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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节

    “方才之事,寡人可以既往不咎。会盟祭祀之前,是走是留,诸位自己选择。”
    说话间,林珩走下伞车,施施然来到五人近前,拔出斜插地面的王赐剑。
    智陵等人松开对五名国君的钳制,黑骑似潮水退开,现出惊骇欲绝的五国氏族和甲士。
    “机会只有一次,诸位切要深思熟虑。”林珩笑着道出这番话,利落收剑还鞘,转身登上伞车。
    “城东扎营。”
    命令下达全军,千人队伍调转方向,留下各国使臣。
    田齐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驱车来至宋伯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在车上叠手:“外大父。”
    吕奔和吕坚跟在田齐身后。
    两人是宋国氏族,宋伯的臣子,却追随公子齐行动,决心可见一斑。
    听到田齐的声音,宋伯突然生出力气,一把推开侍人的搀扶,手指田齐怒斥道:“逆子,晋侯辱我,为何不拦?!”
    “三令杀我,外大父为何不救?”田齐凝视宋伯,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轻飘飘一句话,宋伯被堵得哑口无言,当即恼羞成怒,强词夺理道:“你毫发无伤,且三令已被下狱,如何记仇不记恩?休要忘记,你仓惶离蜀,宋最先收留!”
    “我母出身宋室,宋不留我必被千夫所指,非外大父愿意收留。我能够平安无事,仰赖公子有相助。”田齐对宋伯失望透顶,不给他任何颜面,“当初外大父不想收留我,更坐视三令设计害我。如非公子有,我早已埋骨宋地。今日反倒质问我记仇不记恩,何其可笑!”
    “你……”
    “三令是何时下狱?我没料错地话,是晋使抵达宋都,邀宋会盟之后?”
    宋伯无言以对,登时面露惊容。
    “说白了,外大父不在意我,无非是惧晋君。况下狱又非绞杀,一息尚存,随时能家族再兴。”田齐冷笑一声,“我都能看清外大父的心思,何况晋君。自作聪明,实则破绽百出,不过遗人笑柄。今日种种全是君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你唤我什么?”
    “君伯。”田齐收敛情绪,目光冰冷,声音更冷,“今日之后,我同君伯只论尊卑,再无亲情。君伯好自为之。”
    话落,田齐命车奴调转马头,驱车前往林珩所在的营盘。
    吕奔和吕坚匆匆向宋伯叠手,驾车紧随其后。
    曹伯等人从头至尾目睹,目光在半空交汇,不发一语各自离开。几人心中清楚,公子齐与宋伯反目,晋侯定然与宋不善,此时不走更待何事。
    于几人而言,此时的宋伯无异于一尊瘟神。
    众人离开后,只留宋伯站在原地。
    回想田齐所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突然眼前一黑,仰面栽倒。
    “君上!”
    随扈发出惊呼,立时乱作一团。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公子齐与宋反目,宋伯禁不住打击当场昏厥。
    事情瞒不住,不等宋伯被送回大帐,消息传遍丰城内外,参与会盟的国君氏族皆有耳闻。
    “怎会如此?”
    “公子齐离国,又与母族反目,岂非自绝后路。”
    “得晋侯相助,迟早回国掌权,恶宋又何妨?”
    “血脉亲人何至于此。”
    此言一出,周围声音顿时一静。
    上至君位更迭,下至氏族家门传承,无不充斥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血脉亲人?
    权利倾轧中,谁还顾念亲情。
    远有越室被降爵,今有楚国公子起兵杀伐,哪个不是血脉相连?
    意图窃蜀的信平君同样有蜀室血脉,认真查询族谱,田齐还要呼他一声叔父。真正顾念亲情,蜀国不会生变,公子齐也不会投奔晋国。
    “公子齐质问宋伯,宋三令欲害他性命,宋伯不闻不问。宋伯不曾反驳,可见确有其事。”
    “难怪他与母族恩断义绝。”
    “宋伯行事太过,不怪公子齐与他反目成仇。”
    因宋伯突然昏厥,种种传言扩散开来,宋的行径大白于天下,为众人不齿。
    临近傍晚,城头点燃火把,火光绕城而过,连成一条醒目的光带。
    营盘内燃起篝火,一座座柴堆被引燃,焰舌蹿升数米。烟柱腾起,在营地上方扩散,很快被风卷走。
    城外座落六座大营。晋君营地在东,规模最大。营内帐篷林立,四周有栅栏围拢,并有甲士来回巡逻,处处井然有序,刁斗森严。
    其余五座营盘分散在城西和城南,其中曹伯营地近南,规模不及晋营的一半。营地外围斜插尖木,形成一定防御。营内帐篷环形分布,国君大帐位于正中,由里向外分别是随行的大小氏族以及军中将校。
    仆人有小帐,五六人拥挤在一起,空间有限,躺下后翻身都很困难。
    奴隶睡在马厩,身上的麻衣抵不住夜间凉风,只能缩进草堆,扯过稻草盖在身上。
    自曹伯抵达丰地,每逢夜色来临,大帐内都会传出酒香。
    人言宋伯好色,曹伯也不遑多让。
    千里迢迢奔赴晋国,参与晋侯发起的会盟,他不忘带上数名美人,寻机便要饮酒作乐。
    今夜,大帐中格外安静,既不闻酒香,也听不到国君同美人的嬉闹声。
    巡营甲士经过帐前,下意识减慢脚步侧耳细听。听不到任何声响,反而惊动守帐的阉奴。
    “诸位巡逻倒是仔细。”阉奴背部微弓,袖着双手阴阳怪气。
    甲长目光微凝,认出他是长沂君近侍,猜出今夜为何寂静,没有做口舌之争,脚跟一转继续巡逻。
    目送甲长走远,阉奴眯了眯眼,暗暗记下他的面孔。随即退回到原处,过程中放轻脚步,未发出半点声响。
    大帐内,数盏铜灯矗立在地,灯盘上竖起尖刺,托起儿臂粗的牛油火烛。
    烛光闪烁,照亮帐内对坐的两人。
    帐内设有屏风,屏风前的长桌被移走,替换成单色的兽皮。
    曹伯和长沂君对面落座,面前各有一张矮桌。桌上设有小鼎,鼎中肉汤渐凉,表面凝固白色的油脂。鼎旁摆放碗盘,碗中盛放肉酱,盘中是煮熟的菜和炙肉,和肉汤一样变凉,味道难以入口。
    两人对坐许久,本该因重聚欢喜,此时却面有郁色。
    长沂君一路奔波,早就饥肠辘辘。面对这一座菜肴却提不起动筷的欲望。
    想到白日里的种种,他愁容不展,禁不住长吁短叹。
    “大兄,错矣。”他抬头看向曹伯,沉声道,“晋烈公时,曹同晋盟,依附于晋。待幽公登位,曹却背盟,与郑暗通款曲。事不密,触怒晋,曹数年如履薄冰,何等艰辛,大兄全都忘记不成?”
    “我没忘。”曹伯摇了摇头。
    “既没忘,为何行今日之事?”长沂君痛心疾首,一别平日里的谨小慎微,变得咄咄逼人,“自公子珩登位,晋国蒸蒸日上,先平内乱又灭郑国,天子下旨封侯伯,霸道势不可挡。曹之眇眇,羊毛尘量。前有背盟之行,今又公然行刺探之举,岂非是自寻死路?”
    长沂君越说越气,掌心拍案,发出一声钝响。
    “我派人给大兄书信,大兄可曾看进一个字?莫不是以为我在危言耸听?!”
    曹伯面色阴沉,许久一言不发。
    “大兄,触怒晋侯非同小可。前车之鉴不远,及时回转才有生路!”长沂君言辞恳切,身体前倾,焦急和担忧溢于言表。
    两人外貌身材迥异,却是不折不扣的血脉兄弟。自幼勠力同心,休戚与共,方才能活到今日,同国太夫人及她身后的氏族分庭抗礼。
    长沂君为曹伯担忧,情真意切,字字句句发自内心。曹伯何尝不知,可他身不由己。
    “你离国后,楚国来人。”曹伯苦笑一声,道出身陷危局,“国太夫人意向楚,多数氏族支持她。随扈之中,七成是国太夫人安排,我能如何?”
    长沂君神情骤变。
    “楚国?”
    “不错。”曹伯仍是苦笑,“楚欲扰乱会盟,使晋功亏一篑。其言背后有天子支持,还拿出盖有天子印的密诏。”
    楚国,上京。
    天子密诏。
    长沂君面露骇然。
    “国太夫人以密诏强压,言无需惧晋。并言楚乱已平,不日陈兵西出,晋无暇伐曹。两强相争,曹仍能左右逢源,坐收渔翁之利。”
    “异想天开!”长沂君嗤之以鼻,“晋楚都是万乘之国,战起天下震动。两强相争,短时难分胜负。以曹之国力,应主动避开,以免受到波及。今反其道而行,最易惹火烧身。届时大国胜负未分,曹反遭池鱼之殃,落得国破家亡。”
    长沂君绝非无的放矢。
    天子分封四百年,强国轮番崛起,期间诸多小国殒灭。
    曹军不过千乘,能坚持到今日实属不易。无视周遭危机四伏,却想要借大国相争攫取好处,当真是痴人说梦,愚不可及!
    “我非愚钝,然独木难支。满朝氏族赞同国太夫人,我亦无法。”曹伯早就无力愤怒,索性摊开手,自暴自弃道,“国将亡,我必为亡国之君,不如及时行乐。”
    看着曹伯,长沂君突然冷静下来。
    回忆他的言行,很快发现矛盾之处:“大兄,你故意激怒晋侯?”
    “是又如何?”曹伯笑得颓废,眼底浮现狠色,“国太夫人只想争权夺利,从不思国之将灭。国内氏族短视愚蠢,被楚人愚弄,信什么远交近攻。若曹国力强盛,自是无可厚非。国小地狭,连蔡都不及,此等妄想简直可笑。与其被他人利用后舍弃,莫如我主动一些,顺便送国太夫人一程,也让各家氏族知晓,梦可以做,乱做梦却会丢掉性命!”
    一番话落地,帐内再度陷入寂静。
    长沂君凝视曹伯,震惊于他的凶狠。这种义无反顾,此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
    “奇怪吗?”曹伯冷冷一笑,五官扭曲透出疯狂,“你离国之后,国太夫人突然调兵,我的妻妾和儿女都被囚困。世子中毒,解药在国太夫人手中。若我不能如她所愿,结果会如何?”
    “她怎敢!”
    “她为继妻,膝下无子,心心念念要把牢权柄。若你我死在丰地,血脉在国内断绝,她从宗室内挑选一人,宫苑前朝攥于手中,自能称心如意。”
    长沂君脸色铁青,握拳击向桌面。
    砰地一声,矮桌被砸出裂缝,他指节现出淤青,裂开两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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