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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节

    “阿煜,听话。”越侯的声音变得清晰,好似回光返照,他忽然有了力气。
    楚煜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涌动暗潮,殷红爬上眼尾,似一头年幼的於菟正要失去庇护。
    “听话。”越侯重复两个字,抬手覆上楚煜的肩膀,“送你去上京,我一直后悔,为何不抗旨。唯一能为你做的,听话。”
    “遵旨。”
    楚煜双膝触地,弯腰伏在越侯腿上。长发披在身后,覆盖绣金的暗红,似水波流淌,浮动暗色光泽。
    越侯轻轻拍着他,抬眼看向守在殿内的侍人。
    “送国太夫人。”
    五个字落地,声音沙哑,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侍人躬身领命,维持着弯腰的姿势退出大殿。他侍奉越侯多年,深知国君性情,下定决心动手,就不会迟至明日。
    “来人,和我走。”
    来至大殿外,侍人带上两名壮妇,亲自捧着药盏去往关押国太夫人的暗室。
    守门的宫奴匍匐在地,起身后快速打开门锁。
    阳光投入室内,短暂驱散黑暗。
    细小的灰尘在光中旋舞,徐徐盘旋上升。
    国太夫人蜷缩在角落,鬓发散乱,形容枯槁。她被楚煜派人灌下毒药,虽然未死,剧痛如影随形,每日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侍人跨过门槛,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壮妇立刻上前抓住她,将她拖到光下。
    “君上有旨,送国太夫人上路。”侍人背光而立,居高临下俯视国太夫人。他的眼角挤出沟壑,眼珠不是纯粹的黑,在光下泛起茶色。
    国太夫人惊骇欲绝,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壮妇牢牢控制住她,侍人掰开她的下巴,将整碗药灌入她的嘴里,一滴不落。
    毒药入腹,喉咙和胃中犹如火烧。
    壮妇松开手,国太夫人跌落在地,双手抓挠喉咙,眼球爬满血丝,模样痛苦不堪。
    侍人冷冷地看着她,直至她的口鼻流出鲜血,才开口道:“谋害君上本该车裂,君上终究仁慈。”
    国太夫人五感渐失,她听不清侍人的声音,在痛苦中蜷缩起身体。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记起的不是宫廷,不是家族,也不是三个儿子,而是少女时,她院落里的那只秋千。
    她站在秋千上,身后有婢女推动。
    迎着风,她似一只鸟越飞越高,几能触碰天空。那一片蔚蓝的自由,仿佛唾手可得。
    国太夫人伸出手,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手指抓空的一瞬间,记忆支离破碎。一切回归现实,她的双眼失去光亮,终至一片灰暗。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国太夫人气绝身亡,尸身封入棺椁,当日送出宫外。
    身为国君之母,却因毒害国君被鸩杀,她的牌位不入宗庙,不能随葬君陵。兼梁氏被族诛,也无法葬入家族墓地。越侯提前做好安排,另择地造墓归葬,不使她暴尸荒野。
    造墓章程遵循礼制,由专人记录在册,事后皆能查阅。
    越侯行事滴水不漏,哪怕有人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也很难挑出错来。
    在棺椁运送出宫时,松阳君和钟离君提前得知消息,轻车简从守在城门处。
    两人一身素服,都未戴冠。
    见棺椁出现,两人先后走下车,徒步送国太夫人入葬。
    罪人入墓不行祭祀,也无牛羊殉葬。随葬品只有陶器,数量稀少,填不满半座随葬坑。
    见此一幕,钟离君召来马车,奴隶掀开蒙布,从车上抬下两只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铜铸玉雕的葬器,每件都是价值连城。
    侍人站在墓门前,没有出面阻拦,而是利落地让开,任由奴隶抬起木箱送入地下。
    “此事,我自会向君上解释。”钟离君眼圈微红,声音有些沙哑。无论国太夫人生前做过什么,对他的偏爱不是作假。如今天人永隔,为人子,他总要尽一份孝心。
    “仆定禀报君上。”侍人道。
    钟离君点点头,看着葬器入墓,没有再多言。
    待奴隶走出墓门,松阳君也命人抬出数只箱子,箱中是陶制的人俑和牛羊,还有陶犬。
    罪人葬前无祭祀,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备陶俑送入陵墓。
    陶俑数量不多,每尊不及半人高,应是仓促间制成,颜色灰暗,工艺略显粗糙。牛、羊和犬各有十数,送入墓室后,恰好填满随葬坑。
    遵照礼仪,国太夫人有墓志,侍人请示过越侯,在造墓时并未省略。
    一块长方形石碑矗立在墓道入口,上刻数行文字,囊括国太夫人生平,著明她的死因。
    言辞客观,内容直白,包括她是被亲子鸩杀,没有任何隐瞒。
    看到这块墓志,松阳君和钟离君相视一眼,一人眉心深锁,另一人无声叹息。
    “君上爱子。”
    “如无意外,正夫人将殉。”
    越侯对楚煜的维护有目共睹。濒危之际,不惜揽一身骂名,只为给亲子铺路。
    “上京曾以杀亲问罪厉公,借此降爵。人已薨,死者为大,则诸事尽消,天子无借口再紧抓不放。”钟离君凝视石碑上的文字,对越侯有了新的认识,“断而敢行,算无遗策,明谋。”
    松阳君没说话,他与钟离君并肩而立,回忆越侯登位后的种种,对照楚煜归国后的行事,不免心生慨叹。
    楚煜归国前,越侯与两人有过一次长谈。他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今日突然想起,不免一阵心惊肉跳。
    “於菟凶恶,性好杀戮。出于柙,无能敌者,必血流成河。”松阳君喃喃念着,联系越侯诸多安排,脸色逐渐发白。
    “虎出于柙,恶破围槛,梁氏、袁氏灭族。竟是这般,竟是这般!”
    他变得语无伦次,面色愈发难看。
    钟离君见他神情不对,正要开口询问,突有一念闪过脑海,猛然间僵在当场。
    “阿泊,你自幼比我聪明,理应比我看得清楚,兄弟之间,大兄最为仁厚,也最为明智。”松阳君苦笑一声,难得比钟离君聪明一回,但他宁可继续糊涂,“公子煜谋略过人,心智卓绝,且性如猛虎,杀伐果断,从不心慈手软。大兄在一日,他便有束缚,大兄若不在,你想会过如何?”
    “武灵公,厉公。”钟离君沉声道。
    “不错。”眼见墓门封闭,松阳君声音低哑,掺杂着少许颤音,“武灵公杀兄弟七人,厉公时,宗室一支绝灭。公子煜先灭梁氏,后诛袁氏,凶狠不亚于两人,且智计更胜一筹。试问谁能与之敌?”
    钟离君陷入沉默。
    墓门彻底封闭,发出一声钝响。
    他终于开口,声音紧绷,比松阳君更显沙哑:“无人能敌。”
    不能敌,唯有低头。
    奢望权位数十载,一夕间明悟,心中仍存不甘。可君位再是诱人,终不及性命紧要。
    “马上入宫!”钟离君把住松阳君的手臂,声音急促,“你我去见大兄,当面立誓效忠,求一道旨意,如此才能保命!”
    为今之计,低头方能存身。
    趁越侯尚在,求他心软或能保命。一旦越侯不在,楚煜不会顾念亲情,他们的下场完全能够预见。
    “立刻回城!”
    两人同时转身,飞速登上马车,命车奴速行。
    “先回府更衣。”
    “去我府上,更快。”
    越侯痼疾在身,两人素服入宫不吉,先往松阳君府上更换衣袍,梳发戴冠,其后马不停蹄奔赴越侯宫。
    彼时,越侯精神尚佳,脸色变得红润,甚至能独自坐起身。
    三名医却愁眉不展。诊脉之后,断定是回光返照,以越侯的身体状况已是回天乏术。
    楚煜守在榻前,亲手喂越侯服药。
    “不必了。”越侯推开药盏,命人去殿外守着,“如我所料不错,你的两个叔父很快将至。”
    “父君之意,如何做?”
    “不着急,观其言行。”越侯靠在榻上,手指交叠,教授楚煜为君之道,“一张一弛,一紧一纵,过当惩,功必赏。钟离君有谋,然气量狭窄,易钻牛角尖。松阳君看似愚鲁,实则大智若愚。两人各有所长,也有其短,不能用需尽早除之,若能用,不失为两把好刀。”
    说话间,殿外传来人声。
    送葬的侍人前来复命,言诸事已妥,并道出松阳君和钟离君在城外言行。
    “松阳君送陶人俑,及陶牛、羊、犬各十。钟离君送玉、铜两箱,未有人殉。”侍人平铺直叙,没有添油加醋,一切如实禀报。
    “不出所料。”越侯早有预期,没有丝毫意外。他没有评价两人所为,而是话锋一转对侍人下令,“你去西殿,严守正夫人。我去之后,宣旨正夫人,命她随我入陵。若她不愿,绞。”
    “遵旨。”侍人躬身领命,上前捧起写在绢上的旨意,妥当收在怀里。
    见越侯没有更多吩咐,他伏地叩首,起身后退出大殿。
    他侍奉越侯数十载,素来兢兢业业,从不敢马虎。越侯对他信任有加,也为他安排好后路。
    他却另有打算。
    “君上,仆要违命了。”
    君上薨,他不能再活。为君上殉葬,入君陵才是他的归途。
    时近日落,金乌西沉,绯红漫天。
    侍人迈下丹陛,正遇松阳君和钟离君联袂走来。
    两人逆风而行,袍袖振动,腰间环佩金印相击,流苏缠绕,短暂浮现金光。
    大殿内,越侯听人禀报,轻叹一声:“终于来了。”
    楚煜随手放下药盏,回身看向殿门。
    门扉敞开的瞬间,晚霞坠入殿内,霞光覆上红衣公子,漆黑的双眼映出门前两人,瞳孔罩上暗红,如同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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