!你还是跟我走,虽然是暖被的,但吃住绝没问题。”
“你已经让他们知道你变得多下流了,还需要再多说这些话吗?”她冷冷的看着他。
他冷笑一声“怎么,我的大美人儿,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脸上的冰霜愈结愈厚了?”
“那是因为你任由你的心沉沦坠落!”
“又来了!”他嗤之以鼻。
“敦扬,我们回妙轩庵好吗?师太能治好你的病——”
“我不愿意,我才不想回去那种烂地方。”他双手环胸的坐在小杰身旁“你要真舍不得走,我也不想再费唇舌。”左敦扬凝睇着她那张既怒又悲的脸孔,心里莫名的沉重。
他知道自己一定哪里怪怪的,因为他早该甩了她的,可是他却不愿意,而且更怪异的是,他宁愿找个妓女来暖被,也不碰身边现成的大美人?
他曾试过要碰她,但只要她一流泪,内心便有一股强烈的声音要他放了她,甚至别再碰她,
他的性格似乎分裂了,一个要他碰她,一个却要他离她离远远的,而最后自然是第二个声音强过第一个声音,所以他只得上妓院买春去了!
沈灵儿不知他的心绪汹涌,她真的很伤心,是她害他变成这样的,可她却想不出法子改变他!
“到底上不上来?”左敦扬的口气难得有一丝无奈,不过,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的思绪了,但眼前的美人好像比他还要思绪烦乱。
“上吧,沈姑娘。”老人们一一劝慰。
她沉重的点点头,上了马轿。
左敦扬侧着头,瞅她一眼,真不知道是谁比较委屈!
“走吧,小杰。”
小杰点点头,驱动马车离开。
秋海村的老老少少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心中莫不祈求,平扬居士再次来访时,病情已恢复了。
***
一身盛服的张春夫妇站在沈府大门前,神情惴惴不安。
直到管家出门请他们入内后,两人才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只是一进入金碧辉煌的客厅内,一见到一旁放了好几箱的金银珠宝,两人的心又揪成了一团。
沈宗承夫妇一脸凝重,看着这对要求多日见面未果的友人,心中并无怒火,只是对两人的来意,已有了谢绝的准备。
沈宗承指着那好几箱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这些是支付贵府的赔偿,婚事解除,也请你们收下后就离开。”
张春神情黯然“我不是为了这此一而来的,宗承——”
“我知道,街坊邻居的传言甚嚣尘上,竹勋已死,可是你们却希望以‘冥婚’方式为他取妻,这事我们是怎么也不能答应的。”沈宗承虽感同情,但语气却透着坚定。
王艾仪向前一步,坦言道:“你我同是为人父母,异地而处,你们又怎么惨忍的要求我们?更何况,自竹勋伤了左敦扬后,我们也等于丢了灵儿这个女儿了,她现在究竟跟随他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这要求是过分了些,但他们早指腹为婚——”张春哽声提醒。
“那是我的愚昧!”沈宗承坦承自己的迂腐“张兄,这事我绝不会答应的,一次教训已够了,你又怎好回来要求我?”
“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独子,而且他生前真的很喜欢灵儿,我——我只想帮他完成生前的心愿。请你们答应吧,求求你们。”张春涕泗纵横的直道。
“求求你们!”林玉也是哭哭啼啼的。
沈宗承摇摇头“灵儿行踪成谜,妙轩师太又被你儿之师父纠缠,要她说出左敦扬的行踪,请你们想一想,因你儿子而引起的波涛有多少?左敦扬性情丕变,灵儿一路尾随,连平静的妙轩庵也成了竹勋的师父挑衅之地,这事情一桩又一桩,还不够吗?”
张春夫妻被说得愧疚不已,两人对视一眼,伤心的转身离去。
沈宗承夫妻望着两人沉重的背影,心也沉甸甸的,灵儿跟着左敦扬,他们也无话可说,毕竟他救了她一命,可是如今连她的行踪都不定,他们二老悬在半空中的心何时才能放下呢?
***
妙轩庵近日确实不平静。
张竹勋的师父卓密都意外的坐北京前来这儿探访,没想到见到的却是张竹勋的葬礼,而在得知张竹勋的死因后,他便长驻妙轩庵门口,定要里面的尼姑们吐出左敦扬的行踪,誓言血刃左敦扬为弟子报仇。
妙轩师太一见到他,震愕的识出他竟是江湖三大恶人之一的“阴魂手”后,便打定主意不与他硬碰硬,否则自己极有可能跟左敦扬一样,失了心志。
不过,她们一日日困居庙庵也不是办法,连傅炎红主仆也都困居在庵里,就怕一出去就让他给盯上了。
“师太,怎么办呢?灵儿肯定等着你的葯草去医治平扬居士,可我们却出不了庵门。”子芸一脸忧愁。
妙轩师太喟叹一声“现在的问题有两个,一是我这苦寻而来的葯草不见得能将敦扬体内的毒气全数逼出,因为那股毒气太盛了,二来,‘阴魂手’卓密都的毒功在江湖上可是恶名昭彰,他与我虽是正邪两道,但功夫及辈份都差距不远,我们两人相斗,可能两败俱伤”
“这——那该如何呢?”傅炎红的病早好了,轿夫也早就候着了,她是恨不得飞到左敦扬的身边,无奈却来了一个恶霸。
“这几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妙轩师太智慧的目光一一扫过担忧的众人,桌密都练的是阴毒之功,攻击时,便将是毒气布于双掌,令中掌之人因这股毒气而中毒身亡,不过,敦扬的内力深厚,加上又是纯阳之气,因此,那股阴毒之气虽无法伤他但却也盘踞体内,所以——”
“师太是说,如果让平扬居士跟卓密都交手,那股阴毒之气也有可能在两人对掌之时,窜入卓密都的体内?!如此一来,平扬居士身上的阴毒一解,便能恢复原来之性情了。”子芸心喜万分的接过话。
“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傅炎红不解的问。
“妙轩师太摇摇头“我指的是最佳的状态,但他们两人真的对打时,我也没有把握结果是否一定如我所料——”她顿了一下“我比较期望的是,敦扬体内的正阳之气能苏醒过来,压过那股邪毒之气,如此一来,他便能恢复我们所认识的平扬居士了。”
“可是,目前我们都不知道他的情形。”子芸凝睇着她道。
她点点头“罢了,长此久候也不是办法。”她走到傅炎红身旁“敦扬应该会到开元王府去,而那儿离贵府傅王府不远,我就顺道送你们主仆一程回府去。”
“师太,我也想去。”子芸也不放心。
她摇摇头“不,你留在庙里便行,我陪傅炎红主仆同行,是因为卓密都是个喜好渔色之徒,我带他前去找敦扬这一路上,他也较有顾忌,不会对她们主仆下手。”
闻言,傅炎红主仆脸色都现不安之情,她们偷偷瞧过那个卓密都了,他看来四十多风度,但虎背熊腰,长相凶恶,眸中确有一股邪婬之光,令人瞧了不寒而栗。
“你们甭担心,我会保护你们的,而且,他也不是个傻子,炎红是金枝玉叶,他一旦玷污了你,可成了皇室大敌,他这辈子想乐逍遥可没啥机会了。”
妙轩师太这一席话,终于让心中发毛的傅炎红主仆定下心来。
她瞧瞧她们,再点点头道:“我们各别去收拾一些简单的行李后,便出庵门带领卓密都去找敦扬,也好让庵里的众弟子平静生活。”
“师太?”众尼眼中都有着不舍。
“好了,别依依不舍的,往好的方面想,也许我返回妙轩庵时,带回来敦扬跟灵儿这对璧人呢。”
闻言,傅炎红的心眼着一沉,神情苍白。
小杏忍不住的出口“师太,你这么说,我家小姐的心怎么会好过呢?”
“这是实情,难道你还看不破吗?”妙轩师太直视着眼眶泛红的傅炎红“敦扬的个性虽起了变化,但当日探视你一眼便无情离开,可他却带走了灵儿,这个中原因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两行热泪流下她姣好的脸颊。
“他的心还是主宰了自己的举动,所以我也相信敦扬心中的正气并无消失,而是稍居弱势,而也是如此,所以他无法克制自己想带走灵儿的心,因为,他若可以主宰,他绝不会让灵儿跟在个性丕变的自己身边。”
“请师太别再说了。”傅炎红愈听心愈痛。
“此番话是惨酷了些,但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语毕,妙轩师太便回禅房。
子芸是过来人,见傅炎红一脸伤心,不由得拍拍她的肩给予一个抚慰后,便指示众尼们离开。
“小姐——”小杏好后悔自己多嘴,才会惹得她如此伤心。
“我们回房收舍行囊吧!”傅炎红拭去了热泪,快步的回房。
妙轩师太说的一句一字,她都想过了,也因此,她才更恨沈灵儿的出现,为什么左敦扬的个性在正邪丕变间,她仍存在他的心中?
她守在他身边也有三年了啊,难道她求不到一份情缘吗?
仍处在室内的子芸察觉到她眸中的不甘心后,语重心长的道:“傅施主,感情的事是不能强求的,既无先来后到,也无顺序可言,在我尚未闯过情关之前,我守在平扬居士的身边长达七年,你明白吗?”
傅炎红一愣,热泪再次倾泄而下,是啊,子芸师父守了他七年,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她不得不看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