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夜幕垂了下来,天上落着冰凉的雨滴,蟋蟀们躲在温暖的锅灶里呻吟着。儿子蹲在窗台上,往院子里看,看什么我说不清楚。
我的头很痛,冻雨打在干枯的植物上,发出肃杀的声音。我睡不着,突然间感觉到瘦小的身体竟变得如此臃肿肥大,行动困难。儿子拍着窗棂骂道:
“该死的老天下冻雨,月亮哪里去了?月亮月亮你出来,我给你缝件花衣服。”
乌云消散,一轮圆月上了天,皎洁月光把白窗纸照得通亮,蟋蟀们的叫声也由凄凉变成了愉快。
儿子的小朋友——小话皮子们来了,它们在院子里奔跑着。儿子撕开封窗纸,对着院子喊道:
“你们好!吃饭了吗?还是吃的水糁草籽吗?”
小话皮子们齐声回答:
“你好,青狗儿!我们都很好!我们现在已经不吃水糁草籽啦,五儿在红树林子里发现了一种小白蘑菇,味道好极啦,我们现在每天都吃小白蘑菇。”
“我知道月亮一出来你们就会来找我玩,所以我就把月亮叫出来啦。”
“是的,月亮一出来我们就跑到村里来了,你们家里有一股马粪味,好闻极了。”
“你们想吃马粪吗?”
“我们不要吃粪,留着马粪喂你爸爸吧,我们就是想闻马粪的味道。”
儿子叹一口气,说:
“那可就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啦。——哎,你们吃不吃松子?油炒的!”
“太硬,我们的牙咬不动。”小话皮子们回答着。
它们都穿着红色的小褂子、绿色小裤衩,头上都戴着一顶条绒布缝成的鲜红小帽,模样调皮又可爱。
小话皮子们说:
“青狗儿,你别费心思啦,我们都是吃饱了才来的,你出来吧,我们一起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你瞧瞧月亮多么美好”
那晚上的月亮确实特别好,因为那晚上极有可能是中秋节。我儿子把祭月亮的糖果和月饼用铜盘端出来,招待他的小朋友们。无论多么严酷的父亲,对孩子通神入玄的超常行为也是不敢过多干涉的,何况我是一位慈爱的父亲。我儿子对小话皮子们说:
“你们等等,我把俺爸爸灌醉。”
他从窗台上跳下来,拿着一根玻璃吸管,从酒坛里吸了一管葱绿色的酒,注到我嘴里。这酒十分香醇,咽下去后余香满口腔。
院子的西边有一盘石磨。儿子把糖果月饼什么的摆到磨顶上,小话皮子们手登脚攀爬上磨顶,坐着磨沿它们自然形成一个圆圈,都把细长的小腿耷拉下去,一边吃糖一边呜呜啦啦地唱歌。我儿子站在磨旁边,挥动着胳膊,俨然一个出色的指挥。我儿子也穿着绿裤衩红小褂,头戴一顶小红帽。
吃罢糖果月饼,小话皮子们跳下磨台,围着我儿子乱嚷乱叫。后来他们就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来了。我儿子当老鹰,小话皮子们一个扯着另一个的小褂子,连结成一大队,装成小鸡的模样。院子里一阵阵欢声笑语,令人心旷神怡,感觉到生活无限美好。
天亮之前,雄鸡啼叫,月光也暗淡下去,小话皮子们与我儿子告别,说声再见,一窝蜂似的跳过墙头,不见了。儿子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然后,跷腿蹑脚地走进屋子。我听到他在堂屋里摸到水瓢,从瓮里舀了凉水,咕嘟咕嘟喝着。喝凉水闹肚子,但这条规律对我儿子适用吗?我不吱声,装睡。儿子爬上炕,用毛茸茸的小爪子试试我的鼻息,然后钻到炕角上,趴着,撅着屁股,呼呼地睡去啦。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第二天晚上月光更加皎洁。这一夜,小话皮子们和我儿子拉着石磨呼呼隆隆转了一夜。天亮后,我出去看,磨台上落着一层红色的面粉,不知他们粉碎了什么植物。我用手捏了一点红面粉放在舌尖品咂着滋味,腥腥的,咸咸的,好像是乌贼骨的味道。我把面粉收起来,用一个木盒盛起来,将来也许会派上用场。
青狗儿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他毛毛楞楞地跳下炕,胡乱洗了一把脸,吃了两只虾子,抬起腿就要跑。母亲说:
“这么大的孩子啦,一天到晚在野地里乱窜,将来会有出息吗?”
“不乱窜又能干什么?还能用铁链子把他拴起来?孩子又不是狗猫。”我老婆揭起一角贴嘴的胶布,阴森森地说。
母亲说:
“你这人说话好难听!我让你把他拴起来啦?又不是我养的孩子,关我什么事!”
我说:
“青狗儿,你给我回来!”
青狗儿提着一只死耗子的尾巴走回来。一只猫头鹰在梧桐树上凄厉地鸣叫。他站在我们面前,捏着死耗子尾巴,把死耗子抡得团团旋转,一副艺高胆大、满不在乎的蛮样子。我特别想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可儿子头上的绺绺红毛像蝎子尾巴一样卷起来,这是他暴怒的象征。我和颜悦色地说:
“青狗儿,你已经六岁啦,到了读书识字学知识的年龄啦,建议你到育红班里去学习。”
青狗儿把死耗子扔进锅里,愤愤不平地说:
“我知道你们全不是好人!你们都想谋害我。”
“青狗儿,不上学怎么能行呢?没有文化的人是睁眼瞎,是愚蠢的人”
“胡说!”青狗儿说“你也别磨嘴皮啦,我去上育红班就是。我要看看你们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
我牵着青狗儿的手,送他去育红班。育红班开设在红林子边缘上的一栋木头房子里,木头房子被一圈粗大的圆木包围在中央。我牵着儿子从一个低矮的小门里往里钻。儿子一下子就钻了进去,可轮到我往里钻时,小门变得十分狭窄。我钻进头和胸,肚子却被卡住了,欲进不能欲退也不能,一群孩子在旁边拍着手笑。圆木顶着我的腰,又重又痛。我感到血液涌到脸上,头胀得有柳斗般大。我用双手按着地,地上全是一些弯弯曲曲既像蚯蚓又像面条的东西。难道我的末日就要来临了吗?难道这就是我干坏事的报应吗?我闭上了眼睛,悲哀地哭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红光一闪,一阵香气扑鼻。青狗儿用脚踢着我的脸说:
“爸爸,醒醒,这是俺梅老师,她来看看你。”
我吃力地抬起头,看到飘飘袅袅的纱裙里亭亭玉立的梅老师的肉体。梅老师说:
“你儿子挺聪明,就是没有数的概念,教起来比较困难,希望您辅导辅导他!”
我说:
“梅老师,先别说这些了,请您赶快找柄斧子来,劈开木门,把我救出来。”
梅老师为难地说:
“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劈开木门要得到团长批准。”
又是这个该死的皮团长,他简直无处不在。
我无可奈何地说:
“那就请您快点,我卡在这里足有两个小时啦!”
梅老师俯身上来,观察着我被卡住的情况。她伸出一只手!天!
一只生着粉红色蹼膜的手摩挲着我的脸,一阵阵寒冷的味道从她手掌上放出,进入我的五脏六腑。我的全身收缩起来,像只紧缩成球的蚂蟥一样,滚进了育红班大院的草地上。我静静地伏在梅老师脚前的草丛里,观察着她的脚。她的脚趾并拢着,伏在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里,那些粉红色蹼膜从脚趾缝里挤出来。
梅老师很不高兴地撇撇嘴,转身就走啦。她的屁股在透明的纱幕里扭呀扭呀的,使我忘掉了她是生蹼的人。我跳起来。追上她,与她并着膀在育红班大院里漫步。我们有时走得很快有时走得很慢。
大树上垂下来的鸟萝弯弯曲曲,犹如悬蛇。地上有一丛丛灰色的灌木,枝丫间结着鲜红的小球,欲待伸手去摘时,小球的颜色会突然变紫,好像是愤怒的情绪导致了颜色的变幻。
灌木丛旁边摆着大理石的桌凳,我们对面而坐。梅老师把双肘拐在桌面上,双手捧着下巴,怔怔地望着我。她的脸白若羊脂,双眼忧悒而圆大,眼皮上有好多层皱褶,睫毛也是双层的,毛茸茸的交剪在一起。她的嘴非常生动,好鲜的嘴味飘过来,宛若仙风一缕吹拂着我的心。这时,我感觉到她用一只赤裸的脚在轻轻地摩挲我的腿肚子。她的脚好像一只有独立意识的小兽。我一阵阵地痉挛着。她忧悒地望着我,把一只手递给我。我对蹼膜的敏感逐渐减弱,其实她的手非常温暖也十分好耍。我特别温存地抚摸着那些弹性丰富的粉红色蹼膜。她的脸泛起红晕,双眼里水汪汪的。她娇滴滴地说:
“你别摸它,你一摸它我就想”
我疑惑地望着她。她把一只手盖在我的眼上。我透过她手上的蹼膜看到了天上的太阳。太阳像绿玉带一样,射出的光线是弯曲的。
“走吧,我们到荼縻架后去”她灼热,身腰酥软。
我抱着她,感触着她温柔的胸脯。刚刚走进荼縻架,就听到身后一声冷笑。冰凉的汗冒出来。发出冷笑的是我的儿子。他吃着鲜红的小球说:
“你们干吧,我给你们望着风!”
梅老师掩着脸跑掉了。
我儿子追着她的背影说: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皮团长早晚要烧死你这个浪货!你这只母蛤蟆!”
我也感到无地自容。儿子说:
“爸爸,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管教我,你没有资格!你背着俺娘干的事我都知道。好便好,要是不好,揭老底,俺娘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青狗儿,爸爸错啦,请原谅。”我低声下气地说。
梅老师换了一条藕荷色的裙子,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离我三步远时她站住,抿着嘴对我笑。她嘴角上有两个十分好看的肉涡涡。我把嘴伸过去,差一点点就吻上时,青狗儿把我拖回,他严肃地说:
“你刚才怎么说的?马上就忘了!”
我不敢抬头,梅老师对着我吹气。
“同学们,上课啦!”梅老师站在讲台上说。她穿着一条淡绿色的裙子,头上戴着一顶卷沿小草帽,光点在她脸上滑动着。几十个孩子倒背着手坐在椴木桩上,都挺得笔直。梅老师用黄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纺锤状的图案,然后,扔下粉笔就走了。我紧紧跟随着她,跟随着她走进一片长满硬刺的蔷薇里。蔷薇枝上繁花如缀,而且都是少见的黑花朵。梅老师离我好像只有三五步远的距离,但我无法追上她。她的身体被纵横交错的花枝遮掩着,我只能看到她的被花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身影。连这身影也是不久常的,一闪念间,她便消逝了,犹如鱼儿游进了深海。我眼前横着严肃的黑蔷薇。
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保持原状,直逼着黑板上那个纺锤图案看。
梅老师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翩翩而来。她说:
“下课!”
我儿子最先冲出课堂。梅老师推开黑板旁边的一扇小门,走进去,关上门。我推门,发现里边上了锁。哗哗的水响,在小门里还有噗噗的含水喷吐的声音。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一只乌鸦蹲在高大的木栅栏上,缩着颈,一动也不动。
吸取了教训后,我不从小门洞里往外钻,转着圈寻找大门。找到大门走出去,发现竟然又走进了教室,黑板上那个黑色的纺锤图案灿烂生辉。洗浴声还很响亮。我低声呼唤着:“梅老师!梅老师!”
小门大开,一盆热水劈头盖脸浇过来。我像只落水鸡一样逃出教室,见到门就钻,钻进来钻进去,最后,糊糊涂涂地站在了一堆光滑的卵石上。回望育红班,能看到一圈高大的棕色大栅栏。院子里的蔷薇从栅栏里探出头:碧绿的叶子,漆黑的花朵,在遥远里召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