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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光明本该播撒温暖,此时此刻却透出阴冷。
    灯影顺着墙面攀爬,缠绕在柱上,仿佛锋利的爪,欲将暗影下的一切撕碎。
    医匍匐在地,不断向国君告罪,额头磕得青肿。
    药箱摆在他身边,三只陶瓶打开,两只空空如也,一只仅剩浅浅一层药粉,昭示晋侯的服药量超出往日,身体状况已是岌岌可危。
    晋侯靠坐在榻上,衮服换成宽松的长袍,领口敞开,现出早年留下的疤痕。原本魁梧的身材正在衰败,腰侧凸出肋骨,瘦得惊人。
    发冠丢在一旁,长发披散,稍显得凌乱。发尾干枯,发间掺杂着银白,眼底的青黑愈发明显。
    医不断告饶,磕头声回荡在殿内,令晋侯心烦意乱。
    他终于不耐烦,抓起放在榻前的杯盏扔出去。杯身擦着医的额角飞出,浮凸的花纹划破皮肤,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够了!”
    晋侯猛然坐直身体,因缺乏力气大口喘气,发出一阵粗重的嗬嗬声。脸颊短暂浮现红晕,未使他看上去健康,反而更显得糟糕。
    “下去配药,闭紧嘴,今日之事不可外泄,否则寡人要你的脑袋!”
    “诺。”
    鲜血顺着额角流淌,医不敢动手抹去,膝行着后退,一直退出殿外。起身时,他不禁双腿发软。若非侍人好心搀扶一把,肯定会当场出丑。
    回首看一眼殿门,医的嘴唇动了动,眼底闪过莫名情绪,终究收回视线,抱着药箱快步远离。
    侍人站在台阶上,目送医的背影消失,心中默默计算,这是第五个,还是第六个?
    自从国君染病,头疾反复发作,正殿的医来来去去,少有能够善终,眼前这位活的时间最长。还有侍奉在正殿的侍人,每次君上发病,殿内都要抬出几具尸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血腥味浸入墙体和地板,无论擦拭几遍,也无论点燃多少熏香,仍旧挥之不去。
    “来人!”
    晋侯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洞开的殿门仿佛一张血盆大口,正待吞噬生命。
    廊下侍人齐齐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脸色发白,对晋侯畏惧如虎。
    年长的侍人无声叹息,朝左右摇了摇头,独自迈步进殿听候晋侯吩咐。
    “即刻出宫去见费毅,将此物交给他。告诉他,我要费氏良药。”晋侯抛来一张绢,上面线条纵横,并有详细的文字标注,分明是一张城邑图。
    图上绘有郊、牧、林、矿,是晋国最富饶的一片土地。城池规模仅次于肃州和晋阳,城外有乡邑环绕。最重要的是,城辖范围内有一座铜矿。
    “良药送入宫中,这座城封给费氏,许其自行采矿。”
    晋侯曾经数次求药,当面许出诸多条件,费氏皆不为所动。现如今,他拿出这座城,分明是孤注一掷,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侍人在宫中多年,少年时还曾侍奉先君,颇有些见识。看到舆图内容,认出图上字迹,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当场倒吸一口凉气。
    临桓城,晋国东出要地,历代世子的封土,国君竟要交给氏族?!
    侍人盯着舆图,满心骇然。
    君上疯了不成?
    这是要毁晋室基业!
    “君上三思,此事万万不可啊!”想到先君的大恩,侍人压下恐惧,趴在地上不敢领命。更壮着胆子规劝,期盼晋侯能改变主意。
    “大胆!”
    晋侯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一脚踹向侍人。他用了十成力气,侍人当场栽倒,嘴角流出血丝。
    强忍着胸口剧痛,侍人迅速爬起来跪好,拼了命地恳求晋侯,千万不要做下错事。
    “君上,一旦送出临桓城,再难有收回之期。日后祭祀鬼神,如何告慰先君?”
    “住口,你这刁奴!”
    晋侯怒不可遏,回身拔出长剑,就要刺向侍人的脖子。
    “寡人杀了你!”
    “君上杀仆,仆不敢有怨言,还请君上收回成命,万不能毁晋……”
    殿内的声音传出殿外,侍人婢女噤若寒蝉。
    林珩恰好来求见,同行有两名老者,一为宗,一为祝,手中捧有骨板和竹简,专为祭祀请示晋侯。
    三人登上台阶,殿内嘈杂立即入耳。
    侍人们战战兢兢,通报时迟疑不决,显然知晓殿内正发生些什么。
    宗和祝脸色难看。
    宗是先君的兄弟,也是晋侯的长辈,掌管宗族事务多年,在晋室德高望重。他私下听闻晋侯狂悖无道,今日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
    “君上何其荒唐!”
    见到满身鲜血被抬出来的侍人,宗怒发冲冠,挥开挡路的侍人,登上最后两级台阶,大步闯入殿内。
    几乎就在同时,门里传出他的咆哮声:“不修德行,暴虐滥杀,枉为一国之君!”
    先君在位时,宗曾为一员悍将,随大军南征北讨,斩获战功无数。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场国战,他凭一己之力掀翻敌人两驾战车,生擒敌方中军将,威名远扬,震慑敌胆。
    先君薨后,他不再参与军事,专注于宗族内部事务。只是随着年龄渐长,火爆脾气依旧不减,反而更胜早年。
    近些年来,晋国朝堂乌烟瘴气,他对晋侯早有不满,一直引而不发。如今林珩归国,晋侯的种种作为属实晃谬,他忍无可忍,终于彻底爆发。
    “明日祭祀,君上不写祭天地文,不召见公子珩,不问祭祀牺牲,反在宫内染血,是要激怒鬼神降祸晋国?!”
    咆哮声犹如雷鸣,可谓震耳欲聋。
    祝常年为晋国祈福,深知祭祀重要,对晋侯此番作为同样不满。虽没有开口指责,脸上神情一样难看。
    目前的情形,通报与否无关紧要。
    林珩示意侍人退下,和祝一同走入大殿。
    跨过殿门,地上的血痕闯入眼帘。暗红拖曳出一段距离,可见侍人受伤不轻。
    循着咆哮声望去,就见宗一把抢过晋侯手中的宝剑,两只大手用力,竟然将剑身弯折,足见力量惊人。
    “内政不修,军权旁落,朝堂一片混乱。如今还要怠慢祭祀,君上,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宗多年不入朝堂,不代表手中无权。
    怒晋侯不争,恨其不听劝解,固执己见,肆意妄为,更对其偏宠妾庶蔑视礼法深恶痛绝。他几乎是指着晋侯的鼻子破口大骂,压根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
    “先君陵墓遇水,我同祝、卜离城半载,君上宠幸小人偏爱妾庶,愈发糊涂。如今公子珩归国,君上当行祭祀,敬告天地鬼神,端本正源,以治国体!”
    宗滔滔不绝,有理有据。
    晋侯脸色阴沉,没有立场反驳。
    看到林珩入殿,他终于有了发泄渠道,怒斥道:“逆子,寡人不曾宣召,谁许你进来?无法无天的畜生,滚出去!”
    林珩不为所动,反而又上前两步,捡起覆在地上的城邑图。
    原来被抬出殿的侍人忽然间苏醒,挣扎着爬回到殿门前,竭尽全力道:“君上,临桓城不能给费氏,还请收回成命!”
    一言既出,殿内瞬间陷入死寂。
    林珩挑了下眉,看向脸色铁青的晋侯,询问道:“父君,您要将临桓城封给费氏?”
    不等晋侯出声,宗已是眉毛倒竖,被气得双眼赤红。
    “历代世子封城,君上要给氏族?”宗眦目欲裂,敢怒敢言,“君上不想做国君,无妨现在退位,将君印和虎符交给公子珩。免得败坏祖宗基业,数百年国祚毁于一旦!”
    晋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惊怒交加,头疾再次发作。他双手抱住头,发出痛苦哀嚎。渐渐失去理智,竟然抓起地上宝剑刺向近处的宗。
    宗避开剑锋,敏捷绕到晋侯身后,反扭住他的双臂。
    祝扬声召唤侍人,急道:“速去召医!”
    林珩捏着舆图站在原地,无意上前帮忙,也无一丝一毫担忧之色。
    看着晋侯被痛苦折磨,他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根本生不出半分同情。
    宗将晋侯放到榻上,继续压制住他。实在控制不住,索性扯下床帐,直接将他捆了起来。
    晋侯在榻上翻滚,不断发出嘶吼。
    宗的眉心越皱越紧,分明是看出不对。
    “头疾发作不该是这样。”
    晋侯的表现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了毒。然而正殿严守秘密,管不住舌头的婢仆都消失得无声无息,连国太夫人都不知他的真实病情。
    时至今日,宗和祝才看清晋侯发病的模样。
    两人不仅是诧异,心中更生出忧虑。
    生病也好,中毒也罢,一旦发作状如疯癫,这样的人是否还能胜任一国之君?
    脚步声传来,抱着药箱的医去而复返。
    见到殿内三人,他脸上闪过一抹异色,随即又被压下,速度快得来不及捕捉。
    “速诊国君。”宗开口道。
    “诺。”
    医打开药箱,取出剩下的药粉,熟练喂给晋侯。
    药粉入口,晋侯症状稍缓。医停顿片刻,又拿出一只陶瓶,从中倒出三枚枣核大小的药丸,捏住晋侯的下巴送入他的嘴里。见咽不下去,两指压过晋侯的脖颈,只听咕咚一声,药丸顺利滑入晋侯腹中。
    “这是何药?”林珩忽然开口。
    他对药材的气味极其敏感,隐约嗅到一股清香,似曾相识,刻印在他年幼的记忆中。
    “回公子,此药能缓和君上疼痛,早年间正夫人也曾服用。”医收回陶瓶,看一眼昏沉沉睡去的晋侯,合拢药箱远离床榻,同林珩擦身而过时低声道,“不过其中多了两味。”
    林珩想起来了。
    年幼时,母亲身上常萦绕清香。他以为是熏香,不想竟是药。
    认真思量医吐露之言,林珩慢条斯理叠好城邑图,绕过屏风走向床榻,凝视昏睡不醒的晋侯,手指在袖中攥紧,唇角却带着微笑。
    他改主意了。
    寿终正寝太过体面,暴病而亡也过于仁慈。
    行恶大白于天下,人所不齿,千夫所指,在骂声中疯癫而死才是最适合父君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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