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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节

    田齐没有马上回答,凝神沉思,问道:“来人自称花颜?”
    “正是。”马塘道。
    “君侯,我想见一见他。”田齐看向林珩,道出心中打算。
    “为何?”林珩挑了下眉。
    “我能逃出国都全赖大兄相护,大兄之母出自花氏。我想知晓大兄如何,是否平安。”田齐实言以告。
    “原来如此。”林珩颔首,对马塘道,“传旨,宣其入宫。”
    “遵旨。”
    马塘躬身领命,出殿后叫来一名侍人,当面交代国君旨意。
    “速去。”
    “诺。”
    侍人迈下台阶,冒雨奔出晋侯宫,向城门处疾行而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马车穿过城内,雨水打在车厢上,噼啪声不绝于耳。
    紧闭的车窗掀起一道缝隙,借助些许光亮,花颜看向街旁的建筑,剪影逐一掠过眼前。
    途经商坊,成排的立木闯入视野。
    木头表面刻满字迹,经雨水持续冲刷变得醒目。
    数个披着蓑衣的身影站在立木旁,纵然是大雨滂沱也不曾擅离职守,坚持站在雨中,直至轮值主事到来。
    马车速度不减,很快越过商坊。
    花颜收回手,车窗落下,隔绝车外的雨水,也遮去他眼底的复杂。
    “晋人。”
    花氏世居蜀地,家族发迹于前朝,蜀侯未分封时,蜀人知花氏而不知国君。相同的情形持续近三百年,直至蜀桓公在位,花氏卷入谋逆大案,遭遇沉重打击,家族声势一落千丈,再无法同国君分庭抗礼。
    近百年来,花氏一改曾经的嚣张跋扈,变得谦逊有礼,行事谨小慎微。
    以致于很多人忘记了,漫长的三百年中,他们一度压制蜀侯,在朝堂中的地位难以撼动,近乎是说一不二。
    雨越来越大,距离宫门渐近,引路的车辆开始减速,花颜也从沉思中转醒。
    马车缓慢停住,一道身影出现在车厢外。
    马塘撑伞立在车前,开口请花颜下车。遵照国君旨意,他亲自为花颜引路,带他前往正殿。
    “抵宫门,请使君移步。”
    花颜推开车门,弯腰走出车厢。忽遇斜风袭来,长袍下摆和肩头瞬间被打湿。
    凉意覆上脸颊,视线被雨水遮挡,他抬袖拂去水珠,看向敞开的宫门,心跳骤然加快。忐忑的情绪在胸中翻滚涌动,不安持续攀升。
    “君上召见,不宜拖延。”马塘出声提醒。
    花颜皱了下眉,没有开口说话。
    他镇定心神,勉强压下不安的情绪,利落走下车辕。站定在车前时,履底被浸湿,染上一抹暗色。
    雨伞移至头顶,遮挡冰冷的雨水。
    侍人夹道而行,前方两人平举提灯。仰赖精巧的灯罩,雨水不断落下,灯火始终未灭,凝聚成两团明亮的橘红。
    随从被留在宫外,花颜独自进入宫门,手捧国书踏上宫道。
    沿途遇上一队侍人,行走时目不斜视,侧身时的动作一般无二,好似用尺子测量,难免令他侧目。
    通向正殿的宫道雕刻凶兽,雨水冲刷而过,石面光滑反射微光,兽形栩栩如生,纹路纤毫毕现,图案愈发狰狞可怖。
    行至丹陛前,侍人停下脚步,分两侧伫立。
    马塘引领花颜登上台阶,在廊下稍候:“使君稍待。”
    花颜曾任蜀国行人,还曾往上京入觐,对参见国君的流程一清二楚。
    马塘进入正殿后,他耐心等候,却迟迟未见殿内宣召。焦躁和忐忑交替攀升,他揣测晋侯的态度,想到某种答案,更觉惶惶不安。
    暴雨倾盆,雨幕连成一片,地面缭绕水汽,似烟雾蒸腾。
    倏而有闪电砸落,雷声炸响,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令他悚然一惊。
    渐渐地,花颜额头沁出冷汗,汗珠滑过脸颊,一滴接一滴坠落地面。手中国书似有千钧,变得越来越重,他几乎要捧不住。
    就在这时,廊下出现两道身影,面孔似曾相识,吸引花颜的注意。
    “斗圩?”
    认出其中一人,花颜瞳孔骤然紧缩。
    不待他细想,吱嘎一声,殿门敞开。
    马塘从门内走出,对花颜道:“君上召见,使君请。”
    无论心中如何想,也无论是否情愿,花颜必须镇定情绪,迈步进入殿内。
    他的动作略显僵硬,样子踧踖不安。捧着国书的手平举在身前,一路低着头,始终不曾抬眼。
    行至大殿内,冷意被驱散,暖意包裹周身。清香徐徐袭来,萦绕在他的鼻端。
    脚下踏着青石,光可鉴人。
    两旁对立圆柱,柱下矗立精美的铜灯,皆有半人高。半数燃烧灯芯,跳跃明亮的火光,半数伸展出金色灯盘,盘心托起夜明珠,浮光同火色相映,温润中透出些许清冷。
    殿内有微风刮过,带动火光摇曳。
    花颜在大殿中央停步,谨慎抬起头,目及前方的台阶,以及台阶上高低错落的灯盏。
    台阶顶端有一张大案,案后是国君宝座。
    玉冠玄服的晋国国君正身危坐,年龄不及弱冠,脸色略有些苍白,看不出半点传言中的霸道跋扈,分明是一温和俊秀的少年。
    漆金屏风在他背后展开,上面的图案既非凶兽也非猛禽,而是大团绽放的牡丹。
    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浓烈的色彩充斥眼帘,肃穆的玄色愈发醒目,堪比利刃出窍,刺痛观者的双眼。
    漆黑的双眸看过来,恐怖的压力陡然降下。煞气弥漫在殿内,仿佛有血腥气无尽扩散。
    花颜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匆忙低下头,平举双臂俯身,紧绷道:“蜀上大夫花颜,参见君侯。”
    林珩未出声,殿内陷入寂静。
    猜不出对方的态度,花颜心中打鼓,壮着胆子继续道:“蜀愿向晋入贡,仆奉命呈递国书……”
    不等他把话说完,林珩突然出言打断:“蜀侯薨,蜀世子离国,蜀国现今无主,何来国书?”
    “回君侯,公子齐离国,公子路摄朝政,信平君任蜀相。国书由信平君撰写,公子路用印。”花颜语速飞快,说出最后一个字,陡觉压力增强,额头再次冒出冷汗。
    “公子路?”
    “先君长子,公子齐长兄。”花颜解释道。
    林珩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宝座一侧,问道:“阿齐,你如何看?”
    花颜猛然抬起头,捕捉到从柱后走出的身影,正是蜀侯的嫡子,在宫乱中逃离的公子齐。
    同记忆中相比,公子齐似长高了些,身上的气质也发生变化。憨厚纯稚消失无踪,冰冷坚硬取而代之,简直是判若两人。
    如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个面色冷峻眼带杀机的少年就是当初仓惶离国的公子齐。
    “你说大兄执掌朝政?”田齐迈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到花颜身前,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强行从地上拽起他,反手拔出腰间的短剑,用力抵住他的喉咙,“说实话,不然我杀了你!”
    花颜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目光凝向上首的林珩,就见他撇开之前的端正,懒洋洋靠向大案,单手撑着下巴,神情淡漠,出口的话却充满血腥:“观此人嘴硬,不如交给马桂,入囚牢半日,必能问得一清二楚。”
    “君侯,我是使臣……”花颜声音颤抖。
    “寡人认可,你是。寡人不认,你能奈何?”林珩翻转案上的印章,语气平和,眼底却充满了杀机,“明知寡人善公子齐,留他在晋,却派你前来递送国书,美其名曰入贡。依寡人来看,入贡是假,寻机挑衅是真。”
    说到这里,林珩刻意顿了顿,凝视惊惶的花颜,意味深长道:“亦或是认定寡人暴虐,好杀人,命你前来送死,以此为借口颠倒黑白,趁机发难?”
    林珩心平气和,好似在闲话家常。
    花颜却是如坠冰窖,刹那间陷入绝望。
    各种各样的念头闪过脑海,他终于红了眼眶,颤抖着声音道:“信平君大逆不道,谋害国君,囚诸夫人,迫使公子齐离国,大权独揽。他妄图窃国,重金买通宋国三令,欲害公子齐性命。事不成,知公子齐入晋,君侯善公子齐,奏疏屡送上京,其心中惧怕,惶惶不可终日。遂推公子路为傀儡,污公子齐不孝,下毒谋害先君。”
    “卑鄙无耻!”田齐怒不可遏,眦目欲裂。
    “公子路无惧威胁逼迫,不肯低首下气,他便以正夫人和夏夫人为胁迫。”花颜越说声音越低。回想信平君的恶行,不禁双眼泛起酸涩,“公子路仍不低头,他命人剜去公子路的膝盖,囚困在宫内。”
    “大兄受难,花氏坐视不理?”田齐质问道。
    “信平君握有虎符,淫威日甚。花氏人心不齐,仆也是无能为力。”花颜低下头,羞惭得无地自容。
    田齐愤怒之极,举剑刺穿花颜的肩膀,刹那间血流如注。
    “大兄唤你舅父,对你尊敬有加,还曾救你两子性命,你就眼睁睁看他蒙难?!”
    “花氏自诩大氏族,四百年屹立不倒,亲朋故旧遍布朝堂,为何不救大兄?”
    “我无花氏血脉,不帮我无可厚非。为何不帮大兄,为何不救他,为何看着信平君为所欲为?!”
    “有胆子和逆贼沆瀣一气,没胆子救我大兄?!”
    田齐咬牙切齿,声如泣血。一句句质问回荡在大殿中,似重锤击向花颜,使他无从争辩,脸色一片惨白。
    见田齐又要举剑,林珩走下台阶,从身后握住他的手腕。
    “阿齐,冷静些。”
    田齐咬牙挣动,腕上的手却如铁钳,令他动弹不得。
    “阿珩,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还不是时候。”林珩一手攥住田齐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丰地会盟之日,带他至诸侯前,揭穿信平君恶行,发兵入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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