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敬王决定,从今日开始,他就开始“病重”不起。
最好是让整个京城都知道,他病得要死,病得爬不起来,才最为妥当!
…
“咳咳,咳咳咳——”
张家镖局里,进进出出的人,可不少。
天寒地冻,很多人知道他们这里施粥,总会聚在外面等候。
也有些体弱的人,会被留在镖局内休息。不过,这样的事少有,毕竟,就算是做善事,也不能叫人得寸进尺。
就好比这施粥,就得拿捏好分寸。
这世上苦难的人太多,镖局无法帮助每一个人,总不能为了他人的困苦,连自己都赔进去。
张夫人就是那种能够拿捏得当的人。
她会施粥,却也会安排镖师守着,任何引起秩序混乱的人,全都会被揪出去。只要乱了一次规矩,就永远不能再来这里领。
每一次,一个人也只能领一份,多领冒领的同样是这么处置。
他们不是官府,做这种事,只是出于自己意愿,更不在乎自己粗暴的行为会惹来什么不好的名气。
用张夫人的话,他们买的米,熬的粥,爱吃不吃,不吃就自己饿死。
岑良在张夫人身上学到了许多,这是和柳氏截然不同的处事风格。
“岑家小娘子,你把这个送到里面去,给娟娘吃下。”镖局内,一个中年书生把手里的汤药递给岑良,“她的热要是再不能退,可就麻烦了。”
岑良接过药碗,朝着屋内走去。
这是一处单独开辟给病重之人暂留的地方,每次进来,岑良都不太好受。
这里,总能听到许多痛苦的呻吟。
最开始岑良总不太适应,久了,终于能够习惯,却也并不好受。
她穿过几处床榻,走到最里面。
躺在里头的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看起来非常苍白,可脸上却又有异样的红晕,连日的高烧,让她的气息越发孱弱。
“娟娘,你该喝药了。”
娟娘咳嗽了几声,几乎没了爬起来的力气,还是岑良搭了个把手,这才扶着她坐起来。
娟娘对岑良来说,是不同的。
她是岑良捡回来的。
这小姑娘前几日晚上,晕倒在她们租住的宅院外,岑良晨起的时候,差点吓了一跳。结果发现她不只是高烧,下半身还有血,思量之下,先是送到了镖局来。
结果镖局的大夫说,这小姑娘该是被人用强,身上也有许多伤势,逃出来后,又惊又冷,一连的折磨下,这才高烧不退。
以娟娘孱弱的身体,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每次岑良觉得,她快熬不过去时,她又默默忍受住了痛苦,挣扎着想要活下来。
这无疑叫岑良更为关切。
娟娘就着岑良的手,将汤药吃了下去,然后露出个无力的微笑:“良姐姐,我没事的。”
岑良:“多吃些药,你会好起来的。”
娟娘轻声说着:“是啊,我还想,找我兄长……呢……”
岑良之前从没听娟娘提起过自己的身世,忽而听闻,“他也在府城吗?”
“或许……”娟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记得,爹娘跟他要了一百两……大哥只给了五十,却偷偷让同乡,给我塞了二十……不过,都被抢走了……”
岑良耐心听着,又给娟娘擦汗。
娟娘就朝着她,湿润的眼睛里,带着一点期待:“可我知道,他是惦记着我的,那男人打得我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想……要是逃出来,或许还能有活路……或许还能见到哥哥呢……”
岑良在屋内陪着娟娘说了许久的话,出来的时候,脸色却气恼得很,有熊熊的怒火在眼底燃烧。
她快步往外走,正好撞上了张夫人和柳氏在说话。
柳氏是那种温吞柔和的脾气,与张夫人的爽朗大方截然不同,可张夫人却像是极喜欢柳氏这样的脾气,对上她,就连自己的大嗓门都会小了些。
这两位看到岑良气呼呼地出来,不由得拦下了她。
“良儿,怎么了?”柳氏抓着惊蛰的手,轻声细语地问道,“眼睛这么红。”
岑良憋气:“阿娘,对娟娘用强,还打她的人,是她丈夫!”
一想到这个,岑良就气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张夫人和柳氏对视了一眼,张夫人平静地说道:“我们猜到了。”
岑良微愣,抬头看向眼前两个女人。
柳氏抓着岑良的手,轻声细语:“良儿,我们看得出来,娟娘是有丈夫的。可我们没有声张,宁愿她带着被人施暴的声名,却不澄清的缘由,你知道为何吗?”
那天岑良带着娟娘进来的模样太过惨烈,根本瞒不住施暴的事。
岑良沉默了许久,才咬牙说道:“如果娟娘有丈夫,还被找上门来,她就只能被带回去。”
“没错。”张夫人轻快地说道,“她必须是个孤女,不然要是夫家或娘家的人找上门来,镖局也不能强行扣着人。”
在礼法上,她的夫家是完全有资格带她回去的。
岑良沮丧地低头:“怎么会有这样的混蛋。”
柳氏抱着岑良,轻声说道:“她逃出来了,这是她的幸事,她也还想活下去,而你帮了她。良儿,否极泰来,她以后会一直好好的。”
岑良抬手抹了把眼,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和她们道别,快步走了出去。
柳氏看着岑良远去的背影,回头对张夫人道谢。
张夫人:“与我谢什么,张世杰躺在床上,还整日柳嫂嫂长,柳嫂嫂短的,他要是听了这话,怕不是得给你磕头谢罪。”
柳氏看着张夫人夸张的模样,无奈说道:“良儿的性格,许是从前的事……显得有些偏激。”
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
她很倔强。
倔强不是坏事,却不能一昧钻牛角尖。
遇到张夫人他们,时常来镖局帮忙,让岑良见识到许多人间苦难,反倒是让她的脾气变得稳重,不再那么尖锐。
这无疑帮了柳氏大忙。
“岑良是个好孩子。”张夫人道,“就算无人点拨,她自己还是能看透的。”
柳氏喃喃说着:“是能看透,只是,不知又要几时……”
她的身体并不怎么好,每到冬天,多少也是有点小病小灾,要是她也没撑住,那岑良……柳氏怎么舍得让她独自在这世间吃苦。
如今看着她渐渐成熟起来,柳氏这心中,多少也是放心的。
柳氏和岑良在这镖局,也有自己的房间。
太累或者太晚,也会直接在这里歇下,两人在这放了些换洗的衣物,午后也会在这小憩。
与张夫人道别后,柳氏回到屋里,净手后,原是打算歇息,只是总归睡不着,辗转反侧了片刻,她从腰间的荷包,取出一张被折叠了又折叠的信纸。
这不是于管事给她的那封信。
而是张世杰给她的。
这封书信,是当年岑家出事前,岑玄因寄给张世杰的信。
岑玄因是有事求他帮忙。
可张世杰那时不在同州,比预想中还要晚上一个月才收到这封信。得知书信内容的那一刻,张世杰疯了一般赶往京城,然岑家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张世杰到底是还没赶上。
柳氏的手颤抖着抚过岑玄因熟悉的字迹,轻声说道:“因为你是个蠢货,所以才会想着什么事情都自己承担。”
这信上,安排的是柳氏和岑良的逃离路线。
尽管张世杰没有收到这封信,可柳氏相信,若是当年她没有带着岑良跳水,或许在前往教坊司的路上,她们也能获救。
他总是有许多的朋友。
可偏偏就出在,从岑玄因这个傻瓜,什么都不肯与她说,自己一昧安排着,总觉得什么都能自己扛着。
柳氏的手几乎揉皱了信纸。
人算不如天算,再多的算计都未必能顺利成行,她们到底侥幸活了下来。
可岑玄因呢?
柳氏抓着信纸,躬下了腰。
…
“惊蛰,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弥补遗憾,你最想做什么?”
年少时,还在北房的日子清闲无聊,明雨总会拉着惊蛰,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一生中遗憾之事不知几何,哪个遗憾都想弥补,就连问出这话的明雨,一时间都很难选出一个“最”。
惊蛰却是毫不犹豫地说道:“在出事前,把家里人都拖上马车离开京城。”
明雨:“那不就是,变成畏罪潜逃了?”
惊蛰撇嘴,才不在乎这个,他一直坚信自家是被冤枉的。
“就算成为山贼,成为通缉犯,可这会让他们活着。”他道,“活着,难道不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吗?”
这可是在出事前,爹娘拼了命都要让惊蛰记住的事。
凡事,先活着,才有后话。
只可惜,惊蛰是记住了这话,却未必是这么做的。
惊蛰觉得,这也不能怪他。
谁让这皇宫,就是这么危机四伏。
总有些事情出其不意。
就好比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