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不经大脑,随便乱说一气,一边走出教室。元锡前辈跟在后面嚷嚷,让我哪怕借给他整理好的考试要点。好不容易甩掉他,刚走出教学楼,没走下几级台阶,我便固定在那里了。台阶下面,站着一个人。我从未想过这人会出现在这里,露出满嘴洁白的白牙,明亮地微笑着,还向我招了招手。
“吓一跳了吧?”
“你,怎么会……”
“来见你呀!李秀厦,我们今天约会吧。”
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敞篷车,离开校园的时候,总觉得后脑勺痒痒的。元锡前辈傻呵呵地张大嘴巴,望着我、曦源和漂亮敞篷车,那样子好笑得甚至有些惨淡。我天天穿着同样一条牛仔裤,从来不敢花钱去喝别人经常喝的“雪糖巴士”摩卡咖啡,只喝投币咖啡机里的廉价咖啡,还一直坚持带便当来学校,谁能料得到我能跟一个开着国际名牌敞篷车的家伙有牵连呢?估计,在别人的眼里,这简直跟天翻地覆、雪天里开花差不多!
晚春的风轻轻吹着,路边两排整齐的林荫树全部都披上了嫩嫩的绿色,正在绽开的一片片嫩绿的叶子正如音乐般摆动着。挤出学校前繁华的十字路口后,他漂亮地掉了个头,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你好像不太惊讶?”曦源瞅了我一眼问道。
“我要装成很惊讶的样子吗?”
“那用不着,做出很高兴的样子就好了。”
“不管怎么说,这还是跟你第一次约会,我试试吧!”
我的话很好笑,很让人开心吗?他又一次笑着看了一下我,他的微笑越看越有魅力。如果真的爱上这样的男人,如果被那迷人的微笑完全迷住的话,会很危险。因为那种笑,能让人不管那是不是真的,只要看到恳切的笑容,就能把所有不诚实、背叛和欺骗统统忘记,并且马上原谅他。
不知不觉,我们乘坐的车到了江边与河流平行的道路上。
“我们去哪儿?”
“既然出来了,我们就去远点儿。”
“如果回家晚了,得先跟家里说一声。”
“出来的时候,我跟俊荣说要绑架他妹妹。”
“俊荣听了没反应吗?”
他嘿嘿直笑,表情里露出了他感到很痛快:“他握紧拳头就像要打我。”
“不会吧?”我没有受骗,哪怕天塌下来,俊荣也不会那么激动。而且也不会为了同父异母妹妹,伤了和儿时好友的友谊。
曦源笑了一下之后又点了点头:“说实话,俊荣同意我带你出来,他还让我带你去兜一兜好地方呢!他说你来了首尔之后,就在家、学校和图书馆之间来来回回。”
“高考两次才考上大学,如果在校成绩也很差的话,岂不是很丢人?我家的哥哥和弟弟都读一流大学,我挤在中间很伤自尊,所以不得不努力。”
看着我有些噘着嘴巴说话的样子,曦源耸了耸肩,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学习当然也很重要,但差不多就行了,有必要拼命吗?话又说回来,你长得又这样诚实,跟我这个考试时都能趴着睡觉还交白卷的家伙根本不一样。”
“我听说男孩子们一般在安慰自己不喜欢的、长得丑的女孩子的时候,常常用到‘诚实’这词。”
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觉得有点伤感。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让我心动的男孩儿,居然说我“诚实”,听到这话,我又不能装成一副开心的样子,很难过。
“说你诚实怎么会是侮辱?完全是称赞你,要加油呀!努力得来的成果不是给别人的!”
“哦。”
我感觉正在嚼着一口掺有沙子的米饭。曦源也许是在说实话,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是在敷衍我。
他已经在别人通宵达旦地流鼻血学习都难以考入的一流大学读书,而且还是法律专业,俊荣说,他在班里学习也非常好,很快就会在司法考试上榜上提名,所以才会说风凉话,这应该是胸有成竹的人特有的心态吧。
我突然非常羡慕坐在我旁边座位的这个男孩胸有成竹的实力,同时突然感到很讨厌,憎恶、嫉妒到了极点。这种情绪又跟我对他的好感和心动截然不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充满自信、有实力、自我感觉良好的男孩子。因此,他让我第一眼便着迷,同时让我产生了一种很大的抗拒感。这男孩儿,越让人着迷,越觉得害怕。
这下总算明白,对别人的事从来不曾关心的我,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姜曦源时,就像着了迷似的,还深深扎在心里了。
那是异质感,就是这个。
每个人,在对待生活的时候,总会有他自己的热情和****,而这个男孩似乎跟常人截然有别,似乎把生活当做一种游戏。不需要太努力,轻轻松松就能出类拔萃,就能获得比别人优异的成果。那些令人惊叹的所有才能和灵气、天才本质,对他来说,都只是理所当然应该享受的日常而已。在这世上,谁都不需要带着满腔热情、拼着命去做吃饭、呼吸、排泄这些本能的事情,而必须要经过不断的努力才能换取的成果,对于曦源来说,就像是这些本能一样轻松、自然。
“听说你天天都玩儿,学习还那么好。俊荣说,他很羡慕你。”
“不应该说学习好,应该说成绩好。”
“我最讨厌不努力就成绩好的人,真讨厌!”
“你说讨厌我?”
“是的。”
他把我的话当开玩笑了,但其实其中一半是真心的。
“让身边的人感到低人一等的人,我不太喜欢。”
“喂!不会吧?我见过很多人,都喜欢优秀的人,说讨厌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即使嘴里说喜欢,但那也许不是真心!你想,因为身边的人,整天被沦落为二等残废,谁会喜欢?”
我也许死了之后重新复活,也改不掉我这个凡人的特点,就像一只慢悠悠爬行的蜗牛。就这德性,怎能跟畅游天空的秃鹰般配呢?两者天生相互讨厌,说两者天生不般配应该更贴切。估计从这一开始的约会,我已经料到了我的初恋将会以伤心告终。
还没开始就该面对事实的爱情,预先知道和我不相称,所以要考虑趁早斩除的恋情,那天我才明白,做这种决定有多么令人伤心!
无论如何,总比以后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时候,无可奈何之下忍痛割爱要少伤感些吧,要少悲惨点吧!我不需要爱情,我也不要爱上谁,让我悲伤、让我感到不舒服、打破我平静生活的一切都是可憎的。我只是仰慕具备美丽、陌生、不为我所知的很多东西的人而已,我不要超过这个界限,绝对不!我看着流淌的汉江,陷入了沉思。
“你在想什么?”
听起来声音甚至有些焦虑。很让人感到意外,我没有想到曦源这么在意我的表情和反应。
“没什么,怎么了?”
“你不说话,静静地待着,我有点紧张,在女人面前感到紧张,这还是第一次呢。”
“没必要紧张。我本来就有点呆,脾气还不怎么好,我一般很少跟陌生搭话。”
顺着汉江行驶的轿车在一个信号灯前面,往左边拐弯,驶向葱郁的森林里。渐渐地,眼前开始出现异国风景的建筑,那是首尔近郊最豪华的酒店。傍晚阳光斜照,清爽的江风吹过来,曦源用一条皮绳绑起来的长发随风飘扬,他一边停车一边说了句非常离谱的话:
“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谁?”
“从学校里一起走出来的那个男的。”
“才不是呢!是同专业的前辈。”
“幸好!”
“什么?”
“我可不愿意为了和你约会,还得和别的家伙争来争去。我看上的女孩子,最讨厌别的家伙打她主意。”
他看到我吓得张大嘴巴,“嘿嘿”笑了几下。他把车钥匙揣进裤兜里,然后随随便便就揉了揉我的头发。
“没吓一跳吧?我不太会隐藏自己的心思,想说的话非得说出来,想做的事情非得赶紧做,想要的女孩子,就必须要得到。我这样很奇怪吗?”
能够随随便便把这些话说出口的这个男人——姜曦源,他有点像暴风、海啸或凶猛的暴雨,我突然感到眩晕,正视着他说道:“姜曦源,你的确是个怪胎,又傲慢,因为你从来不会想到别人有可能会拒绝你。”
“你想拒绝我?”他俯视正在仰视他的我。
“我问你,你会拒绝我姜曦源吗?”
“要是我拒绝呢?”
“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会立即结束关系。拜拜喽!我没有理由拽着一个不喜欢我的女孩死缠烂打。”
我连想都没想一下,就朝着正在驶来的一辆的士招了招手。我可不想坐着还没有开始就跟我说“拜拜”的男孩子的车回家,那实在是太好笑。
“喂!”
他拽住我的胳膊,然后让的士开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为什么不放我走?我的眼睛里带着这样的疑问,他叹了口气。
“哇!你可真厉害。俊荣说得一点不假,跟你开不了玩笑!”
“你是开玩笑的?”
“……是呀!”
我感觉得到他暂时犹豫了一下,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爱憎分明的人,却用这种充满困惑的眼眸,做出微妙的表情俯视着我。为什么?到底在犹豫什么?
离酒店主楼有点距离的地方,有个分馆,那里有间非常漂亮的餐厅,我在那儿吃了好多不知名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我看着一盘涂满黄油和奶油的大红龙虾,失望地叹了口气,看在买单人的分儿上,应该满怀感激地把它吃光。我拿起叉子往嘴里送了一块,咀嚼着,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吃。还是妈妈做的炖大虾最好吃,在巴塞罗那跟妈妈一起吃过的、非常简朴的炖龙虾都比这个好吃一百万倍!
看到我吃得不爽,曦源问我:“你不喜欢龙虾?”
“龙虾肉有点老,还有点油腻,我想吃泡菜!”
他大笑,叫服务生送来酸黄瓜片和泡菜,不管怎样,我还是没放过龙虾的最小的一只脚的上的肉,全都挖出来吃掉了。
曦源望着我,笑着说道:“吃得还是蛮津津有味的嘛!”
“剩下食物,那是犯罪。听说人死了之后,要把自己吃剩下过的东西全部吃掉来赎罪。我是不想死了之后还得把我不喜欢吃的东西都捡回来吃,天呀,想一想都让人浑身打颤!”
“如果有人强迫我做那种事情,我会把地狱打翻掉!”
姜曦源一脸充满决心的样子,我想他肯定做得出来。
“你请我吃饭,我很感激,但如果以后你还想请我吃饭,就到平凡一点的餐厅去吧。”
“平凡的?比如?”
“炸酱面、紫菜饭卷或炸猪排之类的,嫩豆腐也很不错。”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那些东西。”
“我不是村姑嘛!”
曦源莞尔一笑,他把一块酸黄瓜片放在我的叉子前面,我也跟着笑了。
我们在可以俯视汉江的露台上喝茶。朦朦胧升起的月亮倒影,随着波浪轻轻摆动着。边喝茶,边听着曦源和俊荣一起度过的学生时代的故事。曦源说,俊荣喜欢邦乔维,还跟我一样喜欢听西城男孩的歌曲。曦源突然问我:
“李秀厦,你难道不想了解一下我吗?”
“我得了解你吗?”
“是呀。”
“为什么?”
“我们是在约会呀!两人约会,当然得先了解彼此的基本信息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了解了你的基本信息,难道你会突然变成别人了吗?”
“你这话怎么让人听起来觉得你根本对我不感兴趣呢?”
“这个嘛……”我用诚恳的目光看着他,他问得这么诚实,我也有义务诚实地回答他,“说实在的,我对全世界所有人都不感兴趣,不只你一个。如果不来骚扰我,不来干涉我的话,我其实是个很平静的人,还可以友好相处呢。”
他突然身子往后一仰,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嘿嘿”笑了起来。
“我服输了,你怎么跟俊荣这么像?”
“我?跟俊荣很像吗?我俩不像呀,你也知道,我们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起先以为两个人不像,但越看越像。你们俩,凡事冷嘲热讽,都有点心术不正,整天一副清亮的表情,不像这个星球上的人。而且,两人都不太现实,傻乎乎,心地却很善良,就连不愿跟人沟通这一点都很像。所以让人干着急,总想在身边徘徊。”
我顿时感到心里一惊,这个男孩子眼光很敏锐,说他聪明,这话一点都不假。
“你知道我很喜欢俊荣吧?”
“看出来了,两人好像挺要好的。”
“那家伙,从来不会刁难我,也不会干涉或支持我。所以让我很舒坦,因为到头来我会承认他是对的。你跟俊荣一样,我有种预感,我会很喜欢你!”
“谢谢!”
“一个男人说这话的时候,你总是用‘谢谢’来回答吗?”
“那应该怎么回答?”
曦源看着我,就像看一只稀有动物一样,最后叹了口气:“见到你李秀厦,我有种预感,在姜曦源的人生中,好像走错了一条路。”
心中不爽,虽然感觉很好,却很不爽。我知道那是一种出自本能的恐惧,深怕自己的感情偏向某些东西而警惕的结果。跟曦源见面之后的第一次约会,比想象的要好,还体会到了一种微风起伏的幸福感。这个男人所具有的异质感带来的魅力,直言不讳的直率,不容置疑,给人带来了强烈的震撼,美丽无比。但是……
“我还是觉得不开心。”
我的感情正被超强力量所吸引,但同时心中又有一种同样强度的拒绝感,两个感情发生冲突。喜欢上充满魅力的人是我的自由,同样,决定与那人陷入爱情或离别也是我的自由。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考虑如何处理与姜曦源的关系。
曦源把我送到单元楼前,挥手送走他之后转身的时候,刚好遇见正在停车的俊荣。他回首望了一下消失在黑夜中的黑色敞篷车。
“曦源送你回家的?”
“嗯。”
“死家伙,学乖了,要么就是非常喜欢你……这可不行呀。”
“为什么说这可不行?”
俊荣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自言自语。对了,你知道我刚才见谁去了吗?”漂亮的俊荣皱着眉头,“那个叫黄道圭的家伙,怎么整天烦我呀?我都快被烦死了!再怎么说,他都不信。他说那房子很快就会归我所有,让我把房子卖给他。”
“你都拒绝他了,他怎么还那么缠人呀?”
“我就是说嘛!简直就是缠人鬼,胡搅蛮缠,我再怎么生气、不耐烦,他从来面不改色。面对着他,我反倒有种自己犯错了的感觉,我烦得都想一下子盖了章算了,如果房子是我的的话!那男的真够厉害!”
俊荣一脸疲倦的神情,很少见他发牢骚。我强忍着没有笑出来,我深有体会。除了那双读人心思的黑眼睛,表情从来不会变,慢悠悠,却能拽住人家说话时的把柄,找出破绽。看到俊荣遭到和我一样的境遇,我不仅有点幸灾乐祸,甚至有些痛快。为了不泄露内心,我干咳了几声,我肯定是天才,没错!“嘿嘿嘿……”
“明天星期六,你打算干什么?还去图书馆吗?”
“我得去当义工。”
“哦,曦源没说要来见你?”
“没说。”
“估计他也在考虑。”俊荣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
走进屋里,看到首尔妈妈正在整理刚送到的快递箱子:“秀厦,有你的快递。”
“快递?”
“说瑞山家里杀牛了,送了点牛肉过来。我看里面有个包裹是给你的,就放到你房间里去了。”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