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是渐弱的红金盆子,逶迤地挪入树梢房阁之后,又慢慢地隐入了暮色之中。昭阳殿服侍的侍女们轻巧地将殿内各鎏金八方烛台上的蜡烛点燃,伴着微微的几丝青烟,殿内顿时通明了起来。
孩子刚吃了奶,正睡着,小嘴微微张着,四周奶香盈盈。因已经过了百日,眉目已经极分明了,粉白圆润,说不出的可爱。
阮无双俯身掖了掖轻薄如丝的锦被,望着孩子的小脸,静静地出神。虽然光影照过来有些黯淡,但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孩子的额头下巴,像极了自己。其余的部分,她也说不上来,每每看到他凝视着孩子,心底深处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惶恐。
两人相处时的光景,他素来也是寡言少语的。但他却仿佛能明白她的意思,一低头一投手之间,总是温柔的。但她越是感觉到百里皓哲对她呵护有加,细腻温存,心里越有说不出的痛。想起那日看诏书时,两人相握着的手,温暖而绵长。那种无声胜有声的味道,让她每每想起,胸口总会隐隐生出光泽的暖意。令她总是不愿意深想。
母亲与姑姑总嘀咕,坐月子的人怎么一点也不丰腴。只是她们不明白,搁着这么一件事情在心头,她又如何能安然食寝呢?她实在无法想象若是事情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他会如何对她?就算是平常夫妻也是难以容忍的,更何况是万万人之上的他呢?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被逼到绝路了。若是她能狠心点,发现之初就应了断的。可是她一拖再拖,终究还是没有走到这一步。
空气里仿佛带着一种静谧的东西,她猛然一惊,只觉得有点不对,一转头,只见锦榻旁人影挺拔,那一身金龙刺绣的黑色便服分明是熟悉的,天底下能这么穿的也就只他一人而已。
百里皓哲进来时见众侍女都在外头,遇到多了,自然知道皇儿正在睡觉,便放轻了脚步。哪里知道竟把无双吓了一跳,灯光下只见她有些吃惊地站在那里,就这么杵在那里,竟忘了反应,面上虽然平静无波,眼底深处却闪过几丝惶恐。
百里皓哲不由一笑,走近了些,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掌,只觉滑腻不堪,掌心竟有些微湿。微微皱了眉头,正要发问。只见阮无双已经转过了头,看着孩子,神色似乎有些不同。
虽是秋天,但只着了碧色的纱罗,飘逸清秀。因此时低头的动作,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雪白如凝脂的脖子,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阮无双定了定神,才从容起来,想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按规矩要行礼。百里皓哲却不放,拉着她在锦榻上坐了下来,道:'不要吵醒皇儿!'她心一动,转头看了孩子一眼,只好任他握着。
他似乎没有发觉什么异常,脸色如常,眼中却带了莫名的笑意。百里皓哲说道:'皇儿今日可有调皮?'阮无双浅浅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忽地想起一事情,说道:'今日翰林院的人拟了几个名字呈上来,你且看看。若觉得不妥,让他们再拟几个!'
阮无双低头,回道:'臣妾不敢,皇上做主就是了!'皇家儿孙的字号,历来由翰林院按宗室排名而拟,奏折上奏后,由皇帝亲批。
她才说完话,只感觉百里皓哲握手的力道重了几分。空气一下静了下来,她微微抬头看了他的脸色,似乎没有方才兴致颇高的样子。轻声道:'由臣妾选名,与理不合。怕传出去,惹大臣们非议!'像是解释也像是自语。
百里皓哲今日在批奏折之时,看到翰林院递上的折子,便私下抄了下来,兴匆匆地赶了过来。哪里想到被她泼了一头的冷水,心底总有些不是滋味。听她这么一解释,已释然了,从袖里拿出了一张折好的宣纸,执着她的手道:'我让你看!谁敢说半句闲话!'
宣纸上只有简单的数个字,并非是翰林院的奏折,但笔迹走势苍劲飞舞,却是她熟悉的,估摸着是他批阅奏折时,顺笔摘下的。'是承桓好?承律好?还是承轩好呢?'他抬了头看着她,征询她的意见。
阮无双也微微一笑,不知何缘由,心情竟然极好,清浅回道:'都好!'百里皓哲顺性拉了她的手在纸上点来点去,道:'我让你选,你选就是了。你不说,我不说,天底下又怎么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语气表情竟有些像个孩子。
阮无双心头微动,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噙着淡淡的笑,低头看了纸上的几个名字,倒也觉得第三个最好,于是说道:'以臣妾的意思,就承轩好了。皇上的意思呢?'
百里皓哲含笑着道:'好,就依你的意思,百里承轩。'双手轻击了一掌。石全一带了两个内侍应声进来:'皇上有何吩咐?'百里皓哲将手上圈过的宣纸递了过去,吩咐道:'让人拟一份折子,以大皇子百里承轩的名义大赦天下。'
石全一应了声'是',正要躬身退出门外,只听皇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道:'让翰林院把奏折留着,不用退了!'转头轻笑着对她道:'想来日后还是要派上用场的。'
阮无双只觉他话里有话,瞬间便反应了过来,脸色微微晕红,只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低头逗承轩。
孩子向来浅眠,每每睡一两盏茶的时间就醒来。这时已经醒了,眼睛微微张开,懵懂地看着他们。乳母和保姆一再夸说乖巧,极少哭闹不休的。宫中规矩严谨,身为皇子,自有数个乳母保姆和十数个侍女侍从照看。但她总是隐隐害怕,许多事情不想太借她人。百里皓哲又睁只眼闭只眼的,承轩就这么一直由她照料。
她将孩子抱了起来,百里皓哲也凑了过来,举手要接:'朕抱一会儿!'阮无双慢慢地递了过去,他哪里会抱,姿势也不对。才接手,孩子已经扭来扭去了,似乎在为哭作铺垫呢。
她反倒笑了出来,娇嗔:'小心些!承轩要哭了!'他抬头正好看见她的笑容,两颊梨涡浅浅,当真灿如昙花,娇如凝露,叫人深恐触手即融了。
他一顿,就忘了手上的动作。孩子已经脸色涨红,小嘴也已经扁了。百里皓哲手忙脚乱地哄着,眼中有种说不出的宠溺。阮无双索性坐了下来,端起锦榻旁摆着的菊花清露,细细饮了起来。
不出所料,不过几口茶的光景,承轩已经'哇'地哭了出来。他愈发手忙脚乱了,几乎到了手脚并用的地步,但孩子的哭势似乎越来越厉害了。
她正要放了玉盏,只听百里皓哲哄着孩子道:'承轩乖,父皇最疼你了。如果你乖,不哭的话,父皇带你去骑小马去......'阮无双有些忍俊不禁了起来,孩子才多大啊,已经哄着去骑马了,再大一些,骑什么是好啊?
笑意仿佛是从心底涌上来的,说道:'来,我来抱吧!'百里皓哲道:'不用了,你看,他已经不哭了。'抱着孩子过来炫耀。说来也怪,承轩竟真的不哭了。眼角还有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但已经扯着嘴巴在笑了。她朝他看了一眼,瞧他得意的样子,不语。
百里皓哲却笑了出来:'这叫父子连心。听到我要带他去骑马,他自然就不哭了。'她手一动,玉盏里的菊花清露已经洒了出来,滴落在碧色的纱罗,如水晕般泛了开去。他后面的话,她心慌的竟然一字也未听进去。
天边清澄的光线逐渐明亮了起来,如燕尾青色的天水交接地带慢慢有了一线明红。木清一夜未眠,索性起了个大早。慈宁殿门外守夜的侍女正打着瞌睡,猛地被同伴一推,颤颤地行礼道:'木姑姑。'木姑姑是最注重宫廷礼节的,如此被碰个正着,怕是要被打发出慈宁殿的。侍女战战惊惊的,连大气也不敢出。
木清正心烦意乱,也没有多加留意。只吩咐道:'好好守着,不要吵醒太后娘娘。'众侍女轻声应'是!'木清看了看天色,唤了两名侍女:'跟我来。'
慈宁殿距离昭阳殿的路程并不远。一路在御花园中行来,天色已经大亮了起来。御花园内素多奇花异品,此时虽已入秋,但多数还是巍峨盛放。被初起朝阳一照,花上清露折射璀璨光芒。但她无暇多欣赏,步履匆匆地赶往昭阳殿。
墨兰与墨竹已经侍候在殿外了,见了木清,忙迎过来,行了礼。墨竹嘻嘻地笑道:'这么早,什么风把木姑姑给吹来了啊?'
木清看了一眼紧闭门,低声道:'皇后还没起吗?'墨兰回道:'嗯,小姐今儿个还没起。姑姑有事情吗?'木姑姑看了看两边的侍女,道:'没什么要事,来给皇后请安罢了!前几日太后还问起皇后娘娘的饮食,让我过来问皇后娘娘前阵子送过来的菊花清露和一些果脯是否用光了?若是皇后娘娘喜欢,让我再送些过来。'
墨兰心里明白,说道:'小姐每日里都在食用。我去看看,还有剩没有?'轻推了门进去,只见床前几道帘子低垂,鎏金炉里的檀香依旧细细地冒着青烟,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淡金色的阳光照着树枝的剪影,摇摇曳曳地抹在汉白玉的砖上。
她正要退出去,只听床幔之中传来了阮无双的声音,懒懒地道:'什么时辰了?扶我起来吧!'墨兰取了衣服进了里间,只见阮无双正要坐起来,锦被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了下来。墨兰眼尖,一眼就看见小姐身上深浅不一的红印。忙低垂了头,将衣服递了过去。
看来外传皇上要立妃子的事情有可能是假的。皇上对她们家小姐可是宠爱有加的,除了偶尔因政事繁忙在承乾殿夜宿之外,都会回昭阳殿的。就像墨竹说的,就算是将来有妃子,那也是将来的事情。只要小姐帮皇上多生几个皇子,这位子是坐得比钉子钉得还牢固。
墨兰一边侍候阮无双更衣,一边道:'小姐,木姑姑来了。我看她似乎有急事,一早就过来了!'阮无双正在拢头发,听墨兰这么一说,转了头,有丝诧异似地询问道:'哦,这般早?'顿了顿道:'唤她进来吧!让墨竹也进来侍候。其他人退下。'
木清依宫规行了礼,站在一旁。阮无双一边净口,一边由墨兰梳理长发:'木姑姑,有话直说,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木清这才开了口,语声轻颤着道:'皇后娘娘,奴婢应该把这事情早点告诉您的,可太后不许。'阮无双不解地转头,询问道:'姑姑不许......'
木清叹了口气,忧心冲冲地道:'太后娘娘自先皇先去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太医也诊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太后是心病。每日里让奴婢熬些补药,说是因为先皇仙去,太后娘娘一下子无法接受,过段日子可能会好点。'
'是的。太医院也是这么禀告给我的!'阮无双点了点头。
木清急道:'可也好一阵子了,太后越发严重了。这几日,天天吐血......'阮无双一惊,手上执着的象牙梳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什么?'
木清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太后娘娘还不准奴婢告诉您!说是您生产不久,不想您操心劳累。可昨天晚上又吐血了,奴婢实在担心,所以一清早就过来禀报娘娘您!'阮无双转头朝墨兰道:'吩咐下去,马上传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去慈宁殿。'
阮无双端坐在锦椅上,一身天青色的丝绫凤尾裙,发上簪着朝阳五凤的飞步摇,垂着珠玉的流苏串婀娜地散在乌黑的发髻间。日光透着薄如蝉翼的纱窗,慵懒地照射进来,如烟雾般袅袅地落在那错金镂空的步摇上,折射出点点的闪光,显得贵气逼人,雍容无边。
太医院的太医们鱼贯而入,以苏全鸿为首,跪地行礼:'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阮无双轻摆了一下丝绫广袖:'平身吧!'抬了头,朝众太医扫了一圈,然后将目光定在了苏全鸿身上:'苏太医,太后娘娘到底所患何病?'
苏全鸿低头,恭敬地回道:'禀皇后,微臣等再三复诊,还是......'停顿了一下,抬头微微偷看了阮无双的神色,依旧淡定从容,似乎没有什么异样,这才继续道:'微臣等还是认为太后娘娘这是心病,郁结于胸,难以化解。只是......只是太后娘娘一直未能放开心结,以至于这病有日益严重的迹象!'
阮无双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而淡地道:'那到底有何良方?'语气虽然很是平和,但那话里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苏全鸿为难地看了一下身后的众太医,只得硬着头皮回话:'下官......臣等该死!此等情况,身为患者,必须放开心结,药物方能起作用。但太后娘娘......臣等实在该死......'说着,苏全鸿已跪了下来。身后的众太医见状,也赶忙一并跪了下来:'臣等该死!'
阮无双无言地握紧了自己的手,眼前似乎模糊不清,轻轻地摇头,这才略微好一些。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姑姑竟然已经憔悴到如此地步。深吸了一口气,方静下了神来,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良久,方才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木姑姑,方才众太医的话你也听见了。姑姑她为何不肯吃药呢?'木姑姑脸色发白,双目微微红肿:'皇后娘娘,太后的心思,奴婢又怎么会不明白呢!'金色阳光细碎地透过重重遮掩洒落在汉白玉的砖上,窗前的枝枝叶叶斑驳地倒印着。
当年的阮太后--阮玉瑾,只是年仅十五岁的豆蔻少女,参加了当时宫廷举办的赏花宴。其实宫廷历来会举办各种宴会,赏花宴只是其中的一种。有的是皇帝与皇后利用宴会与群妃、群臣同乐,而有的是为了各皇子、公主的婚姻而举办的'相亲会'。
阮玉瑾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容貌秀丽脱俗,早已经是闻名京城的大美人了。京城有些人为了目睹阮家小姐真容,每月的初一、十五守候在前去京城郊外的大佛寺的路上,因为那是阮玉瑾唯一会外出上香的日子。
太掖池柳树下的相遇,让阮玉瑾对风度翩翩的六皇子一见钟情。几日后,圣旨就下到了阮府,皇帝下旨将阮玉瑾许配给了六皇子。虽然听说过六皇子在府邸早已经有数名姬妾,但阮玉瑾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指婚。但进入皇府后,虽然与姬妾免不了有些争风吃醋,但六皇子对她一直呵护有加,恩宠甚笃。
可六皇子对其他姬妾同样是有情的,被册封为太子后的第二年,分别有姬妾为他产下了两名皇子。阮玉瑾为此与六皇子冷战了长达一年之久,后才接受了百里皓庭和百里皓哲......
静静地听了木姑姑讲述先帝与姑姑的故事,一路走来,三十余载,中间多少情与爱。隔着窗子,可以看到慈宁殿外海棠依旧亭亭,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阮太后拥着锦被躺在床上,那被是明黄底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白紫青蓝,一被的繁华。不知为何,在阮无双眼里,却把姑姑的脸色愈发衬托得灰白无色。
犹记得大半年前,御花园太掖池边,姑姑的一举手一投足,雍容华贵,风华绝代。此时却两眼深陷,无一点神采,见了阮无双进来,勉强地笑了出来:'说了让木清不要去告诉你的。她呀,现在哪里还把我当主子。'
木清一听,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太后?'阮太后瞟了她一眼,笑了出来:'起来吧,主仆一场,连开个玩笑也不行。去,去,到外头伺候去!'转头朝阮无双道:'看看,木清就这大惊小怪的脾气!'
阮无双微微扯了嘴角,心里觉着酸楚异常,竟笑不出来。室内的鎏金炉里燃着宁神的白檀香,此时正飘飘渺渺地散着香气,幽幽地袭来。
阮无双低了头,劝慰道:'木姑姑也是为了姑姑好。她对您这份心哪,简直日月可鉴。'
阮太后不语,良久方道:'我又岂会不知。这几十年来,她为我跑前跑后,什么事情没有帮我做过......那时,我年幼无知,我每日用的食物,皆是她用银针帮着验过的......若无她,或许我早不在人世间了......我产下明莺明燕时,也只有她日夜不眠不休地守在床前照看我......'
透着层层的帘子,出神地望着窗前细碎的光线,似乎像是呢喃:'若是有朝一日,你要帮我护她周全......'阮无双猛然一惊,失声唤道:'姑姑--'
阮太后嘴角扯出了一抹恍惚的笑容,甚是温柔地道:'我遇见他那日,正在树下采菊,他就偷偷站在我身后。我拿着花一回头被他吓了一跳,他却含着笑帮我拣了起来,还说了一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他还说,没有见过比我更貌美的女孩子。那日的光线就像今天,很是舒适。我一开始只道是去参加赏花宴的,母亲却偷偷地朝我笑......'
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他其实是不喜欢我的,他只是看上我们阮家的权势而已。他有心爱的女人,叫欧静芝。他以姬妾的名分把她安置在府邸,每日里不见他人影。我才知道,他是不爱我的。可我,我......'阮太后闭了眼睛,几行清泪缓缓地从眼角滑过。这几十年的苦楚,从不为外人道。
'无双,他的一举一动都曾经是姑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和悲伤......可他为什么......为什么......'
太子府邸的冷月疏影,还是凉凉地在原地守望着,一任风吹雨打,年轮更迭,不肯透露一点一滴的心事。无双无言地握着姑姑的手,眼底闪过几丝痛楚。
出了慈宁殿已是晚上掌灯时分了,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墨兰已安排好了凤銮。无双心事重重,接过墨竹手里的伞,摆了摆手,道:'你们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御花园里暮色深深,因是秋天,地上满是枯黄的落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姑姑是为了先帝而病的。先帝已经仙去,这病要如何医治?岁月无声,一任零落成泥的锦瑟华年在指尖婉转地流淌。但中间沉淀的故事呢?
风,透过雨幕缓缓吹来,人冷不丁打了几个寒战,丝丝寒意掠过心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昭阳殿,墨兰和墨竹早已在外头候着了。见了阮无双,赶忙跑过来,撑伞的撑伞,解披风地解披风。
墨兰眼尖,一扫已经看见无双的绣鞋已经微湿,吩咐道:'快去备热水。'侍女很快将盛满热水的铜盆端了上来。水温适宜,温暖而舒适的感觉从脚底部缓缓升了上来,整个人似乎也暖和了起来。
侍女们将铜盆又端了出去,室内很静。墨兰和墨竹本是机灵之人,见了小姐此等模样,自然知道她在为太后的事情烦心。也不敢打扰,轻轻地退了出来。才关上门,这才注意到侍女和内侍们已经哗啦啦地跪成两排了,原来是百里皓哲来了。两人忙要跪下行礼,刚要唤'皇上万岁',只见百里皓哲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话到嘴边忙咽了下去。
百里皓哲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只见内寝微微点了一盏纱灯,明暗不一的。床上空无一人,显然今日皇儿不在内寝。她正抱着腿坐在锦榻上,头放在膝盖上,似乎在闭目养神。从成亲到现在,他第一次见她这么不端庄的坐姿,从来都是高贵优雅,仪态万方的。但今日这时,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她......
不知为何,他像被拨动了内心深处的一根弦,身体猛然一震。眼中仿佛是不可置信,但这仅仅是一瞬或者仅是一秒的时间,很快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只几点火花的光景,仿若从没有出现过。脚步没有再刻意地放轻,似乎有意让她听到。
阮无双轻轻地抬了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过来。缓了缓才反应过来,有一丝慌乱地下了锦榻。
着地了才发觉,双足站在汉白玉砖上,冰凉寒心,原来她并未着袜。百里皓哲却已发觉,微微一笑,双手伸了过去,扣住了她纤细的腰,俯在她耳边轻轻道:'小心着了凉。'她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整个人已经被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榻。
她搂着他的脖子方平稳住了身子,飞步摇上的珠玉流苏一阵摇晃,轻重不一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目光依旧盯在她的足上,她只觉得呼吸一阵急促,本能地想要缩回裙内,却还是迟了一步,已被他一手握住,有种说不出的旖旎。她低低唤了一声:'皇上......'
百里皓哲只觉得入手滑腻不堪,细细小小的一团,柔弱无骨。凉凉的雪意,微微的冰寒,仿佛是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偏偏这白里头杂了一点细小的红,越发惹人爱怜。隐隐约约间带着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心中不觉一荡。她只感到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连耳根也红了起来,微微挣扎着,想要缩回。他不肯松手,僵持着,他的掌心滚烫,贴在自己的肌肤之上,像是冬日脚盆里的碳,那般的热辣,烧得整个人也烫了起来。
他俯在一端,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眸子微微斜着看她,仿佛在欣赏她的窘态,目光慵懒却如星灿烂。她不敢细辨,只好紧闭着眼睛,只觉得足上尽是温温湿湿的气息蹭过,心跳却一阵急过一阵,只挣不开去,只得轻而微地道:'皇上......要进膳了。'百里皓哲'唔'了一声,仿佛只是呢喃:'让他们候着好了!'
无双细细喘着气,红晕双颊,枕在百里皓哲的手臂上。一头乌黑长发如瀑布逶迤,泼墨画似的洒在明黄云罗暗纹的锦褥上。偶尔有几缕散散地垂在脖子上,却愈发衬得肌肤如雪。不知为何,看在百里皓哲眼里,竟又微微热了起来。
他轻柔地执起一束,慢慢把玩,发丝柔软光滑,依稀有她身上的味道,清清浅浅的茉莉味道,并不浓烈,清幽雅致。因靠得近,才能分辨出来:'今日都忙些什么?'他其实是知道的,她一整日都在太后殿。阮无双还亦未平复,低低地道:'在慈宁殿陪太后娘娘!'他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亦轻轻地'哦'了一声。
房间的角落里只点了盏纱灯,微微透着光线,因他处于背光状态,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有些欢爱后的慵懒与满足。只感觉着他的气息温温热热地喷在耳边,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酥酥麻麻一片。
想起今天太医院的诊脉,阮无双心里沉重了起来,淡淡地叹了口气。虽只是轻叹,几不可闻,百里皓哲靠得近,还是听得极分明。垂下了眼帘,盖住了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深的眼睛,半晌才问道:'怎么了?'声音很轻,让人分辨不出异样,仿佛亲密时的呢喃。
阮无双眨了眨眼,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晦暗的痕迹:'姑姑的病一直未见好,这几日都吐血了。'
百里皓哲眼色暗淡了下来,仿佛是诧异地道:'怎的会如此?前几日苏全鸿才禀报过,说太后娘娘只是气郁胸闷,只需吃点药,调理一下就好了。怎么会到吐血如此严重?且如此大的事情,太医院竟然无一人来禀报,都吃了豹子胆了不成?'
轻轻放开了她的发丝,转而握住了她的纤手,软滑温腻中竟带着一丝的冰凉:'不要太担心了,明日我吩咐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去诊脉!'
无双的心里微微泛了甜意,仿佛整日的担心受怕都到了尽头似的。嘴角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说道:'前几日,太医院也是如此禀报我的。可太后这几日吐血,他们也并不知情。只木姑姑一人知道,太后让她一直瞒着。她今日实在瞒不过了,才来的昭阳殿。'
声音慢慢地低了下来,轻而微,像是个倦怠极了似的,唯一的温暖来自他的手,绵厚而有力,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皓哲......我怕......太医都说只是心病,怕是姑姑自己不想......'
帐子是米色,光和影徘徊在其上,暗淡而迷朦,潋滟似水地漾开来。他脸上的表情暗含着隐忍,这是第一次听她唤他的名字,不知为何,心头却泛起莫名的温热。她如水的眼波流转,眼底深处微微泛着水光,带着说不出的清韵妩媚,我见犹怜。
他一下子思绪万千,百转万折,有种想紧拥着她、呵护入怀的冲动。哑忍了半天,最终还是静了下来,只不停地抚摩着她的手,感受指尖的温软柔滑,轻声安慰道:'别怕。太医院人才无数,定当有人可以将太后的病治愈的!若宫中群医只在束手无策的话,我就下旨广招天下名医。天下之大,定有能人!'
她微微'嗯'了一声,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语,还是因为他在身旁的关系,担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靠着他温暖的体温,眼皮重了起来。平日里无双必定午睡一段时间,今日在太后殿一直担心受怕,这么一放松,倦意也慢慢袭来。
他一直侧翻着,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的脸,几缕细碎的发丝绕在耳边,四周都是她的味道,清浅的茉莉花香,温暖而醉人。他就这么看着她,身子因持续同一个动作,手脚已经微微发麻了,但他心里却是一片宁静,仿佛天地都在自己的手上,只愿此刻再长一些,再久一些。
门外一阵极轻的咳嗽声传来。本应是压低了的,但深夜里还是细无巨漏地传了过来。他猛地浑身一震,仿佛混沌初醒,轻轻地放开了她的手,但目光还是没有移开,极缓、极慢地坐了起来。她已睡着,吐气如兰,犹未察觉。
他起身下了床,缓缓转身又看了一眼。无双缩在明黄的锦被里,一动未动,因正熟睡未醒。一头乌亮的黑发,铺在锦褥上,明黄和墨黑一映,如流水飞瀑一般。他怔了怔,脚步动了动,仿佛想回床,但终究还是忍住了。纱灯光线下,她就这么蜷缩在被子里,如同一只小猫。他停顿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来,转身走了出去。
石全一等内侍都在殿外候着。瞧见他出来,忙过来侍候:'皇上......'偷瞥皇帝的脸色,眉头似乎微微蹙起。石全一是个机灵之人,可以说极会揣摩人的心思,若不是如此,几十年在宫廷里,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晋升,直升至皇帝身边的总管呢。他看到了皇帝的神色不对,顿住了话头,躬身等着皇帝的指示。
百里皓哲看了一眼夜色,漆黑如墨,无一颗星子。亭台楼阁皆隐在暗处,连轮廓也辨不分明,大雨欲来风满楼。半晌,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极快地睁开双眼来,神色如常道:'回承乾殿。'
阮无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离她越来越远。刚刚胀满了心口的幸福感一点一点地流逝而去。仿佛那只是雨后的彩虹,看得见,却摸不到,更不要想抓到了。他不知道,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温度......
殿外,骤风突起,打得窗前的枯枝乱颤,哗哗作响。不多时,青蓝的电光划裂了黑黑沉沉的夜色,滚滚雷声中,雨点疯了似的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