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达终于亮起笑容。
“公子,事成之后,您为晋国之主,我父为执政。逐国太夫人归越,族灭智氏、陶氏。三军交有狐氏,您方能大权在握,安枕无忧。”
林长瞳孔微缩,在有狐达的逼视下不敢多言,唯有应是。
两人达成一致,马车离开公子府,顺着原路返回。和来时不同,公子长也登入车厢,秘密与有狐达同行。
夜雾愈发浓重,弥漫整条长街。
马车穿过街巷驶入雾气之中,片刻不见踪影。唯有马蹄声和脚步声不绝于耳。
声音渐渐隐去,数个人影从暗处现身。
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出声,各自转身离开,朝不同方向疾行而去。
智氏府上,书房内烛光大亮。
智渊和智弘对坐,两人面前铺开一张舆图。图上勾勒肃州城地形,有几处打上标记,都是藏兵之处。
智陵和智泽坐在下首。
智泽不久前入城,同行五百私兵都是军中精锐,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查明四家私兵,数量超过三千。扈从奴隶不计,现屯兵城外。”智陵略微倾身,看向沉吟不语的智渊,“大父,为何要瞒公子?”
朝会之上,勋旧为难公子珩,智氏没有出面,反而串通一气。新氏族屯兵城外,分明是欲起战事,大父竟还隐瞒消息,不派人告知公子珩。
智陵委实不明白,心中更觉愤懑。
“公子珩予智氏强弩马具,分明是盟约之意。大父为何这般行事?”心中想不通,智陵直接宣之于口。
少见他如此鲁莽冲动。智泽面现诧异,奇怪地看他一眼。
“住口!”智弘呵斥智陵,“尔敢质疑家主!”
智陵不服气,非但没有低头,反而看向智渊。即便是受到惩罚,他也要问个清楚明白。
“你……”
智弘横眉竖眼,单臂一撑就要起身。
智渊伸臂拦住他,看向执拗的长孙,沉声道:“我不说,公子便不知?你未免小看公子珩。”
“大父,智氏本当与公子珩同进退。”智陵道出内心想法。在边城相处数日,他对林珩心悦诚服,全心全意想要扶持他。哪想到大父和季父竟会如此。
“智陵,公子珩掌权乃智氏所求,然智氏要同公子争权,也是势在必行。助公子珩不假,却不能自绝于勋旧。”智渊叹息一声,烛光照在他脸上,双眸中沉淀岁月的痕迹,盛满沧桑与无奈。
“大父莫非要做梁氏?”智泽忽然开口,比智陵的问题更加尖锐。
“梁氏?短视之辈。”智渊摇摇头,“前有中山国之祸,窃国之人必不长久。况晋人强悍,氏族群雄,智氏非独占鳌头,胆大妄为必死无疑。”
智陵和智泽同时陷入沉默。
他们不明白智渊的选择,其所为太过矛盾。
智渊没有细讲,目光明灭,语气意味深长:“我看不透公子珩,陶裕也不行,有狐丹亦然。观其归国后种种,推及今日之祸,未必是机缘巧合。”
“父亲,您是说公子珩有意推动这一切?”智弘惊讶不已,“如何可能?”
“为何不能?”智渊反问道,“有狐氏等秘密屯兵,势必要围宫。无论成败,史官笔下必是乱臣贼子。中山国旧事在先,窃国之人当诛,乱臣贼子皆可杀。”
诛杀乱臣合情合理。
纵然杀得血流成河,哪怕尸横遍野,也不会有人指责公子珩暴虐。天下诸侯更会拍手称快,骂一句杀得好。
毕其功于一役,远胜过纠葛数年。
若晋侯有此等谋略决心,何需扶持新氏族。所谓的牵制,不但没有削弱勋旧,反而闹得前朝乌烟瘴气。
“唯有一事,我始终无法参透,公子珩以何胜?”智渊凝视烛光,疑惑道。
新氏族来势汹汹,三军皆不在他手,依靠国太夫人的甲兵?
无异于螳臂当车。
没有足够的兵力,他如何应对危局,如何获取胜利?
智渊陷入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智弘三人面面相觑,同样沉思良久。
相隔两条街巷,赖氏府上,养伤的赖白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马桂深夜来访,携公子珩旨意,他想不见都不成。
“见过赖大夫。”
“免礼。”
赖白额头缠绕布巾,衣袍宽松,装作病弱之态,样子颇为逼真。
马桂没有拆穿他,迈步走上前,双手递出一张绢布,正色道:“公子命仆前来,专为托付一件事。若赖大夫能办成,则往日种种烟消云散,一概不究。”
赖白动作一顿,神情立变。
“当真?”
“公子从无虚言。”
赖白一把扯掉头上的布巾,展开绢布细看,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公子要城门之权?”
“正是。”马桂双手袖在身前,颔首道,“赖氏掌巡城之责,自该眼明心亮。何时纵,何时锁,当从公子之令。”
“只需如此?”赖白不敢相信。
“然。”
赖白攥紧绢布,上面的文字仿佛活了一般,不断冲入他的眼帘,映入他的脑海。
左右衡量间,焰心突然爆裂,几点火星落向结痂的手背,灼烧感令他手指微颤。
想到日前的遭遇,思及先氏的下场,赖白终于下定决心。
他直接展开布巾,提笔写下两行字,取私印落于上,郑重交给马桂,口中道:“赖氏愿投公子珩,为公子效犬马之劳,唯求既往不咎。”
“君之言,仆定当呈报。”
马桂妥当收起布巾,告辞离开府上。
送走来人,赖白独自坐在屏风前,凝视铺在案上的绢布,猛然间站起身:“备车,去吕府。”
“诺。”
马桂离开城东,策马返回晋侯宫。
宫门已经关闭,他在门前翻身下马,向甲士亮出铜牌,顺利进入宫内。
彼时,林珩服过药,已经在寝殿休息。
他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他又一次回到上京城。
为天子贺寿,宫内举办宴会。
大殿内座无虚席,觥筹交错,鼓乐齐鸣。
各国质子受邀列席,他恰好坐在楚煜对面。
酒酣耳热之际,一阵香风袭来,几名王女走入席间,嬉笑着围住楚煜,举盏要他饮酒。
王子和贵族们不怀好意地鼓噪,闻越人擅歌舞,请公子煜为天子贺。
天子没有阻拦,上京群臣愈发放肆,分明是要看一场好戏。
折辱之举不加掩饰,诸侯公子们感同身受,无不面带怒色咬牙切齿。
不料楚煜翩然起身,取发簪在手,离席步入大殿正中。
红衣烈烈,黑发垂过腰际。
越国公子身姿俊雅,容貌昳丽。
他手持玉簪,轻轻扫过王女发鬓。在对方怔忪时,抽走高髻上锋利的刀簪,随手掷出,一声钝响,锋利的一端落在天子案上,足足陷入两寸。
大殿内一片死寂,楚煜叠手立在正中,眸光潋滟,笑容肆意。举手投足俊逸无双,唇色殷红,惊人地秾艳。
“越公子煜,贺天子寿!”
留下这句话,楚煜转身离殿,无人胆敢阻拦。
上京贵族骤然清醒,王子和王女们也表情讪讪。他们终于意识到楚煜是大国公子,越侯唯一的儿子,绝非能肆意取乐之人。
相比上京众人,质子们顿觉出了一口恶气。
尤其是小国公子。
哪怕楚煜没有任何表示,他们也乐于跟随,纷纷起身离席。不多时,质子的席位上空空如也。
走在众人之间,捕捉到耳畔的议论,林珩心中清楚,日后质子归国,一旦有机会登上君位,必然不乏楚煜的盟友。
梦境中,盛宴的场景发生扭曲。
华丽的色彩迅速黯淡,变得支离破碎,尽数融入黑暗。
林珩睁开双眼,仰望帐顶。短暂的恍惚之后,眼神变得坚定。
他不是楚煜,也做不成楚煜。
他自有一套行事法则。无人相助,有猛虎拦路,那便手持刀剑杀出一条路。
踏着鲜血前行,同样能闯出一片坦途!
第四十章
越国,禹州。
逢季末大市,禹州城门大开。南来北往的商人涌入城内,道路上人欢马叫,挥袖成云,拥挤得水泄不通。
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城内又多是土路,难免变得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