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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镜子

    倘若世界上没有镜子,那么,没有人真正知道他自己的模样。
    ——叔本华
    上吐下泻的分手结局
    我必须从“热狗”事件说起。
    那天,左手打着绷带的我从医院出来,买了两条香味诱人的"热狗"填肚,吃完后只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当我回到住处,疼痛猛烈起来,我开始剧烈地呕吐和不能控制地腹泻。我的身体一向很好,从不用存储任何药物,哪怕是速效感冒胶囊之类的家庭必备药品,于是我自信地以健康的肉体与突然袭来的病痛抗衡。呕空了腹中所有的东西,黄色的苦胆水一次又一次地从我的喉咙里涌出,直至呕吐变成痉挛;不断地腹泻,使我像漏气的轮胎,失去精神的支撑,像块软胶一样浑身疲塌。我抬不动脚步,只有长时间地蹲在洗手间里,上吐下泻,手扶着墙壁才不至于晕倒。当我因疼痛而躬曲着腰背,攀沿着墙壁缓缓地移到床边,跌倒在床,就再也无力动弹。
    电话就在枕边,我首先想到了何波,我如果给他打电话,不管怎么样,十分钟内他肯定会到。可是我跟他分手不过一周,互相留下那么深刻的伤害,我情愿就这样死去,也不愿打电话求助于他。我也想到了其他朋友,但我不想任何一个人知道,我可怜到生病的时候只有求他(她)的地步,我不想麻烦别人,不想别人知道我的软弱。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其实已经在跟这次病魔较劲,或者说我在毫不绝望地等待一个结果,听任它结束我的生命,听任我战胜它的猖獗。我蜷曲着躯体,不断地寻找可以减缓疼痛的舒适姿势,眼泪始终伴随着疼痛无休止地流淌。在顽劣的疾病面前,生命像秋草一样脆弱地摇摆,那个黑夜被疼痛折腾得格外漫长。
    这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痛苦无助的夜,就像我与何波的爱情,我承受了炼狱般的煎熬。当早晨温和的阳光透洒进来,我蜕变般获得重生。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只要闻到“热狗”的香味就难以控制地全身发冷,像吞了一大块油腻的肥肉,立即感到恶心,想呕吐,我把这种反应叫做“热狗”效应。
    我花这么一大段文字来讲述我的一次生病,是因为我觉得这能让你更了解我与何波的爱情,明白我的生病与我的爱情之间的微妙关系。我一直认为我与何波的爱情,就像那次食物中毒,我独自承受着,疼痛着,而不能求助于人任何人,我所做的只能是把过去的东西上吐下泻地疯狂清理完毕,闭上眼睛把一切交给漫漫的夜。那次"热狗"事件使我触电,而与带着孩子的何波恋爱分手,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见带着孩子的男人就莫名涌起就难受、厌恶和长时间挥之不去的怨怒,他凭什么带着与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张扬着他与另一个女人的欢乐结晶,叫我去爱他,爱他和她交媾得出的果实?
    我翻箱倒柜地把记忆晾出来,要向你描述我长达两年的情感炼狱,这对我来说,无疑是残酷尖刻的。许多日子以来,我总是蜻蜓点水般掠过那次情感的湖面,当我准备告诉你这一切,我已经决定面对,我需要你与我一起进入回忆,帮助我卸下心头沉重的愧疚的石头,我会像渔船上的鹭鸶,深深地潜入水底,忠实地捕捞记忆之河里的关于我的真实的爱恨、嫉妒、狭隘、自私和无尽的愧疚,并毫无隐藏地奉献给你。
    荡着小船儿般的眼睛
    深圳的冬天通常是阳光明媚的。阳光散漫的笼罩,柔若无骨,像无所事事又贪睡迟起的二奶,无尽的慵懒。太阳底下的人,脸上像涂了黄油般一样亮彩,特区人民的幸福生活充分体现于满溢的脂肪和裤腰带上那一堆累赘的肥肉上,所以保龄球、高尔夫球、网球等一系列与干掉脂肪有关的活动,也像皮下脂肪一下迅猛增长。我是一个单身女孩,各种体育项目都非常拿手,曾获全校体育全能冠军,长得还有几分姿色,难免像宠物一样,获得友好与青睐。
    何波电话通知,告诉我今天上场的有某局长某主任时,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腹果大象的蟒蛇笨重蠕动的形像,当然那张肚皮是不会撑破的,像孕妇十月怀胎一样,一旦与肌体血肉相连,自身的功能就想应地增加了,时间一长,并不觉得肚子沉重,偶尔摸摸,还挺有成就感。我扛着网球拍子往体育中心的网球场赶。阳光下我的影子有点消瘦,但很矫健,这都是陪练的结果。我很乐意当陪练,能认识些不大不小的官儿倒在其次,主要是打球管饭局,且不是随便的饭局,弄十斤八斤"过山峰"打火锅是常事。你知道一个人过日子最愁两件事,一是吃饭,二是性事,吃饭可以凑合,性事却没法随便。
    何波在武汉时就是副处级,调过来后降到正科级,一年后提副处,正处路上“行路难,多岐路”一副又副了两年,这时何波也才三十三岁。何波没有大肚皮,显然,他也是球翁之意不在练,我与他在这球场上算是各有所图。
    我走了十五分钟,到球场的时候,他们已经干得大汗淋漓,只剩条裤衩。我一向不喜欢见面握手行官方礼节,因此当何波说你上我撤,我握着拍子,喊一声“看球!”就“啪”地一声把球发过去了。对方措手不及,腆着肚皮晃着那个谢了顶的脑袋,笑呵呵地说,何波,来者不善啊!何波附和,是啊,刘局长,这位可是女中豪杰哟!何波说完向我使个眼色,我明白他是让我悠着点,不能让人如此奔波,必须把他喂得恰到好处,喂得雄心勃勃,毕竟只是个陪练,不是征服者。啊呀,刘局长,对不起,很久没打了,力度控制得不好!我故意揉了揉手腕摔了摔膀子,做了几个扩胸动作,证明我肌肉生硬,缺乏锻炼,其实我哪个周不打它三两回。打了一场,刘局长胜了,他揩完汗,一只手搭在肚皮上,享受微风,仿佛得到下手们点头哈腰的阿谀奉承,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退了,何波上。憋着一身体力无处释放实在不过瘾,不过瘾我就在场边东望西张,那边有两个官儿捏着球拍,隔着球网凑得很近地谈论什么,八成又是机关那点破事。我坐下来感觉无聊。这时场地角落里静悄悄地潜出一个小女孩,手里玩耍着两个黄色网球,像条小狗一样的脚步怯怯。她不说话,浅浅地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细密的小牙。我觉得她不太快乐,她平常而礼貌的笑容里散漫着不属于一个孩子的安静与忧郁。我记不起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只感觉质地仿佛很好,不会困为穿着搭配的不太谐调,短发的凌乱不堪而让人产生因为贫穷无法打扮的错觉,顶多像个有钱却没妈照管的孩子。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一个母亲更懂得打扮孩子,更喜欢打扮孩子,在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没有任何人比一个母亲更爱孩子。
    尽管那样,她的漂亮依然是突出的。我喜欢漂亮的孩子和可爱的小狗,我也常常把孩子比作小狗,两者都让我产生抚摸与拥抱的冲动。于是我向她招手,她怯怯地走近我,黑眼睛清澈透亮,却像葡萄一样安静。她依然不说话,轻轻而又自然地靠着我,仿佛靠在我的膝边,就是我向她招手的目的,然后郁郁地看球场上的人跑来跑去。
    我正想询问小女孩一些问题,何波走过来了,他象征性地掠了掠女孩的头发,好像是因为手无处可放,而临时找了一份差使,他眼睛看着我,近乎傻笑地说,她叫何心依,三岁!他举起矿泉水瓶咕噜咕噜往嘴里倒水,喝完再一次象征性地掠了掠孩子的头发,说跟阿姨玩呀,爸爸打球。
    她是何波的女儿!我盯着何波的背影愣了半晌。我认识何波没多久,并不知道他的婚姻状态,更不知道他有个女儿——这么漂亮的女儿。在深圳,很多朋友在一起,是绝不谈家事的,所以既便是经常一起吃饭打球,家庭背景长期处模糊状态,这也很正常,没有人会把家庭带到酒桌上来,就像不把工作带回家庭一样,井水不犯河水。
    但我还是有些吃惊,一个朴实平常的男人,竟然生出如此漂亮不凡的小人儿来。
    小女孩转过脸看我一眼,仍是不说话,再次对我笑,像是证明何波说的话是真的。她的黑眼睛里荡漾着春天的涟漪,有了一点快乐与生动。她靠得更紧了些,整个人都依在我的怀里了。我感觉这个叫心依的小女孩的依赖和信任,忽然一股陌生的柔情像棵嫩苗儿从心田冒出来,迅速地向小心依攀移。
    心依,去娱乐城玩好不好?心依在我怀里的小小身体,天真无助,像只等待爱怜的小狗,我对心依发出邀请,就像抱起一只小狗,要给它双手的温存。心依抿着小嘴用力且肯定地点头,黑眼睛像两汪纯净的小水塘,忧郁褪闪,浮现阳光的明亮。
    我弯腰抱起她,抱起她的一刹那,什么东西温柔且狠力地击中了我,我的心猛地一颤,这孩子,似乎是很早就与我有牵连了的!心依用一双小手圈着我的脖子,怔怔地看我的脸,像藏着许多心事似的,像要看清我的心事似的,她似乎在拼命读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读出另一个人,读出她心中不为人知的迷惑。我怀疑心依在我抱起她的一刹那,也有和我一样有亲切温暖的感觉。我有些诧异她仍不说话,我用额头触碰她的小额头,故意瞪着眼睛看她,朝她挤眉弄眼,想逗她笑起来。
    心依只是怔怔地看我的脸。
    你在想什么呢,小东西?见她不笑,我忍不住问。
    心依不说话,仍是怔怔地看我的脸。
    你妈妈呢?心依?心依不说话,仍然怔怔地看我的脸,眼神却明显黯淡下去。
    难道是个哑巴?我这么问自己,随即我作出了判断——她是个哑巴,所以她的爸爸从不在朋友面前提起。我像忽然发现怀中的小狗受伤了,有点发慌。我把她放下地,飘落的紫荆花压在她的脚下。心依挪开脚,捡起紫荆花,仰着小脸,茫然地朝树上望去,心依迷惑与无助的目光,像跌落的花瓣。阳光下她的眼睛眯得细细的,睫毛像瓣叶子那样颤动。那棵树,那树上的花,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可能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遥远与美丽。
    我认认真真地蹲下,认认真真地打量,认认真真地痛惜——这么漂亮的孩子居然是个哑巴!她应该留着辫子,扎着欢快飞舞的蝴蝶,穿着整齐的衣裙幸福地歌唱。
    她的衣服质地很好,款式也很漂亮,我看清了这是昂贵的名牌童装。不知道谁给她穿的袜子,花纹套得歪歪扭扭,颜色白得抢眼,明显偏大的黑皮鞋上蒙了一层灰尘,在白袜子的映衬下,鞋子卑污,鞋子自惭形秽。我看到鞋子悄悄往后收拢,我顺着孩子的袜子往上看,心依的眼里有点不安,她敏感地意识到我在观察她,她也发现了鞋子的不太体面,她惶惶地看着我,我再一次发现心依眼里混合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合的东西。
    我不再说话,心里有点难过。我帮她扯扯衣袖,叉开指头梳理她的短发,然后站起来,把右手递给她。她小心地握住我的一个手指头,准确地说,她牵着我的食指,跟着我一步一步地前移。她尽量将步子踱宽了,以便跟上我,我则放慢脚步,每一步只跨一块砖头。我的手指开始痒痒的,然后是一片温热,接着就只觉得她的手长在我的手上了。当我扭过脸看她,她正仰着头看我,阳光跌落在她的眼里,她的眼睛就像倒映着太阳的湖水,波澜轻漾,我忍不住又抱起了她。
    攀沿的快乐突然悬空
    我们似乎生活得有滋有味。每个月雷打不动四五千块的薪水,上班干活得心应手,下班吃喝玩乐美容健身,有能力的再捞点油水外快,衣食住行样样妥贴,可以将自摸一把各付一百大元的麻将打成日常水平,五百块左右的衣服买起来眼都不眨。当然我指的通常是像我这样的未婚普通机关干部,已婚的操劳家庭操劳孩子,除了在脸上花点钱,挽留一下青春的尾巴外,大部份是舍不得这样放血一样挥霍的。当然对于局长主任哪怕是副处何波来说,这些就是小菜一碟。
    后来又打过羽毛球和乒乓球,有些什么官儿在场,我都记不住了,我不再热衷于跟他们套感情。每次我都对何波说,带上心依呀,不带她我不来!我因而如愿以偿地见到心依,看到她会说话的黑眼睛,看到她乖巧的小模样。我发现我莫名其妙地开始依恋她,我依恋她跟我小时候依恋母亲的感觉那样相似。这份陌生而熟悉,柔和而又激动的情感悄悄、隐蔽、快乐地把我笼罩。
    这一次我又耐着性子陪练了几场,然后抱着心依走了,我说过要送她几个snoopy。离开时,我听场内有人说,何处长,赶紧给孩子找个妈啊,大老爷们也该放放手脚了!另一个说,快追呀,这个女仔球打得好,人也挺不错嘛!我愣了,在拐角处故意停留,只听得何波呵呵地傻笑,说,人家是黄花闺女!
    我的感觉真是准确,心依果然没妈。我几乎是以沉痛的眼光看心依,我以为她也会噘着嘴巴难过,谁知心依却带点诡秘地偷笑,上下牙齿咬合,整齐细密像小玉米,眼睛像条船儿,在快乐的水面上一晃一晃。她笑得有点夸张,像是要表达的东西太多,只能全部挤在笑容里,就把笑挤成这个样子。我想她肯定是清晰地听到了"给孩子找个妈"之类的话,要不,她何以笑得这么好看呢?聪明的心依,心里挺鬼的,我不由也笑起来,一瞬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像我的孩子吗?但声音很快就消失了,我没心思考虑这个问题,我在想,她妈呢?活着?还是死了?在中国?还是外国?离开多久了?一路走着,疑团塞满我的脑海。心依牵着我的手指头,见我不说话,也蹙着眉看我,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她能说什么呢?她只是个哑巴。我用纸巾帮她擦去粘在眼角的干眼屎,既便是没洗脸,她的脸蛋还是很白嫩,像剥了壳的熟鸡蛋。
    心依笑,心依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月亮里荡漾着我。
    心依不会说话,我跟心依的对话就很简单,我通常只需要她摇头或点头来回答,或者我直接看着她的眼睛,就能明白答案。比如,我指着snoopy说,是喜欢这个吗?心依点头。要雪糕吗?心依不点头也不摇头,眼睛里就露出一种胆怯而不想声张的渴望,当我把雪糕递到她手里,她的眼睛又荡小船儿一样,让我忍不住亲她。心依很少摇头,不知道她是顺从我,还是真的喜欢。我抱她时,她总是把鞋子往外翘起,避免弄脏我的衣服。我通常只抱她走十几步路,就走不动了,我的手臂通常只是甩动帮助步行,从来没有承受过这么多的重量。我抱她只是为了表示我爱她,心依也很满足这十几步远的特别宠爱,放她下地,她的脚步总是变得很轻快。
    有次遇到一个熟人,问,这是谁的孩子?我说我的。熟人就哈哈大笑,说谁跟你干的?我说谁跟我干的,公安局也管不了呢。熟人便说,这孩子挺乖,有她也算福气哟。我像模像样的幸福地笑。
    心依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她能说什么呢?她只是个哑巴。
    心依所在的机关幼儿园离政府大楼很近。我跟心依秘密约定,我每天来看她一次。我记不清是第几次来看心依了。远远地我看见心依站在铁栏栅旁张望,我知道心依在等我。课间休息,幼儿园里闹哄哄的,滑梭梭板,荡秋千,你追我赶的孩子们在心依背后,成为一副喧闹的背景,而心依安静的身影总让人揪心。我告诉心依不要等我,心依总是点头,但依然这样张望。每次看到铁栏栅里她的小身影,心里就产生一种莫名的疼痛。我有时给心依买看图讲故事,有时给她一个小花夹子。那次我把小花夹子别上她额前的头发,心依小手轻轻触摸头上的新发夹,眼睛就和月芽儿一样弯弯地。心依的快乐也是带着忧伤的,她不会跳起来又笑又闹,她的全部想法都在眼睛里,动态的静态的,她的眼睛能准确地传递信息,因而她的眼睛里凝聚着很深的,有时我也辩别不清的东西。我喜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然后等着她的眼睛给我回答,这使我一度忘了心依是个哑巴。我有时也只用眼睛跟她说话,而心依总很快明白我说什么。有一次心依的眼里有些惆怅。我就问,心依,是不是想阿姨给你讲故事?心依鼓着眼睛用力地点头,手指头从铁栏栅里伸出来,在我的衣袖上划来划去。是不是想阿姨带你睡觉觉?心依就把眼睛笑成月亮,月亮里荡漾着我。我很想抱一抱心依,但是她在铁栏里面,我叹息一声,心依就怔怔地看我,眼睛在询问,阿姨不愿意带心依睡觉觉,不愿意给心依讲故事吗?我摸摸心依的头发,我怎么回答心依?我怎么跟讲她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很复杂呢?心依怎么会懂呢?心依不高兴,眼里很多迷惑。我又说,心依,阿姨不能天天陪你,因为,阿姨跟你们不是一家人,阿姨要回家陪爸爸妈妈呀。心依忽然明白,眼里的愁云散开,脸贴着栏栅,我也把脸贴近了,以为心依要跟我玩对对眼,谁知心依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我无法描述刹那间我内心的震颤,我在那一瞬间发现了一个小孩子与一只小狗的区别,即便是那只小狗会舔我的脸,我的心里获得的也只是纯粹的快乐,而心依的吻,却使我感动、快乐,心酸、还有温馨,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忽然间觉得她就是我的孩子。
    星期一我忽然接到通知,要下乡调研三天,我来不及跟心依说一声,匆匆忙忙就走了。那三天我每天都魂不守舍,眼前总浮现铁栏栅前等我的那个小身影,我想像她的盼望与失望,心里非常疼痛,我后悔没有去幼儿园跟告诉心依,懊悔和歉疚像猫爪一样,不断地狠命地尖利地抓挠我。回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在铁栏栅外徘徊,等心依的课间休息。孩子们欢笑着奔跑出来,玩耍嬉戏,我望眼欲穿,却没有看到心依的身影。生病了?出事了?我终于忍不住进了幼儿园,老师告诉我,何心依前天转学回武汉了,我的心里立即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一直攀沿着的快乐忽然悬空。
    纯属意外的爱情开始
    当你忽然发现精心喂养的小狗不见了,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你的眼前肯定会不断地晃动它顽皮的身影。它咬着鞋子玩耍,摇着尾巴微笑,百分百地诚挚与信任的明亮的黑眼睛,因为深刻脑海而不能挥却。如果是因为你打了小狗一顿,或者好几天没带它出去散步,正当你带了骨头准备喂它然后再带它四处玩耍作些弥补的时候,它失踪了,那么它带给你的就不止是遗憾,你肯定会无比的愧疚并隐隐的心痛。总之它曾经给你多少快乐,现在就会给你多少伤痛。心依就是那条忽然失踪的小狗,而我就是那打了她的主人,在我下乡调研的三天时间里,心依心底会是怎样的失望与不快?而在我急切地想见心依,心依却远离了深圳时,我又是怎样的惆怅与忧伤。心依和小狗小一样,因为不能通过语言来表达大部分感情和思想,而只能把语言全部挤压在瞳孔里,因而眼神格外的凝重,格外地让人心颤与怜爱。她那双眼睛,那双时而像月芽儿,时而像小船儿,时而像葡萄粒儿的眼睛,像千丝万缕的绳索将我缠绕着,捆绑着,牵引着,让我歉疚着、想念着,渴望着。
    路边有卖小狗的,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东西在纸盒子里转,没有人抱它,没有人抚摸它,它微微地颤栗,哀哀地哼叫,眼里有对未来生活无知的渺茫和不属于狗类的忧郁。我忍不住去抱了它,我有很多温柔要给予,我有很多愧疚要弥补,我只有把小狗贴在脸上,我给它温暖,它给我慰藉,我差一点下决心把它抱回家。但想到我是一个总在外面混饭局的人,我不能给小狗很好的照顾,就只有恋恋地舍弃。
    想着心依,难免会想到一切与心依亲近的事物。何波忽然跳跃在我的大脑里,我立即与何波联系了。
    哎,何波,你为什么把心依送回老家了?我的第一句话近乎质问,好像送走心依应该征得我的同意,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以那样的口吻与何波说话。何波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因为工作太忙,保姆带着总是不放心,只有把心依放奶奶身边去边了。我想想也是,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那么多应酬,无论男人或孩子,都未免可怜了些。我喜欢一只小狗,依恋并且想念,小狗的主人没有权力和义务向我提供或永远维持我与小狗相处的快乐,人毕竟都得活着。何波不知道我与心依私下的情谊,自然也不会明白我的心情了。于是我叹了口气,表示对何波作法的认同。
    今晚华夏艺术中心上演商鞅,上海话剧团的,水准很高。你去不去?何波问。我一秒也不犹豫,爽快地答应了,好像遇上我期待已久的某件事情。
    你到底多大了?何波在车里忽然问我,友善的狮子鼻翕动。何波很私人化的问题表明,我和何波开始了不同于球场性质的私人交情。你看我多大?我看你顶多二十三吧。你真离谱,怎么男的一猜女的年龄,就变得胆小起来,硬要往烂漫的方向猜,我都二十五啦!何波便呵呵笑,说确实看不出来。我说我也看不出来,你能生个那么漂亮的女儿。何波侧脸瞟我一眼,微笑的眼睛突然很亮。我愣了,如果说心依的眼睛是小船儿,那何波的眼睛就是大船儿,大船儿和小船儿何其相似,大船小船一起摇荡,那一瞬间快把我荡晕。我依稀看到何波内心的隐蔽思想,我的心突突地往外撞,把皮囊擂得咚咚作响。
    心依,是很可爱,可惜——何波咳嗽了一下(我的心悬了起来,我很怕他说出"哑巴"两个字)——可惜眼睛小了点儿。我笑了,因为我知道在何波的眼里,心依是完美的,他根本挑不出心依的毛病,他对心依是百分之二百的满意与爱。
    除了眼睛,在何波与心依的脸上很难找到相像的地方。何波的那种富贵的狮子鼻没有长在心依的脸上,那么我只能推断那个女人是漂亮的,那个漂亮的女人,与何波干出这么可爱的小东西,也应是何波魅力的一种体现。我胡思乱想。
    看完话剧在咖啡厅坐了片刻,何波带我在深南大道练车,如果所有的恋爱都有它自己的程序的话,那么我和何波的恋爱从这晚开始已经按下了enter键。我们找到一条幽静的街道,把车停在树底下,街灯把碎叶的身影撒了一地,不同属主的相邻的两只手叠在了一起。两只手叠出了汗,树叶的碎影轻轻地摇,整整五个小时,何波的爱情与婚姻就像这深夜的街面袒露在我的眼前,在何波的回忆里泛着街灯温馨的色彩。
    我有必要向你复述一下何波的爱情与曾经的家庭。何波说他有一段八年的婚姻。她叫马莉,比他大三天,是个年轻漂亮,气质不凡的儿科医生。我对此深信不疑。他和她经人介绍相识,三个月内就闪电式的结婚了。原因很简单,一是相爱,二是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三是肉体的需求迫不及待,两人一致认为应该把那美好的灵肉相交保留在新婚之夜。我问何波新婚的感觉,何波只说自己是处男,马莉是处女,一切只能是探索性地进行。婚后是恩爱的。婚后不久,何波公派北京学习半年,一天一情书,三天一电话,经受了灵与肉(思念与性欲)的严峻考验。后来的日子就有些平淡。马莉怀了四次孕,但每次都自然流产,问医求药,无济于事,婚后第五年马莉再次怀孕,并且成功地生下心依。
    马莉一直有出国的愿望,到深圳一年多,马莉借公派考察时机留在了美国,在那边赤手空拳博绿卡,说要为孩子创造良好的条件。心依与爷爷奶奶感情深厚,于是常常被当作皮球一样,在武汉与深圳之间递来递去。关于马莉这个人,何波只是摇着头说她太好强了。于是你也可以和我一样想像何波与马莉的离异,不是夭折,而是生老病死一样的自然了。
    何波说完那些,叠着的手翻上来紧紧地攥着我,我被他攥得生疼。接下来你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何波只是把手从我脖子往后背探,在我近乎晕昏厥的颤栗中吻了我,然后很喃喃地说,我不想这么快,真的不想这么快,
    但是,洪水猛兽就这样势不可挡的来了。你可以想像何波对我的宠爱,或者你想像不出他有多么宠爱我。他带着我和朋友们一起吃饭、钓鱼、打球、旅行,周末时或两人或呼朋唤友自己开车去附近的别墅逗留一晚,当然你明白我们肯定睡在一起,我们认为把初夜献给新婚之夜是愚蠢可笑的,那没有任何意义。我要说明的是,何波真的不穷,尽管马莉带走了三万美金,折合人民币二十七万,何波依然不穷。何波迁就与依顺我,除了突然给我一件新奇的礼物,一套漂亮的衣服,或者一瓶昂贵的香水以外,任何事情他都不会擅作主张。为了避免让朋友们嘲笑他"惧内",他总是暗地里投我以询问的目光,我们用目光商量,何波总是依我的,结果似乎像是何波的决断,皆大欢喜,何波就很快乐。
    何波是细心的,餐桌上何波的第一筷子菜肯定是夹给我的,他给我盛汤,伸长手臂夹我喜欢吃的菜。开始时我总是说何波我自己夹,后来我就慢慢习惯并享受他给我夹菜的幸福。你肯定看不惯,何波就愿意这样对我。朋友们戏谑,说何波你这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会把人宠坏的。何波私下地对我说,就是要把你宠坏,把你宠坏了就不喜欢你了。
    我和何波的爱情"流浪"一个月后,回了家——何波说我们没有必要分开住,我们应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照顾。你知道我不会拒绝,甚至是盼望着的,因为爱情能一举解决吃饭和性事这两个活着的严峻问题。何波做得一手正宗的川菜,何波说他好久不曾下厨,不曾为一个女人做饭了,言下之意他又寻找到了一种乐趣与幸福。我知道何波今天这个样子,全是马莉调教出来的。何波在马莉女人那所学校毕业,把才干余热在我这儿挥洒,我所做的不应是吃醋,何波是我的,我理当高兴并且深以为幸。我喜欢的话就洗碗,懒惰起来可以留给钟点工。当然我们在外面吃腐败餐的次数每周有两三回,只要愿意还可更多,何波只是愿意给我做饭,享受两个人吃饭的温馨。我从不进市场,尽管市场就在小区里面。何波买菜前总是先问我想吃什么,我想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我有时也觉得何波这样宠我,会把我宠成一头懒猪。你不要以为何波在厨房里精彩,在工作上就黯淡了,恰恰相反,何波是深得领导欣赏,才干是有目共睹的。
    进门出门的拥抱吻别的习惯怎么形成的,我也不知道了,你不要以为我在说电影情节,说实话,我那么做的时候,也觉得我们像电影里面的主角,也很陶醉,只不过我们不是演戏,我们是真实的需要这样的道别方式。
    何波的爸妈都是退休教师,赋闲在家,在这期间,我看何波往武汉挂了几次电话,问爸爸妈妈的身体,问心依的情况,很不凑巧,心依不是睡了,就是出去玩了,或者是跟爷爷或奶奶逛街去了。何波就说辛苦你啦妈妈,辛苦你啦爸爸,然后朝我挤眉弄眼,显然是电话那头在询问什么,何波就说她很好,很温柔,在一起很好。我明白何波把我们的事情告知了父母。我忽然很冲动,我说何波,把心依接回来吧!
    那一夜我和何波做得格外温存与恒久。
    掉进热恋漩窝的不明物体
    我忘了这项航空服务的名称,反正武汉那边把心依送交给空姐,心依就独自飞到了深圳。我和何波去机场接心依,我一眼就看到环佩红色礼仪彩条的空姐牵着小红花袄的心依往出口方向走来。心依显然在飞机上睡了一觉,眼神迷迷蒙蒙的,小红花袄很是耀眼。何波挥着手喊了声"依依",心依眼前一亮,她立即挣脱空姐的手,惊喜而又委屈地瘪着嘴用武汉话喊"爸爸——",眼泪决堤般哗啦哗啦地流淌。何波迅速地弯腰抱起心依迅速地站起来,我只觉得心依像秋千一样荡到何波怀里,这世界上最感人的荡秋千的场面使空姐的眼睛湿润了,我却惊愕地半天合不拢嘴——心依,她竟然会说话?!
    何波不断地帮心依拭泪,抹鼻涕,安慰,说着简短的武汉话。当心依停止哭泣,何波转向已被遗忘片刻的我,对心依说,依依,记得这个阿姨吗?心依眨巴着黑眼睛,睫毛还沾着泪水,像在拼命记忆,然而又很茫然,她显然不太记得,原来眼里凝聚的东西因为父抱的搂抱而散淡,我也觉得心依有点陌生了。然而心依很快就对我笑了,何波的大船儿和心依的小船儿一齐在我眼前摇荡,我又在这一瞬间熟悉了心依。
    在心依面前,我没告诉何波,我一直以为心依是哑巴。我抱着心依坐着,何波用武汉话不断地问这问那,心依似乎开朗了许多,一一回答,高兴时还有点眉飞色舞。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何波,我说,为什么不说普通话?何波说,心依跟爷爷奶奶住的时间多,学的武汉话,一直没改过来。普通话她会听一点,我看她回武汉这么高兴,首先是在语言上大解放了。我说现在全深圳都提倡讲普通话,你们在家也不要讲什么武汉话了,一律国语。好好好,不过你要教她哟。何波说。我就问心依同不同意,心依却专注于两边的景色。慢慢来吧,她学东西很快的。何波见心依不理我,替我解围,然后又用武汉话向心依复述了一遍,心依点了点头。
    依依想吃什么?何波问。我听懂心依说的是麦当劳。何波连说好好好,我们去吃麦当劳,然后转头问我,去麦当劳行不行?我说麦当劳哪里吃得饱啊!我有点不高兴了,我觉得何波答应心依后再征求我的意见,纯粹是敷衍我。去机场接心依前,他明明答应我去吃"漓江又一轩"的黄焖鸡。
    我的情绪就像一只新鲜完好的苹果,开始了绿豆粒那么大的腐烂。
    在麦当劳里,心依不断地说话,一会要尿尿,一会要雪糕,把何波支使来支使去,我熟悉的那个安静的小女孩不见了,我甚至觉得她像一只受宠的狗,在屋子里目中无人地走来走去,目光偶尔掠过我,也是骄傲和霸气的。我不知道心依怎么忽然间变成这样了,或许心依跟武汉人一起,说着武汉话,就恢复了做为武汉人后代的自己。何波只象征性地问我还需要什么,我摇摇头,我觉得有点乏味,有点烦躁。
    心依像不明物体一样掺进我的热恋当中,我像轻微的食物中毒,开始有不适的感觉。
    你可能永远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与何波恋爱前,心依的其他与我无关,与何波恋爱后,心依的一切都与我发生了联系,并且干扰着我。看着心依就想起马莉,想像何波、马莉、心依三个人在一起的样子。心依似乎知道美国是个值得骄傲的地方,而她的妈妈正在那边为她打出一片天空,她就觉得与众不同。
    何波是热爱家庭的。第一个晚上,心依跟我们睡一起。在心依睡着的时候,何波爬到我的身上,看着熟睡的心依,和我做ài。柔和地灯光下,他脸上有一种独特的幸福表情,似乎是得到了世界上最完美的生活。我也在片刻间幻想心依就是我和何波的孩子,来让自己与何波一样陶醉,但我清醒得太快,我竟然想到了何波和马莉在床上也是这样地做,于是身边的心依就开始刺眼。
    我情绪苹果上的绿豆粒大的腐烂,渐渐扩大成一粒花生米。
    第二天晚上,我坚持让心依睡自己的房间。我说她将来要去美国的,从小独立对她有好处。何波就跟心依商量,心依,你快四岁了,长大了,应该自己睡一间房。心依哭着说爸爸我怕黑。何波说那爸爸给你开着灯。心依想了想仍是抽泣,说爸爸那你晚上要过来看我。何波说好好好,爸爸晚上过来看你。何波很不忍心地让心依睡在另一间房,他开着壁灯,晚上起来去看她,给心依掖被子。
    心依继续在机关幼儿园上学。我们都不喜欢有保姆在家里晃来晃去,何波情愿自己接送心依。我与何波卿卿我我,缠绵缱绻地热恋忽然间一个急转弯,进入了日常生活。出门前的拥抱吻别变得很随意,只要何波怀里抱着心依来吻别我,我就躲闪着,心里产生厌恶与埋怨,不久这个曾经很温馨的告别仪式就自然地消失了。
    何波买菜,总是先问心依想吃什么,做好饭菜,第一筷子肯定是夹往心依的饭碗,尽管何波仍是周到地给我补上一筷子,我觉得已经毫无意义。我们一起看电视节目的时间因何波要哄心依睡觉而取消,我们在屋里随时随地的亲热受到了拘束,我们外出的潇洒自由受到了牵绊,我的生活被打乱了,我的宠爱都夺走了,而这个强大竞争对手,竟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
    我和何波的卧室门总是敞开着,因为何波担心晚上心依会叫他,心依的门就在对面,门开着好有个照应,心依也不会那么害怕。有天晚上十点多钟,我和何波在被子里正做到兴头上,心依赤裸着脚丫子,忽然出现房间里,把我吓一大跳。心依哭哭啼啼地说,爸爸,你怎么不来看我,呜呜?何波立刻从我身上下来,套上短裤,说,哎哟我的乖乖,你怎么起来了,别感冒哦!何波把心依抱回房间,半天把心依哄睡了,悉悉索索地钻进被窝,我已经冲了一把澡穿上了衣服,他抚摸我想继续未完成的事业,我只觉得索然无味,无论身体和情感都产生了抗拒与逆反的心理。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成天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只觉得憋闷,压抑了很久,我想跟何波谈,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谈,我们的热恋当中掉进了不明物体,这个不明物体只在我身上起了化学反应。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我说何波,我们的从前到哪里去了?你不像原来一样爱我了,我整天被你忽视。何波愣一下,立即明白我的意思,说,你真傻,爱心依跟爱你那不一样的,你觉得没有心依会很好,心依的存在是不能改变的事实。话又说回来,没有心依,我们可能相爱吗?何波把我说懵了,何波说的是事实,心依的存在也是事实,可是我为什么就这么难受这么难受啊?哪里生长出了一股恨,一缕怨,我想狠狠地砸东西,我想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我想抽烟,我还想喝醉,我想昏昏地离去。
    我不知该怎么继续讲述了,此刻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很多零碎的细节蜂涌而来,请允许我安静一会,给你描述一下此际窗外北国的春天。
    楼下幼儿园里,一群像心依那么大的孩子在院子里追逐,玩"木头人"游戏,让一群孩子在我窗户下喧器,也是天意,他们欢快的笑声像巨浪一样,拍打如礁石般呆滞的我。冲天的白桦叶子还没有长出来,仍显孤寂。三株桃花早开了,满树粉白。孩子们的笑声震落了花瓣,花瓣儿像泪一样悄悄地飘洒,像我此际在春天里的忏悔与惆惘,愧疚与疼痛。
    何波替我擦着眼泪,说,哦,小的哭完大的哭,哄完小的哄大的,我真难啊!何波想逗我笑,我笑不起来,只要他抱过心依,我就觉得他身上沾了什么,我身上产生的化学反应阻使我与他亲近,当然更谈不上我会去抱一下心依,亲一下心依。何波搂着我思考半天,进一步说,那把心依送到贵族学校,周末再接回家,这样好不好?我知道何波在迁就我,心里高兴,但脸上没表露出来,我不想表现得很浅薄,与心依不共戴天似的。我故作沉吟,似是而非地动了动脑袋,算是勉强同意。
    从那天晚上开始,无论白天夜晚,我都会随手带上卧室的门。
    何波给我翻开一叠影集,里面纪录了何波与马莉恋爱、结婚、马莉怀孕、襁褓中的心依、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场景。何波似乎认为我与他一起温习他曾经幸福的家庭生活,可以促进我们的感情。我看着看着,心里倒了五味瓶似的难受,仿佛有人夺去了我什么东西。新婚的甜蜜,初为人父的喜悦,何波都已经尝试过了,而我呢?那个漂亮的马莉是心依的模板,马莉抱着心依胜利与骄傲地看着我,我只觉忽然一股厌恶挠心,冷冷地推开相册,去了洗手间。
    我的情绪苹果上花生米大小的腐烂,像一颗青涩的李子那么大了。
    何波好像与马莉谈过心依上寄读的事情,夜晚马莉打电话过来,在电话里与何波大吵大闹。我发现原来马莉一直生活在我们当中,并且仍然调遣、左右、使唤着何波。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心依这么小,妈妈没在身边,就已经很可怜的了,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住校?我听到何波也火了,质问道,可怜?你也知道她可怜啊?才两岁你就扔下她跑了,你配做母亲吗你?我不想过多描述何波和马莉之间的矛盾,我只是觉得忽然间这样的纠缠竟然与我有关,既无聊也可笑,我承认我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我有我的优越感,我卷到这个家庭中来,不但渐觉疲惫,而且自尊受到严重侵染。
    何波对我说,马莉的绿卡快办下来了,顶多半年,马莉就会把心依接去美国。我不要你像她妈妈那样爱她,事实上那也是不可能的,我只要你像个好阿姨一样对她就行了。何波语气几乎是乞求的,我的心有一霎那的柔软,但立即又坚硬起来,我根本不愿碰心依,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我的心头就凝聚乌黑的云彩。
    我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适应马莉住过的房子,马莉睡过的床,我不知道我要花多少时间适应何心依,这个有生命的,带着马莉显著印痕的活物,她使我挣扎。
    越演越烈的妒忌走向极端
    不用我向你再细致地描述什么,你已经知道心依的存在给我带来的不快,不必非得我用上妒忌、吃醋等词语,你才明白我经受什么样的煎熬。何波要我给心依洗澡洗头,我不愿意,结果何波给她时,我又非常的难受,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情绪,正因为我搞不懂,所以我找不到排遣的方式,它们在我的体内冲撞,我自知没有道理,只有压抑着那股情绪,任凭它把我折腾得五内俱焚,万念俱灰。
    我觉得我与何波还未享尽恋爱的美好,就提前进入家庭和机械的日常生活,我对此耿耿于怀。心依占据我的位置,比如沙发、何波的怀里、与何波共一张薄被看电视,甚至是何波亲手做成的鲜炸果汁,何波要是先给心依,我肯定一滴也不愿意喝。想到那个女人仍在指使属于我的男人何波,我就感到愤怒无比。心依是马莉的心依,却仍然横亘在我和何波之间,使我与何波的关系一度紧张与危险。
    在他们父女俩在客厅看电视、做游戏、拼图玩耍的时候,我通常是独自躲在房间里,我不得不关上门,否则他们的嘻笑会把我深深地刺痛。我烦躁不安,憋闷压抑,我很想大声吼叫。心依的确聪明过人,她很快学会了普通话,她有时会推开门,喊我出去玩,我知道这是何波的主意。我从来不给心依脸色,我只是很浅淡地笑。有时候看她穿着漂亮的小花衣服,真的很想抱她,但我发现我有多喜欢她,就有多排斥她,她有多漂亮,我就有多厌恶。
    我很不情愿地回忆那个春节。
    放了寒假,何波就把心依送回了武汉。我似乎轻松起来,就像憋闷的房间忽打开了窗户,浑身上下一种透彻的舒爽,我简单地以为恢复了原来的快乐生活,事实上也似乎是原来的样子了。这期间何波还与我谈到了结婚的问题,并且答应买一套新楼,添置全新的家俱,等心依去了美国就完婚。你要相信我肯定是快乐的,我和何波确实愿意彼此厮守。大年二十八,何波带我回到武汉,与父母亲一起过年,也算是未来的儿媳妇拜见公婆。
    何波的弟弟、何波的母亲带着心依来机场接我们。刚出机场,心依像上回在深圳机场一样,哭喊着从接站的人群中奔跑出来。就像只小鸟一样飞到何波的怀中,何波把行李袋扔给我,双手抱起了心依。孩子不是往我的怀里扑,明显地透露了许多隐情,很多双眼睛看着我们,我本来自信的步子忽然尴尬起来,
    心依在奶奶家更像个小公主。穿着马莉从美国寄来的衣服,骄傲地接着马莉打来的电话,她的嘴喊着一个令我陌生的名词:妈妈。我再一次陷入迷惑,马莉像个阴魂一样无处不在,我是不是可以避免或者说逃脱与马莉的联系?心依仿佛是她刻意安置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会把我和何波炸得四分五裂。
    事实上在机场看到心依扑到何波怀里的一刻,我就知道这个春节我完蛋了,并且有了来武汉的悔意。先前关于结婚的甜蜜计划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种沉闷压抑,何心依的影子仍是利爪一样将我抓挠。我连看都不愿看到她,而又不得不很客气地在何波父母面前装作开心的样子。除夕夜我是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的。一家人围着电视看联欢晚会,心依一直在何波的怀里,我因而拒绝与何波坐在一起,扮演一家三口的幸福场景。我很想跑回房间里痛哭,发泄,可是出于礼貌,我不得不坐在电视机前,用眼角余光看心依在何波的怀里撒娇,占据本应属于我的领域。我很孤独,我强忍着心中的烦躁,因妒忌而产生的疼痛使我快要碎裂,秒钟的针尖在我的心头上滴答跳舞,我的心立即变得千疮百孔。好不容易捱到新年的钟声敲响,仿佛是解放区吹响胜利的号角,监狱的闸门向囚犯敞开,马厩的栏杆倒塌,阴霾的天空下起了酣畅的雨。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我微笑着道了晚安,钻进了房间里,把自己扔到床上,手揪着胸前的衣服,开始了对自己的苦苦质问与深刻反省。
    何心依是何波的女儿,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爱上一个离异的带着孩了的男人,这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为什么不向事实妥协,却不断地愚蠢地设想假如,如果,幻想推倒事实?心依只是个四岁的孩子,那么漂亮乖巧的孩子,我曾那么喜欢她,想念她,与她相亲。我也看到了何波眼里流露的矛盾,痛苦,他问过我,从前的那个你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从前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跳出自我的范围好好想一想,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不安。夜晚入睡前,我对自己说,明天我要好好带心依,可是在我见到心依时,我仍然是深深的厌恶她,甚至简单的触碰都不愿意,我真希望她在我眼前消失。
    老人的眼睛是犀利的,我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他们的注视,我也是敏感的,我发现几天后他们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有天晚上何波、何波弟弟和父母打拖拉机,心依忽然困了,何波的母亲叫我给心依洗脚,带她睡觉。我笑着说我不会,何波的母亲就说,那你这个阿姨怎么当的?我听了很反感,但还是笑着说,伯母,我替你摸牌吧。当时大家都沉默了一阵,很明显,关于心依的问题摆到了桌面上。可是我们没有继续深谈下去,因为毕竟,我还只是心依的阿姨。
    回忆到庙会看灯的情节,泪先从我的眼里滚落,滑到我的嘴里,我立刻感觉到一股咸苦的滋味。那是我第一次拉下脸来严厉地呵斥心依,当着心依的面发怒。我的眼前浮现心依当时惶恐、胆怯和迷惑的眼神,还有何波无奈痛苦的脸庞。你永不能想像,现在我独自坐在电脑前,手指头敲打着这些片段,有多深愧疚和疼痛缠绕着我,我几次把头埋在键盘上,深深地忏悔,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会在那人群熙攘的庙会上,与何波共同肩负照顾心依的重任,亲手买下那只青竹篾编织的巨大蝴蝶送给心依。
    我不想描述庙会的繁华景状和人群的摩肩接踵,我根本没有心思看那些东西,我情绪极坏,我请你理解我,我还处在热恋当中,我多么希望恋人拉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腰,并肩行走在人群中。可是我的恋人何波背着孩子,缓慢地移动脚步。开始我走在他们背后,怨怒地盯着父女俩的背影,心头无名的火把我无声地焚烧,终于忍受不了的时候,我加快了脚步,把背影甩给了父女俩。
    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到了广场,人流分散了,广场上有许多民间艺术家在现场编做手工艺品出卖。何波牵着心依,我躲避瘟神一样与何波保持两尺远的距离。心依被一只巨大的青篾做的绿色蝴蝶吸引住了。那只蝴蝶被民间艺人挂得高高的,展开灵动的翅膀像风筝一样飞翔。心依眼里流露渴望,她连声说爸爸爸爸,我要蝴蝶。未等何波开口,我立即很厌烦地打断,说,这么大的蝴蝶,这么挤的地方,没等拿出去就挤坏了,不要买!我鼓着一肚子气。何波就低头做心依的思想工作,心依恋恋不舍地看着蝴蝶,万分失落地点了点头,我当时心底竟涌现一种胜利的快感!
    到动画舞台的时候,人又多了起来。心依嚷着看不到孙悟空猪八戒,何波又背起了心依,可晃眼间我回过头,何波却把心依驾在脖子上了!心依的身影高立于人群,洋洋得意,何波吃力的仰着脖子,不堪重负的样子显得很猥琐,我不能容忍我的恋人变成这样的形像,何波是我的男人。那不谐调的画面像一根棍子拨动了火炉的干柴,一股明火陡地从我的心头窜起。我凶狠地对心依大喝一声:下来!不许骑在脖子上!何波和心依都怔住了。何波放下心依,心依小小的身影在腿与腿之间站立,心依的脸在腿与腿之间茫然,心依的眼神在腿与腿之间惶恐,心依在腿与腿之间充满不知何去何从的困惑。我心头忽然又浮现了怜悯,便补充道,爸爸太累了,阿姨来背你!于是何波黯然的脸上勉强带了点暖色,而心依的表情似乎一直沉陷在我喝斥她时的恐惧里。事实上我只是象征性地背了几步,就放下了心依。
    如果我告诉你,我窝了好几天的火找到了喷发燃烧的机会,我终于可以不独自痛苦,独自憋闷,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你肯定会说我变态,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发泄的机会,你不能体会我憋得快要发疯的滋味。
    情绪的苹果彻底腐烂
    毫无疑问,春节过完,每个人的心上都降了一层霜,就像上前线打了一场战争,或轻或重地负伤归来。我一直认为我伤得最重,我从来没有站在何波的立场上考虑过,至于心依,我认为她是个孩子,皮肤上的伤疤,通常愈合得比大人快,她很快会忘记的。心依上贵族学校每学期一万元,我同意,我认为我对心依很慷慨。因为在这个没有正式名份的家庭中,我实际上已提前进入了角色,我掌管着经济大权。马莉虽极力反对,奈何鞭长莫及,再说也是于心有愧,所以她的阻止起不了任何作用。何波说,你不同意,那你就回来。马莉哭泣一番,就骂何波被妖精迷惑了,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后就对何波牢骚,以便巩固和统一我们的思想策略。我说这样的贵族学校,别人家的孩子想上还没条件上哩,英文课都开了,不是更有利于心依出国吗?事实上何波早已不买马莉的帐了。再一次占了上风的我,心底飘飘然,忽然就对心依亲近起来。
    我主动提出和何波一起送心依去贵族学校。学校约四十分钟车程,在偏静的山脚下,山清水秀,清静怡人,我们顺便在那里游玩了一圈。随保育老师看了一下心依的住宿,房间并排六张小床,鞋柜衣柜,干净整洁,何波很满意,但也看得出他很是不舍。我们离开的时候何心依哇哇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爸爸,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何波抱着心依,看我一眼,我知我一脸不可更改的表情,何波只得重做心依的思想工作。最后还是老师把心依哄住了哭,我们——不,我,才如释重负地离开。
    我一直在回想何波牵着心依进校门的情景。何波到底是男的,不懂得打扮孩子,而我,根本就不关心何心依穿什么,更别提给搭配衣服。所以,尽管心依的好衣服很多,心依的样子有点滑稽,她穿天蓝色旧运动衫,还有点偏大,额头前面的头发太长,何波就胡乱替她绑了一个冲天小辫。心依手里的小书包一晃一荡,背影像个农家孩子。看着着看,我心里居然有些快意,这是马莉的孩子,她应当是这个样子。其实我这样观察着心依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在重新设计心依的形像——如果她是我的孩子——她首先应该梳着精致的小辫,像两只小牛角,其实她应穿着及膝的红裙子,套着黑色的皮鞋,像个节目主持人一样漂亮神气。
    现在我清晰地回想心依那农家孩子一样的背影,迎面而来的仍是愧疚之刺,我无法躲闪,也不想躲闪,我为我当时的快意感到羞耻,我不知道我怎么那样狠毒——后来何波说我狠毒,我根本意识不到——心依哪里知道我在她的身后想了些什么,她柔弱的小生命原本是一折就断的,她只能像历史一样只能任人打扮,没法反抗。我哪里会想这么小一个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会怎样的想家,何波又会是怎么的担心与牵挂,我一心想要她在我眼前消失,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只要她不影响我和何波的生活。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做法无形中就是要隔断心依与何波的关系,现在想来是何其可笑与幼稚。
    老师打电话说心依每天晚上哭爸爸,不肯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突然又哭起来。何波小心翼翼地把老师的信息反馈给我,他装作毫在不乎却又难掩饰心中的疼痛,我知道他话语里含着某种期待,他希望不着痕迹地打动我。何波的样子让我难过,难过如羽毛轻轻掠过,但我对心依的那一方心地仍是坚硬的,我不以为然地说,过两天就好了,大人也一样,新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些不习惯的。何波默默在承认了我的说法,我后来知道,白天何波开车去看了心依。
    当水冷如冰时,你无法想像水中隐含着潜在的温暖,同样,平和之中,你无法想像潜伏的矛盾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爆发出来。我们的家里获得暂时的安宁,其实你跟我一样能感到安宁有着很不安份的隐患,你也会明白空气中漂浮着一种不着痕迹的伤感。我们默默地努力着,不相信美好的从前是个轻薄的肥皂泡,或者说不想用手指把美好的从前像个肥皂泡一样戳破。我知道何波很担心心依,但是我知道了,并没有想过要替何波分担忧愁。我甚至去跟何波去谈孩子的独立,反对娇生惯养,从小的磨炼有助于提高孩子将来在社会的生存能力。何波没有反驳我,但整个人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我具体说不清变在哪儿,事实上我根本没去考虑何波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何波很爱我,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握着何波爱我的这块皇牌才有这么结实的底气。何波自从在我这儿得不到心灵回应后,就再也不愿提心依在学校的事情。何波做饭的兴趣随之减了,应酬比往时也多了些,我的晚餐几乎又改回食堂,或者自己胡乱的煮点面条对付。
    何波等待周末。何波只在周末做丰盛的菜肴,偶尔淡淡地问我想吃什么,我不能忍受他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自然也不会撒着娇说自己想吃的菜,于是桌子上摆满了为心依精心调制的汤菜。第一筷子菜依然是夹给心依,不过我曾经认为没有意义的那一筷子并没有补上,我曾暗地里等待何波补上一筷子,曾经不屑的东西变成了心底的渴望,但何波的那一后补筷子终于消失了。那次心依忽然夹了一块磨菇放到我的碗里,眼睛荡着小船,说阿姨这个好吃。我好久没正眼看过心依的那两只小船样的眼睛,还是那样漆黑清澈,只是独立生活了几个礼拜的心依,突然懂事了很多,眼里终于有了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你知道我正为何波不给我夹那一筷子菜而闷闷不乐,心依的举动使我那一瞬间羞愧得像个被当场捉住的贼。在一个纯洁无邪的孩子面前,我感觉自己的龌龊、阴暗和不可理喻的可笑的妒忌。你肯定知道我又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端着饭碗忏悔了一阵,并且下决心要好好爱心依,好好把她打扮一下;当然你肯定也知道了,我心头那种顽劣的东西,不是这么容易软化,心依的举动不过是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引起片刻微澜恢复平静,我仍是越来越深地向那条狭窄通道走去。
    心依眼里属于自己的那点东西,我后来明白那就是主见,因为饭后我们提出要给她剪头发时,她两只手牢牢抓着着不过两寸长的牛角辫,坚决地拒绝了。扎牛角小辫的心依平添了几分天真可爱,比起短发的心依,更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何波认为心依在学校,还是短发方便些。心依说,爸爸我不剪,我喜欢辫子,妈妈说留辫子才乖!何波笑了笑征求我的意见,说心依的头发剪不剪呢?学校没人给她梳头啊。心依很着急,坚决不肯,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地说,阿姨不剪,我不要剪,我自己梳我自己会梳的!
    妈妈说留辫子才乖!心依的这句话重重地撞在我的心口上,我的心一阵酸痛。我看着心依,心依越漂亮就越刺我眼,现在她的这对牛角辫就像刺一样扎我,辫子旁的花蝴蝶夹子一颤一颤地,像真蝴蝶一样眷恋着不肯离去,把她的小脸蛋衬得更生动可爱。我肯定地对何波说,剪掉吧,不剪乱七八糟的,心依自己哪里梳得好。我不知道我怎么那么狠心,看着心依可爱的样子忽然又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一点也不为之心动——可是现在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心里填满了柔情与愧疚,我好想帮她梳一梳辫子,给她洗洗脸,给她脸蛋涂上强生润肤露,在被窝里给她讲一个故事,再伴着她甜美微笑地入睡。我实在不想描述我当时心理的阴暗,那些狠毒的词我一个也用不上来,无穷的自责与懊悔淹没了我——你看看我是如何无耻地哄骗心依剪掉那两个牛角辫的吧。
    我说,心依你的头发开叉了,开叉就得把叉剪掉,要不头发就长不长。真的吗阿姨?心依将信将疑,手还是抓着辫子不放。我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你看阿姨的头发也经常要剪呀!那,阿姨,只剪一点点好吗?我要辫子,我要把辫子留得好长好长。我又点点头,好的,只剪一点点。心依慢慢地放开了手,信任地把头发交给我,眼睛像月芽儿一样,隐含着一点点冒险的担忧。我松开了心依的牛角辫,剪刀咔嚓几下就剪完了。心依伸手往脑袋一摸,然后试探性的看能不能绑成小辫,结果发现根本抓不起来,心依憋着一脸哭跑到穿衣镜前一照,当肯定她的头发被我剪得再也扎不起牛角辫,像一个很漂亮的人在镜子面前忽然发现了自己丑陋,心依对着镜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头一回看心依这样哭,她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捂脸,准确地说是捂着嘴,似乎是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泪水哗哗地流淌。我不知道在头发和被我欺骗二者当中,哪一种感觉更令心依伤心,她在哭的当中是否会思考什么,是否对我感到了彻底的失望。
    关于头发我也有过很深的体会,即便是十八岁那年一赌气把长发剪了,晚上做梦醒来,也还沮丧和伤心地哭过几回。我是明知道剪掉牛角辫会使心依伤心,却连哄带骗,用卑鄙的手段达到了目的,我是在跟马莉做对?还是为了证明我有操纵一切的权力?给心依剪完头发我又去抱她安慰她,我抱她是为了证明剪掉辫子是为了她好,掩饰我对心依辫子的嫉恨,似乎只有把心依剥夺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才能够对她施以怜悯同情和温柔,像那时候我以为她是个没妈的漂亮哑巴一样,才能把心贴在她的心上。
    对心依我真的不再有一丝柔情,她是我眼里的一颗钉子,深深钉进我恋爱着的心灵,她摧毁了我与何波的甜蜜,她也让我无法动弹。
    绝境处不可躲闪的爆裂
    我现在才明白我根本不了解何波。开始他一再忍让我,迁就我,他知道我爱他,我们相爱,他一直给我一种很宽容的环境让我思考,并希望我从妒忌的死胡同里走出来。然而,我得寸进尺,越陷越深。事实上自从何波对我的体贴减少,关怀渐无,我对心依的厌恶也转化成莫名的仇恨。我对心依不理不睬,不能容忍心依在房子里晃动,我不能赶她走,所以只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避免跟她碰面,她变得像一块烙铁,只要我的目光触到她,我就有强烈的灼痛感。我并不去伤害心依,我只是被那些忌恨、痛苦的乱丝捆绑,然后每天在一个小角落里挣扎,企图从纠缠中解脱出来。
    不知哪天开始我患了周末恐惧症。每次周日心依离家到校,我如释重负,但又立即陷入周末仍会来临的阴影当中。有一回周末,我终于难以忍受,回到自己的宿舍度过漫长的两天。我的作为使何波深深痛苦,但他依然什么也没说,但我感觉我与何波之间又拉开了距离,向陌生靠近一步。
    马莉并不能如期接走心依,她来电话说心依的事情暂时办不下来。马莉的电话在我与何波当中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我像个被判死刑的人陷入绝望的黑暗之中,而何波对我的态度也因到了绝境无法前行般猛然调头,他张开了作为父亲的羽翼,紧紧地护着心依,像一只凶猛的鸟,狠狠地瞪着我这只企图伤害小鸟的老鹰,在心依的问题上从此寸步不让,
    你可以想像我的失落与更深的绝望。何波的变化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带给我另一种带血的疼痛,由他的宠爱建构的世界彻底坍塌,我像一条发疯前逡巡的狗,寻找任何一个引起何波重视的时机。我闷头睡觉,我迟迟不归,我无端抽烟,我不吃饭,我坐着发呆然而无济于事,何波再也不会哄我,他甚至比我回得更夜。他开始不接我的电话,或者干脆关掉手机,他会告诉我阳光酒店的三陪小姐性感迷人,牌桌下哪位富姐的大腿紧紧地抵着他的大腿,他有意刺激我,我不知道是生活把我也改造得面目全非,还是我把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我掉进了井里,我不想淹死,我拼命地往上爬,我爬不上去,我疲惫地困在那里,等待绳索的拉扯。
    我一直坚持让心依坐校车往返,你肯定猜到我为什么不让何波送,她是马莉的孩子,她只配坐校车。可是这个周末,心依居然要求何波开车送她去学校,她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轻轻地哀求,爸爸——你送我一次吧,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开车送的,为什么你不送我啊——说着说着她就哭,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何波知道我刚好要用车,就对心依说,今天阿姨要用车,爸爸周末去接你,然后再送你好不好?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只是料想即便是心依不要求,何波也会去送她,也就是说,在车的问题上,我是有先见和预谋的。
    何波在心依面前,仍然在维护我的形像,只要能接受并不讨厌心依,不必爱她,他对我的要求已经降到了最低。然而我当时并不能醒悟,我试过很多次亲近心依爱心依,但已无丝毫的可能性,哪怕是像对待普通朋友的孩子一样去对待心依,也不可能。我已经与她对立起来,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何波仍给我机会在心依挽回善良温柔的好阿姨形像,于是他对心依说,你去跟阿姨说说,看阿姨今天不用车行不行。心依怯怯地走近我,仰着满脸泪痕的小脸,小船儿浸在泪水中,抽泣着说,阿姨,我想爸爸送我去学校,你今天不用车行不行?我很烦心依哭哭啼啼的样子,她莫名其妙地提出送她上学校的条件,来得毫无理由,我想她必定是受了谁的指使,谁会指使她?我想到了马莉。我强忍住怒火,冷冷地对心依说,不行!为什么要送嘛?校车怎么不能坐啦?我心想你是谁家的公主?你只是马莉的公主!我在心里狠狠地使劲,但我不能说出来,我还需要一丝面纱遮掩,在何波面前保持知书识礼的模样,我要是彻头彻底毁灭何波对我残存的希望,那我们就完了。
    心依遭到我冰冷的拒绝,立刻转向何波,像被人抛到了荒郊野外,哭声凄惨绝望,忽然间好像对何波也失去信心,呜呜哇哇泪眼朦胧地在屋子里胡乱地冲撞,不知道该把自己弱小无助的身影摆放在哪个位置。她哭着喊着,最后竟然喊起了妈妈,她说妈妈妈妈你快回来,呜呜妈妈快回来啊呜依依想你回来啊妈妈眼泪鼻涕像一场狂风暴雨,心依脸上一片狼籍。她转到阳台,脸向着远方的天空,张嘴大哭,忽而猛烈地抽蓄,好几次缓不过气来,缓过气来却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咳嗽完了又是断断续续地呼喊,呜妈妈你快回来呜呜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转,心依的背影和心依的哭喊,撕裂着此刻的我,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听了心依的哭喊,也会为之泪下,何况女人。然而你根本想像不到,你想像不到当时的我是如何的漠然、厌恶、烦躁,我根本不理会心依,我忽然觉得何波挺窝囊,还能容忍这么不通人情的我,也觉得自己很有成就和胜利者的快慰,再一次把马莉打败了一回。我知道我有点过份,但我绝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么恶劣的地步。
    何波看着心依哭泣的背影,讷讷地独自站立。半晌,他默默地走到心依身边,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一声不吭,抱着心依进了她的房间,两分钟后他关上心依的房门走出来。车钥匙放哪里了!何波阴沉着脸,他的眼睛很大,填满了压抑的愤怒。我已经明白,一座火山要爆发了,如果我有一点人性和理智的话,我肯定交出了车钥匙。但我偏偏丧失了这两样东西。我把何波的这种态度视为挑衅,一贯以胜利告终的我当然不会因为何波的愤怒而轻易妥协。我要用车。我瞟他一眼,毫无表情地回答,我的声音冷得让我吃惊。我操!老子自己的车送自己的女儿上学校都不行?!他妈的,老子还是不是个男人?何波头一回发火骂人,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龇牙咧嘴,恨不能一口把我吞下。我根本不怕何波。如果这时候我交出钥匙,也许一场风波就平息了,可我偏不是半途而废的人,我就是错,也要错到底。我故意装得很平静,以显示自己的修养,衬托何波的野蛮。我轻蔑地瞥他一眼,扭身进房间,并把门反锁了。我听见心依在另一间房里哇哇大哭。
    我刚把身体靠上床,就听到何波踹门。我知道就算他把脚踹断、把门踹破,我也不会起来开门——当然门破了,他也就冲进来了。我半躺在床,听到踹门的声音渐渐猛烈,心头忽然升起了一缕恐惧——我不知道这事会怎么收场!大约有五秒钟的停顿,我以为何波放弃踹门而入的做法,我刚放松下来,只听轰——怦!门破了,反弹到墙壁,发出一声巨响,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何波已迅速地从床上拽起我的一只脚,双手猛烈一拖,我像具死尸那样啪哒一声摔在地板上,我听到左臂一声轻脆骨响,我还没开始说话,何波已经把拖到客厅,并地动山摇地大吼三声:滚!滚!给老子滚!
    我瘫软在地,我想起来,我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一条血线从卧室歪歪斜斜地连接到我躺着的地方。我衣衫狼籍,一只袜子掉在走廊里,脑袋被门框撞得嗡嗡耳鸣,除了左臂不痛,全身拆了架一样地疼痛,我像只断翅的蝴蝶,沾在大理石地板上。我要死了吗?我的眼前朦胧一片。
    心依走出房间,心依的目光顺着她房门前的血迹,慢慢地行走到我的身上,她忘了哭泣,她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我看到她的小牛角辫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她用小手圈着我的脖子,就是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在幼儿园心依在我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心依轻轻地走近我,走近我阿姨,阿姨我坐校车,我不要爸爸送了阿姨,阿姨心依的黑葡萄眼睛安静如水心依笑,心依把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月亮里荡漾着我
    我从恶梦中醒来,又看到了天使的脸蛋。
    (2002/4/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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