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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侍人嗓音柔和,语速平缓,十分悦耳动听。
    林珩同缪良走入殿内,他刚好读完来自越国的礼单,合拢竹简退至阶下。
    夜风卷过回廊,顺着敞开的殿门涌入,摇曳灯盘上的火光,冲淡弥漫在室内的暖香。
    婢女膝行至榻前,半跪着搀扶起国太夫人,抚正她的裙摆。
    夜明珠的光交错融合,屏风流动彩纹。光晕漫溢牵引虹桥,绚丽夺目,美轮美奂。
    穿过设在两侧的灯盏,林珩目不斜视行至案前,双手交叠正身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别有一股雅致风流。
    “拜见大母。”
    国太夫人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回想记忆中的孩童,不由得笑了。
    “阿珩,上前来。”她向林珩招手,神态慈祥,目光潋滟,看上去颇为矛盾。
    林珩不动声色上前两步,在桌案前立定。
    “再近些。”
    “诺。”
    如国太夫人所愿,林珩绕过桌案坐到榻前。
    “九年未见,你长大了。”国太夫人抚过林珩发顶,轻笑道。
    “蒙大母惦念,珩甚感激。”林珩放松嘴角,成功罩上一张面具,将孺慕之情演绎得惟妙惟肖。
    在上京时,他见多王子和王女是如何争宠。只需将对方的神态套在脸上,就足以让多数人动容。
    可惜这其中不包括国太夫人。
    “阿珩,你早知玉堂殿婢仆离宫。”国太夫人收起笑容,目光清冷,“派人来找缪良,实则早有谋算?”
    知晓玉堂殿无人,内史势必要另外调派人手,南殿是最优之选。
    揭穿秘事惩戒丽姬,料定国君不会袖手旁观,执意将事情做绝,分明是借机试探自己的态度。
    走一步看十步,手段强横,算无遗漏。
    既有晋室子的刚毅果决,也不乏上京熏染出的诡谲心机。
    “大母,有狐氏血脉存疑,上京有撰录可证。”林珩直面国太夫人的审视,不闪不避。话也说得直白,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丽夫人窃用正夫人印信,霸占正夫人宫室,大罪。我为人子,安能容其放肆。”
    这番话无一字提及晋侯,却句句都在指责他的放纵、偏爱和不公。
    放纵妾室就是无视礼法,偏宠庶子更是有碍国本。
    虞伯逆行录在史书,亡国之祸历历在目。晋侯宠爱有狐氏血脉,还要推林长为世子,谁能保证不会旧事重演?
    “大母,今日之事,我自认无过。”
    “自然。”
    国太夫人笑容更盛。
    她非但不责怪林珩,反而心生喜意。
    “国君喜好自作聪明,行事虎头蛇尾,埋下隐患无法收拾。晋国强盛,晋室却危如累卵。阿珩,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回大母,我知。”
    “既然如此,无妨说一说,你会如何解局?”
    国太夫人挥退殿内众人,亲自将一只木匣放到桌上,手指按住铜锁,视线锁住林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足能翻转朝堂权柄。
    “如能说服我,这匣中之物将是贺你归国之礼。”
    第二十章
    木匣通体漆黑,四角包金。兽形铜锁盘踞匣上,虎首狰狞,线条粗犷,分明是国立之初的工艺。
    匣中装有何物,从铜锁形制就能推断出一二。
    林珩垂下视线,凝视袖摆上的花纹。腰侧佩戴的玉饰浮现微光,润泽洁白,中心处却有一点红,恰似嵌入的血痕。
    “如何?”
    国太夫人敲击铜锁,指尖叩在虎首上,一下接着一下,十分有规律。
    林珩没有急着开口。
    他能猜出盒中之物。但要思量是否该要,又是否能要。
    夜风渐凉,卷过廊下呜咽作响。
    风尾流入室内,靠墙的铜灯蹿起焰光。灯芯聚热燃烧幽蓝,火焰摇曳投影在墙面,延伸出扭曲的黑影。黑影末端持续生长,交织成一张黑色的网,攀爬覆盖整面墙壁。
    林珩终于有了决断。
    他抬头看向国太夫人,出口的第一句话无关晋室,而是道出天子放诸侯公子归国的真实意图。
    “诸侯国日渐势大,上京衰弱,此消彼长,天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数年前强索质子,闹得天下议论纷纷。质子入京未能牵制诸侯,反而削弱上京威严。”
    林珩斟字酌句娓娓道来。
    国太夫人眸光微闪,收敛起笑容,神情逐渐变得严肃。
    “执政向天子进言,诸公子年长,国内兄弟亦长成,不妨放归质子并授爵位官职,必使兄弟阋墙父子反目。”
    想到上京朝堂的诡诈,林珩嘴角掀起一抹讽笑,很快又消失无踪。
    执政意在搅乱诸侯国,使诸侯国内部生乱。
    “离京之前,天子召见我等,言归国后步履维艰,上京必定施以援手。”
    质子离国多年,在国内根基不稳,欲同兄弟一争高下势必要寻求外力。
    质子得权也好,不得权也罢,诸侯国内掀起风雨,父子兄弟离心,上京稳居不败之地,天子也好坐收渔翁之利。
    “你要如何做?”国太夫人正身危坐,注视林珩的目光变了几变,从审视到评估,再到喜爱。短短几句话,她心中掀起波澜,不曾想幼时孱弱的嫡孙成长至此。
    “要给上京交代,遮蔽天子窥伺,晋国必乱。然乱有章法,我意在借力打力,压下新氏族,再逐个击破慑服勋旧。”
    “借力可不是白借的。”
    国太夫人微微倾身,岁月沉淀的智慧深印在脑海。
    在晋国数十载,历经两代君侯,见多氏族作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庞然大物是何等贪婪。
    想满足他们的胃口,让他们如臂指使,必须给出足够的利益。否则就要效仿先君,以战功和血腥压服所有人,令其不敢造次。
    想到先君的赫赫战功,国太夫人无声叹息。
    她摩挲铜锁把守的匣子,指尖描摹匣上的花纹,对林珩所言颇为意动,却认为实现的可能不大。
    纸上谈兵。
    终究是太年轻。
    她的神情逐渐冷淡,林珩看在眼中,丝毫不觉气馁。
    “大母,我自幼孱弱,在上京时又遭逢变故,恐难上阵杀敌。”林珩不讳言自己的劣势,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我能给出足够的好处,让氏族为我所用。”
    国太夫人心中不愉,当场紧锁眉心。
    “氏族贪婪,恐喂出饕餮。”
    “饕餮又如何,只要他们能吞得下。”
    “你说什么?”
    林珩一语石破天惊,国太夫人瞠目结舌。
    “大母,我言中所指不在晋国,亦不在天子掌控之地。”
    林珩单手探向腰间,解开一只从不离身的锦囊,从中取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兽皮。
    经过特殊手段硝制剥离,兽皮薄如蝉翼,展开对光近乎透明。
    兽皮完全展开后占据小半个桌面,其上绘制山川河流荒漠草原,近百座城池座落图上,大大小小星罗棋布。
    每座城上都有标注,上京最为醒目。
    “这是舆图?”
    国太夫人移近灯盏,细看图上描绘的城池。最让她惊讶的不是线条细腻,而是诸多城池聚集在方寸之地,外围竟然广阔数倍。
    “正是,我亲手绘制。”
    林珩手指点在图上,先是上京,再是晋、越、楚等大国,然后是中等规模的诸侯国,最后是封土有限的小国。指尖停在蜀国之上,以上京为中心画了一个不太规则的环。
    “诸侯所知天下仅在尺寸之封。走出藩篱天高地阔,何不锐意进取,重蹈高祖开疆拓土之志。”
    林珩语调不高,未见慷慨激昂,却让国太夫人双眼发亮,呼吸急促半分。
    她凝视图上,许久无法转开目光。对土地疆域的渴望烙印在骨子里。从怦然心动到势在必得不过分秒毫厘之间。
    “此图属实?”
    “千真万确。”
    “从何所得,有多少人知晓?”
    国太夫人抑制住激动的情绪,目光灼灼看向林珩。
    “除我之外,唯有大母看过此图。”
    “哦?”
    “大母,昔有越侯梦会神女,得攻城九械,我在上京时偶得机缘,得强弩火油,知天下之广。”林珩言之凿凿,只为打消国太夫人的顾虑,“强弩交由智氏铸造,不日可得。火油用在边城,一日下城池。肃州城外败四家私兵,传烈火遇水不灭,即是泼洒火油之故。”
    “原来如此。”国太夫人面露恍然。
    火油仅是听说,她未曾亲眼所见。强弩也是一样。但她出身越国宗室,对先祖梦会神女的传说耳熟能详。
    事情记载在国史之中,三名史官共同撰写,细节分毫不差,难以作伪。
    攻城九械乃是至宝,使越国所向披靡,一跃成为数一数二的强国,更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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