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在车后的是两支队伍,左为越军,右为楚军。
两者甚至不屑于伪装,各自穿着半甲,携带标志性的武器。越人背负的长弓,楚人握在手中的铁矛都是天下仅有,独一无二。
“追上去!”楚人奋力扬鞭,誓要超过越人。
“速!”越人不甘示弱,各自挥动缰绳,无论马背如何颠簸,开弓的手始终稳如泰山。
与其说这是一场追杀,不如说是一场追猎。
前方的马车就是猎物,越人和楚人都想斩功。然而杀死目标不难,难的是如何胜过对手。
追袭到中途,前方又出现一支队伍。
马车上的天子瞳孔紧缩,以为来的是伏兵,登时万念俱灰。
不承想柳暗花明,来人打出王族旗帜,分明是分封在外的王室成员!
“快,冲过去!”绝处逢生,废王喜出望外,连声命车奴加速。
长时间高速奔跑,拉车的健马体力告罄,已是强弩之末。看似一步之遥,此时却犹如天堑。
废王急不可耐,车速却无法再提。眼见追兵将至,前方的队伍却没有迎上来,分明有所顾忌。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救命!”不想死在这里,他索性抛开体面,扯开嗓子求救。
前方的队伍听到求救声,终于开始移动。
越骑和楚骑看到这一幕,猜出对方有意救人,在马背上对视一眼,都没有停止追击,反而同时加快速度。
“矛!”
“开弓!”
军令如山。
他们的使命是杀死废王,事未成,绝不能半途而废。
“杀!”
无论来者是何身份,既要救人,索性一并留下!
王族所部超过三百人,数量多于越骑和楚骑相加。后者却无丝毫退意,反而战意汹涌,如同盯上猎物的恶兽,集体释放杀戮的欲望。
奔雷声逼近,煞气迎面袭来。
天子的马车终于来人汇合,不及欣喜,利矢紧随而至,数名王族甲士被射翻,直接血溅当场。随即有短矛飞来,力量之大,竟将拉车的马穿透,直接钉在地上!
“陛下!”
一人冲向马车,看到车上的废王,顾不得许多,扛起他就要走。
废王认出来人,“叔父”二字尚未出口,视线忽然倒转,胃部被对方的肩甲顶住,压根无法出声。
“挡住!”
该人命甲士挡在身后,将废王扛到自己的战车上,亲自驾车飞逃,丝毫不恋战。
越骑和楚骑战斗力虽强,要杀尽三百人也需时间。这段时间足够战车远去,和另一波援兵汇合。
“继续追!”
“送信,报知君上!”
斩杀最后一名王族甲士,两支骑兵甩干兵器上的血,继续策马追逐。同时各自分出一骑,将今日之事上禀。
广袤的平原上,战车在前疾行,战马在后驰骋,奔雷声经久不绝。
骑兵离开不久,相隔一段距离的土丘后冒出两颗脑袋,分明是与废王失散的良医。
此时的他们灰头土脸,满身狼狈。一人身上还带着伤,伤口简单包扎,已经不再流血。
“怎么办?”
“要追上去吗?”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他们目光交汇,终于做出决定。
“离开!”
继续跟随天子,早晚是死路一条,不如隐姓埋名找个小国藏身。拥有一身医术,大可以投靠氏族成为门客,待到时过境迁,未必不能与家人再聚。
“走!”
两人做出决断,相互搀扶着离开土丘,与逃亡的废王背向而行。身影逐渐缩小,很快被风遮挡,彻底消失在旷野。
上京城内,王宫连设三场飨宴,天子诸侯其乐融融,看不出半分龃龉。
又是一场宴会结束,天子宣布明日行祭祀,祭告天地鬼神,勒石铭刻勤王大功。
此举颇有些熟悉。
殿内众人纷纷看向晋侯,后者不以为忤,反而微微一笑,道:“陛下英明。”
礼乐声起,诸侯起身离殿,贵族们尾随在后。
现如今,上京贵族大多看清形势,不仅行事变得收敛,更学会伏低做小。
待众人散去,王子盛和王子岁随天子绕过屏风,一起来到后殿。
天子率先落座,示意两人坐到身边,对王子岁笑道:“多亏有弟提醒,方使诸侯满意。”
“为陛下效力是臣职责所在。”王子岁恭敬道。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话中自称“臣”,而不再是“臣弟”。
天子或未留意,也或是注意到却未放在心上,继续说道:“明日之后,诸侯无理由继续留在上京,当陆续归国。朝堂之上,执政空缺,刑令、农令亦无人,我有意以你为刑令,如何?”
天子看向王子岁,等待对方回答。
王子岁皱了下眉,脸上不见喜色。王子盛侧头看向他,眼底闪过妒意。
“陛下,臣无意留在上京。”捕捉到王子盛的神色,王子岁顿觉心冷,离开的决心更加坚定。
“什么?”
王子岁抬头直视天子,没错过对方的惊愕,斩钉截铁道:“请陛下应允,许臣开国。”
话音落下,殿内骤然寂静,落针可闻。
第二百二十八章
“岁弟,果真要走?”
天子知晓自身能力,有心留王子岁在上京,奈何王子岁去意已决,遇到天子挽留也矢志不移,态度始终如一。
“臣请开国。”说话间,王子岁双手交叠躬身至地,彻底将自己摆放到臣子的位置上,态度分明。
天子想要扶起他,他却坚辞不起,只求离京开国。
“求陛下恩准!”
王子盛站在殿内,见证王子岁的决心,也看清天子的态度,嘴巴翕张数次,终究一字未吐。
许久,殿内响起叹息声。
在这场拉锯中,天子未能胜,王子岁得偿所愿。
“准。”
“谢陛下!”
唯恐天子反悔,王子岁直起身,当场求一道旨意,将诏书捧在怀中方才能安心。
“罢。”天子再次长叹,既然答应了对方,也不打算拖泥带水,当即命侍人准备笔墨,挥毫写下诏书,册封王子岁爵位,准其开国。
“中原多已分封,三境诸侯林立,唯北境存无主之地。然诸胡游弋,开国之初定会艰难。”
诏书写毕,天子铺开一张舆图,手指上京以北。
和其他方向不同,北境大片荒芜,少见诸侯国标注,反而是戎狄羌等部落众多。
“早年曾有王族就封,短短数载人即不存。传言是被犬戎所害。为此父、废王率王师北上,灭胡六部,可惜被犬戎大部逃脱。”
生在王家,礼仪和王族史是必修课。
天下分封四百年,北境始终不太平。广阔的荒漠一望无际,最适合部落迁移躲藏。纵有王室和诸侯几度围剿,大大小小的胡部仍如野草焚之不尽,大战之后休养生息,蛰伏一段时间就会卷土重来。
天子口中所言的王族是废王的兄弟,因有膂力备受先王信重,一度成为王位的有力竞争者。
可惜他的母族被人抓住把柄,引发先王猜忌。事情牵连到他身上,惹先王不喜,与王位再也无缘。
成王败寇,在废王登位之后,他与同母兄弟自请就封。
“其名卓,封于北,弟名超,封于中原。”天子说道。
废王的理由光明正大,王子卓勇武,封北守土,可大展长才。王子超尚未及冠,封在中原以示仁德。
乍一看,这道旨意无懈可击,废王更被盛赞英明。然而,王子卓就封两年便遇胡部联合压境,城内守军受困,派人求救却被截杀。
待诸侯率兵赶来救援,城门已被攻破,守军死伤殆尽,王子卓也战死在城头,家眷自戕死殉。
胡人在城内烧杀劫掠,未留下一个活口,其后扬长而去。援军面对的是滚滚浓烟,以及被火焰吞噬的残垣断壁。
此事非同小可,震惊诸国。
废王以救援不力向诸侯发难,连续问罪多人。同时率兵北上连击六胡,归来后又声势浩大举行祭祀,一时间聚集民心,为世人称颂。
可惜好景不长。这次出征耗费巨大,国库险些搬空。以上京的财力,无法再维持此等军事开支。
在执政的谏言下,天子终于宣布息兵,不再向诸侯耀武,代之以扣押质子,用以牵制各国。
名为邀请,实则强索。
大胜之威在前,诸侯纵有千般不情愿,也只能将亲子送往上京。
事情发生时,三人都还年少,并未亲身参与,对过程仅知大概。如今仔细回想,不免发现怪异之处。
一是王子卓兄弟就封之地,二是胡人突然大举袭城,三是天子出兵大获威望,但剿灭的六部之中竟无一支犬戎大部。
怪异感涌上心头,再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