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潇潇并不说话,只是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龙玥天的指尖。盛夏之夜,暑热从地上蒸出来,窗外知了大声叫着热,那指尖却是冰冷的。
“小时候,嬷嬷晚上哄我们睡觉,就悄悄地说,我们身在皇家,自然在天伦之情上,就必定会欠缺。就是要摒弃了亲情,才可换来大福大贵。只是,我听了这话,就总是在想,到底是怎样的大福,值得我用母亲去换。”
“怎么样也是不值。只是,她是一个奶母妇人,在她心中,你和玥辰这样的富贵生活,对她来说,犹如活在云端金顶上的仙境一般,是付出多少也换不来的,所以才会那么说……”孟潇潇不知道如何劝慰,只好约略东拉西扯。
“后来长大了些,我也知道了国中大事,朝廷利害,一党一臣诸般的倾轧争斗。与外国之间无休无止的相互挤压争抢。有一次,西越送来了三名美人,父皇当时乐呵呵地收在后宫之中,日日前去宠幸,歌舞玩笑,爱若珍宝,就连那美人想要王后的霞披穿来歌舞玩乐,父皇也都笑呵呵地答应了她。就这样灯红酒绿,直至西越的使臣启程回去的那一天……”
孟潇潇听得有些不安,只觉得那指尖的寒意,顺着自己的手一寸一寸爬上:“难道说……你父皇是假装喜欢她们?”
龙玥天冷笑一声,目光在孟潇潇眼中深深一点:“西越使臣回去之后,父皇再也不曾踏足于那三个美人的宫中。后来不过半月,那三个美人不知因为什么,一个地传出身子不好的消息,太医去治,也不见起色。半年不到,便一个接一个地死了。”
孟潇潇听得浑身一抖,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心里知道,那三个美女只怕是被龙玥天的老爹下狠手药死了,只是这种话何等要紧,怎么能随口就说?即使要说,也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才是。
龙玥天却似乎已经不再害怕,也不再有任何一丝感觉,只是冷冷地,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后来,我去问父皇,为何那三个女子不能留。他说,西越国王送他美女,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望他酒色迷情,忘记治国之本;第二层,望他以为西越国王与他亲厚,丧失戒备;第三,望他冷落皇后,在朝中失去声望信义,离心离德。”
孟潇潇听得有些晕,仔细想想,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原来三个美女,其中蕴藏着这样多的阴谋诡计!只是,若是西越国王给老皇上送美人,是这样暗藏杀机,心怀叵测;那么,老皇上给龙玥天送来美人……岂不是也……
龙玥天两眼望着窗外,月光如薄纱,落在他英武的额头眉弓,一道浅影中,眼神明灭,笑容凝固成冰:“父皇恐怕是忘了,当日,曾经对我道破天机。”那夜孟潇潇做了一些虚浮的乱梦,梦中有几个婀娜的女人,长发如云,身上披着美得像云霞一般的绫罗衣衫,飘忽欲仙,却颓然地坐在地上哀哀哭泣;梦中没有言语,亦看不清面目,只是她们的哀苦和不甘,凝成泪滴,就像是一点时光中微不足道的碎片,落入孟潇潇的梦里,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的几日都平静无事,龙玥天不再提及东翔老皇帝一个字,孟潇潇也乐得装傻,就乖乖地装作什么也不曾知道。旧年伤口自然是应该掩盖起来,等它慢慢好转,若是总去碰触,只会更疼而已。
却是这一日下了一场极大的雷雨,把天都洗刷得碧青如玉,雨后万物都清新爽利。难得在暑热的七月里,竟然也有一丝清凉的风。孟潇潇便拉了芷儿,换了一身凉快轻便的衣衫,跑到花园中游逛,乘凉散心。走着走着,转在最大的一颗芭蕉树下,碧绿的叶子比雨伞还要阔大,遮蔽得天空一片清凉,孟潇潇便贪得一时凉爽,拽着芷儿,便在树荫里坐了下来,芭蕉树下常年被遮着不见太阳,似乎总觉得比别处更凉快些似的。
忽然听见那芭蕉树背后,对面的小径上急匆匆脚步响,不及反应,便听到有人在用南耀语言问话:“怎么?又砸了东西?”
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有些急促不知所措。
另一边便答道:“是啊,那个东翔使臣又来了一次,还带着一个女人,说是送来做侧妃的美女。可是咱们王爷连大厅都没让他们进来,就摔了杯子赶出去。只是发作了脾气,又叫人送了礼物去安抚;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打算。”
“这你就不懂了,若是一味大骂,恐怕损了他们使臣的面子,到时候找了由头,又要大大打一场仗,依我看,现在咱们那几位将军,对这位王爷颇有不忿,都托着手儿在看闲事呢,若是要动兵,恐怕搬不动他们这几位。到时候岂不是难收场?所以王爷还要笼络着使臣。只是,我只想不明白,不就是一个美人儿,也不是养不起,收进来晾在宫里就是了,也不算委屈了王妃娘娘,怎么王爷就不肯?”
“说我不通,你也有不明白的,东翔送来的,是那个兵马总督秦飞鸿的女儿,这样身份,岂能随随便便当做个美人冷落了?但凡礼数上差一点,可比惹了东翔的老皇上还厉害呢,只怕兵马动得更快。我倒怕王爷收了她进来。听驿馆侍奉的人说,那位大小姐脾气大得很,十分难伺候,恐怕进来了,你我都要跟着倒霉。”
那另一个内侍,听见这样说法便倒吸一口冷气,咋舌道:“高见高见,还是你高明些,如此说来,还是万万不要让她进了府才好,可是又不能得罪,真是难办。”
刚刚办事的侍从,似乎手里捧了一堆碎碗渣滓,微微一动,便发出稀里哗啦的微弱声响:“今日恐怕王爷烦躁,不止要砸这些,你若是去回话,千万小心别说错了,不然碎的,只恐怕就不是这些茶碗,而是咱们的屁股了。”
另一人唯唯地应了几声,两人便仍旧各干各的,忙乱地走了。
一时孟潇潇听他们走远了,这才方敢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们说什么?”芷儿在南耀话上仍旧不通,只是粗粗知道些日用东西的名词,如今忙追着问,“您怎么叹气?是不是他们敢说您的闲话?我这就追上去看是谁,晚上就打他们一顿,治服了才能安生!”
“别别!”孟潇潇赶快一把把芷儿拉住,“他们只是在说玥天在朝中遇到的难事,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你也不要总是这样为难他们才是。”
芷儿抿起唇角来,眼中三分调皮一晃,莞尔一笑:“我自然是说着玩的,我叫谁打他们?莫非我自己打不成?那我要打个三天三夜,人家还毫发无伤呢。”
“就你调皮!”孟潇潇便眼疾手快,一把捏住芷儿的鼻尖扭住,二人顿时便嘻嘻哈哈打做一团。乐而忘忧,甚至连有人靠近过来,都完全没注意到。
“你们两个在这里滚做一团泥巴,不会丢了南耀摄政王妃的脸面么?”
孟潇潇突然听见有人说话,吓得忙跳起来,这才发现衣裙上一大片泥点,连芷儿的脸上也溅上一片棕褐色的痕迹。抬头看时,却见是炎弘一脸找碴成功的洋洋得意,站在面前。
“咦?你怎么在这里?”孟潇潇见是他,尴尬一扫而空,倒也不再介意身上的污迹,“你不是甩手就跑回东翔去了?兵马大元帅突然出现在这里,也不怕被当成刺客抓起来么?”
炎弘哈哈大笑:“还不是你家那位摄政王大人,派人发了急信,非把我叫回来不可。说是……”
话说一半,却忽然没了后半截,如生生用刀砍掉,留下一片空白,反而更显眼。
“说是什么?”轻易放过,向来不是孟潇潇的风格。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王妃娘娘……”炎弘假作轻佻地嬉笑一声,轻轻把方才的话题遮掩过去,“你只要漂漂亮亮地享福就好,瞧瞧你这样子,如刚刚在泥地里打过仗似的,这怎么行?芷儿还不快去备了衣服,给你们王妃换一身?”
孟潇潇还不甘心,却反而是芷儿灵巧乖觉得紧,听得出炎弘弦外之音,一把把孟潇潇拉住,笑着说一句:“王爷想必在等着炎弘公子谈论大事,咱们先去换了衣服再回来聊天。”
一下孟潇潇便被她拽走……只留下一肚子狐疑,和炎弘眼底一点秘密的阴影。
炎弘却并没再来寻她聊天,直到三日之后。
第三日却是个大晴天,如今的时节,晴天就意味着热死人的天气,孟潇潇懒洋洋瘫倒在一张大竹椅上,浑身如刚从蒸笼里捞出来一般热气哄哄,打扇子扇出来全是热风,一点用也没有。烦的哪里也不想动,不想说话,也不想睡觉。
芷儿却似全然不被热浪影响,一溜烟跑得如火如荼,脚步还老远,喊声已经顶到眼前:“王妃,王妃,王妃娘娘!王爷,王爷他……他……”
“他什么……”孟潇潇勉强支起一边眼皮,懒洋洋地瞧了芷儿一眼,“做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他到底做什么啦?”
“他……”芷儿话到眼前,偏偏又扭捏起来,撇着嘴皱着眉,一副不乐意说的样子。
“你到底快说,他是杀人了还是防火了?”孟潇潇热得快要以为自己住在蒸笼里,脑子都转不动,实在懒得猜谜语。最坏的消息,她并不是没想过,只是事到临头,却不愿意去往那个方向动一动脑筋。
“王爷他……终究还是答应了,让东翔送来的侧妃……入王府居住。”芷儿越说声音越低,头也跟着越往下埋,一句话说完,整个下巴都快埋进胸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