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抵近智陵,仅差半寸就能扎入他的胸膛。
赖远忽然脖颈一凉,紧接着视线上移,越来越高,最终淹没在黑暗之中。
无头尸体跪倒在智陵脚下,脖颈喷出鲜血,匕首仍牢牢握在掌中。
智陵侧身避开喷溅的血浆,看向站在赖远身后的阉人,笑道:“塘翁身手不减当年。”
阉人收回匕首,笑呵呵躬身行礼,口中道:“郎君过赞。得知公子归国,老奴欣喜不已。年纪虽老,好在骨头还硬,能为公子驱使。”
两人说话间,三艘木船全部靠岸。
扛着包袱的婢女侍人陆续下船,各个满面风霜,精神却是极佳。
他们为正夫人守墓多年,看尽妾庶猖狂,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公子珩归来。
“道路已清,可放心前行。”
智陵点齐甲士登船,其余人留在岸上,重新登车踏上前路。
临行之前,双矛兵将尸体移到一起,反握匕首逐一割耳,和兵器一同装入车上麻袋。唯一存活的吕旭被捆住双手绑在车后,为防他自尽,牙齿被当场敲断,嘴也被麻布堵住。
“入城后禀报公子,祭祀之日,智氏重回肃州城,为公子贺!”
“诺。”
船队和车队分离,一入河道,一在路中,彼此背向而行。
智陵站在船首,听完甲士禀报,目光眺望岸上,捕捉到一个鬼祟的身影。
“郎君,我去拿下他。”一名甲士道。
“不必。”智陵按住甲士手中的强弩,轻蔑道,“鼠辈无胆,放归无碍,或许还能速传战况,助公子一臂之力。”
岸上人影一路疾奔,在距肃州城五里处发现记号,旋即调转方向往南行去。
在一座不起眼的土丘前,人影停下脚步。找到停在土丘后的氏族马车,立即走上前,讲述河边一战的经过。
“家主,赖氏吕氏集合百人,除一人外尽殁。婢仆为甲士壮妇所扮,援手乘船,用强弓双矛,应为智氏私兵。”
车厢内一片寂静,车中人陷入沉思,良久没有回应。
家仆躬身站在车前,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仍是心惊肉跳,禁不住阵阵胆寒。
“你速回城传我之言,家中闭门谢客,非我手令不可调动一名私兵。”鹿敏的声音从车内传出,语气坚定不容质疑。
“诺。”家仆俯首听命,转身向来路行去。
家仆离开不久,鹿敏也驾车归城。他没有返回家中,而是径直去往公子原府上。都城风向有变,宫内暗伏杀机,必须小心应对。
车轮滚滚压过泥路,留下并排辙痕。即将行至城门,前方忽有奔雷声袭来。
鹿敏推开车窗,就见数名骑士策马飞驰而过。骑士身后背负布囊,观形状应是竹简。
“越甲。”
国太夫人手中握有强兵,一支是先君留下,另一支是她从越国带来。
方才过去的队伍身着红衣,发髻上捆扎皮绳,分明是越人打扮。在肃州城来去如风,必持有国太夫人手令。
“会有何事?”
鹿敏放下车窗,心中疑窦丛生。想到公子珩归来后的种种,不由得叹息一声。
“看似行事鲁莽,实则料定先机,运筹帷幄。”
有狐氏递送消息时,他就预感到不对。今日之事恰好证实他的担忧。
公子珩是刻意透出口风,主动露出破绽。从众夫人踏入南殿那一刻起,圈套已经张开,端看谁会一头撞入网内。
“有狐达自诩智慧过人,还不是乱了手脚。”
鹿敏嗤笑一声。
想让鹿氏流血,成为他人垫脚石,实属于痴心妄想。认真衡量利弊,他不再举棋不定,终于有了决断。
当日傍晚,玉堂殿旧仆入城,在宫门前验明身份,全部被带到林华殿。
许放在殿门前踱步,听到人声后驻足。看到迎面走来的马塘和马桂,当即大步迎上前,把住两人手臂,笑道:“终于来了,路上可好?”
“不辱使命。”
“公子神机妙算,我等收获颇丰。”
三人言辞默契,明白话中深意,不免心中畅快,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短暂交谈之后,许放召来侍人,安排一行人下去歇息。
“公子在南殿,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不妨先去用饭,洗去一路风尘。”
“也好。”
侍人在前引路,众人去往准备好的房间。
紫苏随林珩去见国太夫人,茯苓留在林华殿,襄助安排守墓归来的一行人。
“许内史,公子留下手书,言人到后交给您。”茯苓取出袖中锦囊,双手递给许放。
“公子还有何吩咐?”许放一边打开锦囊一边问道。
“公子言人到齐,先召匠人修复玉堂殿。不应有之处一律铲平,殿内器具逐一核对,凡缺漏登记在册,他必定设法寻回。”
“我记下了。”
许放展开绢布,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公子离国后,丽夫人和公子长一朝得志,在宫内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当年杖杀玉堂殿的侍人婢女,强占半座宫室,夺正夫人印信,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要讨回来。”
许放捏紧绢布,神情冷峻,恨意昭然。
“公子不方便动手,我来。丽夫人得意太久,如今也该偿还。”
听到许放所言,观察他的神情,茯苓不由得心头一动,试探开口:“许内史,莫非您不知宫内之事?”
“何事?”
“公子入城当日鞭笞公子长和公子原,在玉堂殿前惩治丽夫人,我抓着她的头发撞地,一直到磕出血。”
茯苓简单说明经过,听得许放双眼发亮。
“公子吩咐?”
“正是。”
“好,好,好!”
连道三声好,许放畅快无比。
正夫人温柔敦厚,疏于人心防范,才会给小人可乘之机。公子珩心智坚定,手段果毅狠决,才能震慑住宵小。
“当日之事同我细讲。”
许放目光灼灼,细问茯苓事情经过。
马塘和马桂中途加入。两人换过衣衫,脚上登履,本是来找许放,不料被茯苓的讲述吸引,同样听得两眼放光。
回想当年瘦弱的孩童,对比如今的少年,果真是大不一样。
然而,想到林珩蜕变的契机,三人又心头发沉,对有狐氏等人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血肉。
“有狐氏不过爪牙,真正根源在宫中。”
许放冷哼一声,话中饱含深意。
马塘和马桂对视一眼,同时掀起讽笑。两张面孔颇为相似,连眼中的狠辣都是一般无二。
“若非正夫人仁慈,我二人早该变成巷道里的枯骨。谁敢拦公子的路,我们就敢杀谁,违天逆理在所不惜!”
风过回廊,挂在屋檐下的垂饰叮咚做响。
暮霭冥冥,最后一缕天光消失,黑暗笼罩大地,灯火照亮恢弘的宫殿。
一列婢女手持宫灯前行,衣香鬓影,步履轻盈。少女娇俏,眉眼柔和,嫣红的嘴唇饱满丰润,犹如鲜艳的花瓣。
凉风卷入南殿,在地面打着旋,俄尔扶摇直上,融入夜色之中。
一名阉奴在丹陛下等候,向守门的侍人道明来意,对上两道怀疑的目光。
“珍夫人命你前来?”
“正是。”阉奴用力点头,语速飞快,“夫人有要事禀报国太夫人和公子珩。”
守门的侍人心生怀疑,却没有自作主张,而是找来一人吩咐两句,后者立即去见缪良。
“缪内史稍后将至,你且等着。”
“劳烦。”
暗室内,缪良亲自核对婢仆名单,审阅送上的口供。内容存在矛盾模糊之处,他逐一提笔圈画。
侍人在门前禀报,言珍夫人身边阉奴求见。
“珍夫人?”缪良放下竹简,眉心拧出川字。灯火照在简片上,干涸的血迹烙印其上,已经侵入纹理。
“来人说有要事上禀。”
沉吟片刻,缪良合拢竹简,起身走向室外。事情略有些古怪,他决定亲自去见来人。
“引路。”
“诺。”
侍人在前引路,缪良穿过回廊,来到丹陛下,见到火光下的阉奴,面孔不算陌生,确为珍夫人信重之人。
“见过缪内史。”
“不必多礼。”缪良挥手示意阉奴起身,沉声问道,“是何要事?”
“缪内史,宫内耳目繁杂,请许奴见国太夫人。”阉奴低着头,强顶着压力坚持道。
缪良眯起双眼,不善地睨着阉奴。
“缪内史,事关重大。”阉奴冒出冷汗,不敢同缪良对视,声音隐隐颤抖。
“好。”缪良终于松口。
阉奴刚要松口气,就听他说道:“带去偏殿查验,从头至脚不可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