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送来了上好的牛肉,肯定很好吃。爸爸说今天会早些回来。晚饭吃了吗?”
“我吃过了。”
“我也吃过了。”俊荣边回答,边走上台阶。
家里长辈正在做事,我不能当没看见,于是帮首尔妈妈把快递箱子扔到垃圾桶,还把放在一边的剪刀捡了起来。我是想帮忙,却发现首尔妈妈感到很为难为的表情。
“不用帮忙,上去歇着吧。家里还有阿姨呢。”
正在洗手的时候,首尔妈妈在背后小声问我:“听说你跟曦源吃了晚饭?”
曦源跟俊荣是老朋友了。首尔妈妈了解曦源也不是件稀奇的事情。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回答:“是的。”
“俊荣打电话回来跟我说,你跟曦源在一起,会晚些回来,让我吓了一跳。”
“哦,其实我也是吓了一跳。”我转身,用毛巾擦手,“我们只是见过一次面,他竟然说要请我吃饭。托他的福,吃了顿美餐。”
“爸爸也吓了一跳,来了两次电话,问我你回来没?”
“我见那男孩儿,很让你们担心吗?”
“你说什么?”
“那我不再见他就是了。”
过于简单、果断的回答,反而让首尔妈妈显得很惊慌:“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尽量不想去做两位不喜欢的事情。让你们感到尴尬,我更过意不去,以后我会小心处事。”
首尔妈妈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唇嚅动了两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眼神瞅着地面,我也盯着地面,默默地站着。
见首尔妈妈再没说什么话,我把它当做可以上楼去的意思,于是刚想迈开一步走出去,首尔妈妈转过身来,对着我的背小声说了一句:
“爸爸并不是想干涉你。”
我停住了脚步,长辈说话,应该听着。
“他不想约束你的生活,也不是怕你惹是生非。只是因为太爱你,因为秀厦你对爸爸来说太宝贵了,所以他对你做什么事情、见什么人都比较关心。说实话,你爸爸在你成长的过程里没能守在身边,所以更会这样。他觉得只要你能待在他的身边,他就很高兴。看着女儿长大了,去约会了,谈男朋友了,还上大学……他说感觉特别神奇。他说,不管你做什么事情,他都觉得很了不起,很可爱。希望你能理解爸爸的这一片心。”
这肯定不是事实,即使爸爸真的那样想,我也不会感激他。那种愚蠢的关心未免来得太晚,我才不奢望呢。任我为所欲为,才最好不过呢。我从来没干涉过爸爸的人生,也没有向他表示过抗议。
可以上下滑动屏幕的手机,我用手反复推上推下。
这几天,天天躺在床上玩李鹤奶奶送来的手机。老家送来的牛肉箱里一起带过来的是黄屎圭送来的那个手机。干脆把它扔进肥料里算了,干吗把它寄给我?肯定是那个家伙让李鹤奶奶那么做的。不管我在不在家,想必他还在想尽一切可以想到的办法收买村里人的欢心呢,真是可敬可佩呀!
这部手机跟俊熙的是同一种的,考上大学的纪念礼物换来的手机,应该价格不菲。mp3功能和照相机功能是最基本的功能,哦,还能防水呢。能在十米深的水里保持正常启动!防水一小时!好厉害呀!难道韩国的科学技术已经发展到这个水平了?!
“反正我也正想买一部手机呢,干脆就用它?”
但是,这么昂贵的东西,白白让我私吞了,或扔到肥料堆里的话,我的良心过意不去。不然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正式还给那男的,要么支付适当的钱干脆买下来。
我下定决心后,按住1号键,等信号发出去没过多久,电话就接通了。
“你好!我是黄道圭。”
“我是李秀厦。”
“我知道是李秀厦小姐,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他的声音非常生硬,我突然有点恼火。想理解他,但在这么直接表示烦躁的男人面前,我想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很难。你是因为华安堂的主人换成俊荣了,我这个人没用处了,觉得没什么要事啦?因为我已经没用了,所以态度就来个180度转变?
“这个玩意儿……”
“是秀厦小姐的了,你拿着吧。现在都晚上十一点了,给一个独居男人打电话,太失礼吧?晚安!”
“啪”一声电话挂断了。这么没礼貌、这么没风度、这么倒霉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呢!这电话白打了,我气呼呼地关掉电源,然后把它扔得远远的。明天一定要打听到黄屎圭地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给他寄回去。难道我是乞丐吗?以为给我个手机,我就会要的吗?
我活到现在,还第一次受到这种待遇呢。就算是我晚上十一点打的电话,你也不至于这样吧。没有要紧的事谁会打电话?我又不是没事想聊天的那种人。“要不就是跟个女的正在干那事儿,半途接的电话,所以很恼火……”
越想越生气,因为黄屎圭而爆发的我的火气没那么容易消下去。坐巴士去当义工的路上,听课的时候,下课回家的路上,坐上地铁去教保文库的路上,我一直在发闷火。我想以这个心态回家的话,我会踢破大门。
一定要消气,要沉着。黄屎圭!你死定了。让我再见到你,我肯定要我家屎圭把你当零食啃!
北仓洞那边有个叫做“来往过客咖啡屋”的图书咖啡厅,抬头便能看见景福宫高高的屋檐。窗前种着两棵橘子树,用木头雕刻的鸟杆静静地立在门边,在村口立一些铁质或木雕的鸟杆据说是传统习俗。咖啡厅里播放着和雨天氛围及其相符的老歌,还可以喝到店主亲手酿制的木瓜茶,里面四面墙壁上都陈列着各种书。俊荣总说我的生活圈子是个三角形,但这个三角形里面可以有无数个小三角形。
一打开咖啡屋的门,“丁东”一声,铜铃铛响了一下,虽然声音很小,但足以提醒主人来客了。我用眼睛打了个招呼后走向窗边我的固定位置。
“噢!”
我有些吃惊,对方显得更加吃惊。坐在最里面的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堆满了一桌照片杂志,正在翻阅的那个人居然是俊荣。正在准备司法考试的人,这个时间应该坐在图书馆里,翻阅法典才是呀?
“你常来这儿?”
“你也是?!”
俊荣用手提了下滑落下来的眼镜,连这个动作都酷似爸爸,每次见到他,我都会觉得惊讶。他看着我手上捧着的《哈扎尔辞典》,摇晃了一下头,问道:“蓝本?”
“红本。”
“哦!”
我也不好意思另找位置坐了,于是坐在俊荣的对面位置。没过一会儿,我要的木瓜茶端上来了,他也顺便续一杯木瓜茶。这个位置阳光很好,我和他面前一人一杯茶,各自投入了读书的境界,等眼睛看累了,相互对视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哈扎尔辞典》,怎么样?”
“马马虎虎。”
“我才发现,你是个读书狂呢。好像一直在读书。乡下家里也有很多书。”
“都是妈妈的,我是说去世的妈妈……”
“哦!”
俊荣沉默,估计他也在回想自己也曾喊过“妈妈”的那个女人。那时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估计连一起生活的俊荣都不知道,是有关爸爸的秘密。
“你知道吗?爸爸以前想当小说家。”
“不会吧?”
“乡下爸爸的房间里,有很多他高中时代和大学时代写的稿子。”
俊荣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你读过?”
“嗯。”
“是什么样的小说?”
“可以说是爱好文学的年轻大学生的习作吧,爸爸跟表面完全不同,写了些甜蜜的爱情故事呢。”
“不愧是爸爸呀!”
“怎么说‘不愧是爸爸’?”
“咱爸,你别看他表面上冷冰冰的,其实他很懂浪漫呢,所以宁死也不能忘记初恋。”
“哦。”
俊荣望着我,然后把目光放在了桌子角上自言自语。说好不提我不想提的话,自己却把话题揪了出来。
“爸爸的初恋是妈妈,你知道吗?”
“嗯。”
想回答,却突然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虽然不是我的事情,而且已经是过了很久的事情,但不知怎么回事,很让人伤心。这可能就是骨肉之情吧,我可以骂,却看不惯别人骂。
上面也说过,我的妈妈是家门长辈们为爸爸指定的妻子。但爸爸一个人在首尔读书的时候,有个****,貌美、有钱,而且是在全城里出了名的巨富的女儿。她是俊荣的亲生母亲,爸爸跟一个可以抛弃自尊心,以妾的身份生活的女人——他的初恋一起生活了一辈子!他这辈子都不曾记得乡下家里还有个像一朵不起眼的翠菊一样的妻子。他那么爱首尔妈妈,怎么通过妈妈的身体,生下了我呢?真是卑鄙无耻……
可能觉得口渴,俊荣喝了一口木瓜茶:“把事情搞成这个地步,都是妈妈自己情愿的。”
“嗯?”
“少些傲慢就好了。”
“什么意思?”
“让一个人忘记一个人,那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可以说是不太可能。”
我不知道俊荣到底想说什么话:“我无法理解。”
“乡下的妈妈,因为了解爸爸的那片心意,因为太了解……可怜他,所以才那样过了一辈子,我想应该是。”俊荣看着我,用他那跟爸爸一模一样的面孔、一模一样的那张嘴跟我说了谎话,想要安慰我,“爸爸他,非常、非常爱乡下的妈妈。”
我没有回答,只喝了杯木瓜茶。
所以让她一个人生活一辈子。我想起了以前妈妈总是坐在炕头上,精心准备带给首尔的家里人吃的腌咸菜、辣椒酱、黄豆酱、红豆、大豆、香油、芝麻之类的东西。我不想去评价俊荣的话是谎话还是实话。
“妈妈非常嫉妒,而且非常憧憬。”
“嫉妒什么?憧憬什么?”
“你呀,还有乡下的妈妈。”这下,换成俊荣喝了一口木瓜茶,“被人那么深爱的感觉会是什么样的呢?乡下妈妈是怎么让爸爸那么长久地念念不忘的呢?一辈子只能看着对方的背影生活的人是绝对不了解的那个秘诀,你能否告诉我一下?”
“好像你误解了……”
他第一次撕破了虚伪,他好像在非常讨厌我的同时,非常羡慕我。我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愚蠢的俊荣。围绕爸爸,有关首尔妈妈和我妈妈之间的关系,那复杂又让人伤感的真实,我们俩理解的恰恰相反。
正在这时,铜铃铛的声音“丁当”响了起来,震动了寂静的空间。我们两个谁都没有转身去看,才不管谁来了谁走了呢。只是固执地相互瞅着对方的面孔。
“天啊!俊荣,你可没说跟秀厦在一起呀!”
“什么呀?两兄妹窃窃私语呢?”
此时此刻,刚好我最不愿见到的、最讨厌的一对男女出现在眼前。贤贞和曦源一起来了,顿时,我和俊荣所营造的有些伤感、有些让人紧张的死寂气氛云消雨散。如果继续谈下去,我们也许能够了解到三个人之间的真实故事!
“我跟贤贞说好在这儿见面,你是怎么来的?”
“我正找你呢,想跟你要李秀厦的电话号码。”
真无理,这两个人,没人请他们坐下,他们却很自然地坐了下来,贤贞坐在我旁边,曦源坐在俊荣的旁边。奇怪,应该坐反了吧?俊荣和贤贞是众所周知的情侣,理所应当坐在一起。我突然陷入一种虚无缥缈的想象之中,觉得贤贞是讨厌曦源坐在我的旁边。
“这家伙,不用大哥大。”
“大哥大?你是说手机吗?”
贤贞笑了一下。觉得那笑容是在嘲笑我,这是我的第二个想象。
“这是李秀厦风格的叫法。”
“哦,我说瑞山小姐!还没有手机是吧?我怎么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呢?”曦源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好像得了心脏病。如果爱上这个男人,或者跟他结婚的话,估计一辈子都不会跟忧郁、低落、沉闷等这些词打交道了,估计每天都会像音乐、像笑声、像甜甜的蛋糕。
“既然见面了,我们来个两双约会吧。”
“我得回家去。爸爸好像不太喜欢我见曦源。”
笑嘻嘻的曦源,表情突然变得僵硬,俊荣好像也受到了不少打击。
“真的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听说爸爸来了两次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所以我说好以后不再见你。”
“天啊!真是打击不小呀!姜曦源的面子扫地了!你爸,不是挺喜欢我的吗?怎么能背后捅我一刀!李俊荣,我突然不想活了!”
曦源突然做出一个悲剧性的动作,猛地趴在了桌子上。
贤贞看着我,脸上一副“你怎么可以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话?无可救药”的表情:“现在又不是十九世纪,长辈们说出这些话,已经觉得挺好笑的,你也真是的,长辈说不让见你就不见曦源了?那也未免太可笑了点吧?你竟然还把那些话照搬过来讲,你这人也挺怪的。”
我望着贤贞,古怪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吧?
“说实话就很可笑吗?”
贤贞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脸上露出模糊的微笑。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向俊荣微微一笑,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同情心:“俊荣,我这下才明白你说过跟秀厦对话很困难是什么意思了。”
我站了起来,跟一群不能跟我沟通的人在一起,那只是浪费时间,无法带来共识的语言只是空洞的。
“去哪儿?”
“回家。”已经说过了,为什么还要问!
俊荣和曦源愣愣地看着我有点生气的样子。贤贞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拿出粉盒照了照自己漂亮的脸蛋儿,那个动作不难让人看出“你要走就赶紧走人”的意思。这是我的第三个想象。
曦源猛地站了起来:“送你回家都不成吗?”
“少说废话,吃了饭再回家吧。”俊荣赶紧打圆场,半强制性地扯着我的胳膊走向服务台。
我吐了一大口气。我可不想做不喜欢做的事情,原本是来平息因为黄屎圭而上的火气,看样子,得带着双份不爽情绪回家了。
“爸爸真这么说的?”走出咖啡屋的时候,他重新向我确认。
“首尔妈妈那样说的。”
“爸爸这一辈子都不曾关心有关我们的事情,这次是怎么回事呀?”俊荣自言自语,一脸凄凉的表情,这也许是我的错觉。
“我想去雨丽塔。”贤贞边跟上俊荣边说。
俊荣皱起了眉头:“哦,那儿不是很贵的餐厅?”
“走吧,我请客,因为你们是来当我跟秀厦约会的电灯泡。哦,真伤心呀!都二十一世纪了,谈恋爱还得带上哥哥,我的命苦呀!我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曦源边说边走过来,为我开车门。
贤贞走向俊荣的车,向我做了一个奇妙的微笑:“今天多亏秀厦,我们可以吃好吃的了。谢谢你呀!”
脸上一点感激的神色都没有,竟然可以坦然地说出“谢谢”,这样嘴巴里面会长疙瘩吧?第四个想象。
雨丽塔是位于江南地铁站附近的一个高雅的意大利餐厅。跟第一次约会时去过的酒店法国餐厅的气氛很相像。
“这里很有人气。”
不说也能看得出来。因为事先没有预约,我们足足等了三十多分钟。好不容易等到空位置,刚要坐下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人正在看着我们。
不经意间转头看了一下,我顿时蜷缩成一团——头发全都向后梳过去,并用发蜡固定住的发型,黑色西装,加上狰狞的表情,他就是昨天到今天,我一直想剁成碎块的那个男人,黄屎圭,正看着我们,咧嘴一笑:
“真是冤家路窄呀!人犯了错难道真的无处可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