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0节

    顾同等人也没机会再试探询问。
    那日宴后,祝缨也不总在府里,她更喜欢陪着张仙姑在西州城到处转悠。用一口驴子,稳稳地驮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张仙姑,祝缨就牵着驴,带她去看各处工地。张仙姑爱看这个,她还爱看谷仓,爱看到处疯跑的小孩儿。爱看地里的庄稼,念叨着西州的宿麦种得叫人着急。
    又过数日,便是祝缨寿辰。西州草创,一切从简,场面没有在京城时的奢侈富贵,却比在京城热闹太多。苏喆等人原想把城中打扫一遍,张灯结彩,然而城中现在还有数处工地,也收拾不成模样,只得作罢,只把幕府及府前的街道装饰一番。
    城中百姓听说祝缨过生日,倒是高兴,也都借着由头又大吃了一顿,唱歌唱了半宿。
    次日,赵苏把儿子赵霁给留在了幕府:“在梧州,这小子会被惯坏,在幕府,他也不比别人更金贵,这样才能练出些本领。”然后向祝缨辞行。
    祁娘子也要与他同行,张仙姑颇为不舍,又要打点东西给祁娘子带上。祁娘子道:“自我爹走后,我心里将府里当自己的娘家,哪有回娘家捎了点儿东西,倒要多带回礼的呢?这些都是朝廷赐给您的,该您老享用。”
    互相推让了好久,那边赵苏已经在问顾同:“你们行李收拾了么?我捎上你们同行。这一带路上不太好走。”
    顺手把顾同等人又给带走了。
    顾同等人在家中惴惴不安地等到了这年秋收,眼看又要过年了,他们又开始忙碌起来,筹备礼物,预备再次去西州拜见祝缨。又不敢去得太早,显得目的明显,总要赶在正月前后,才显得不那么刻意……
    正踌躇间,忽地接到了吏部的行文,给他们各授了官职。都是地方上的官职,地方也是天南海北,连不到一起。此时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他们一面安排着祭祖上香,一面继续打点礼物,想赶在赴前往西州一趟。
    几人凑成一路,先见赵苏,得到赵苏签发的公文之后,才一路倒换文书直到幕府。今年比去年又有所不同,驿路更平整了,路上的行人、商贾马队也更密了许多。顾同留意问了一下,得知西州城内也有大集市,安南两个大集市,东边是梧州,西边就是西州,西州城里面也有些西番商人来贸易等等。
    到得西州城,不出意外的,这里也变了样子,工地已经不多了,规划也能看得出来了。顾同在京城呆过,发现西州城的规划俨然就是一个很标准的城池模样,有坊市、官署、游乐之地等等。路边也栽了柳树,看起来是新栽,但长得还不错。
    幕府里也不再光秃秃的了,花树之类也栽种上了,正当秋季,菊花开得正好。可惜祝缨现在不在府里,祝青叶给他们先安排到了城中馆驿歇息——驿站客馆,也修好了。
    次日一早,他们又往幕府去打听,这一次祝缨在府里。
    祝缨正在与荆纲一起吃早饭,荆纲是丁忧回来的。他爹绝对算得上是高寿了,喜丧。荆纲回家把寄放在寺庙的灵柩出了殡埋了,便准备了拜帖,往相西州拜见祝缨。因戴孝,他本是打算住客馆,祝缨就让他住在府里了:“我这儿没什么好忌讳的。”
    荆纲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萎靡,话也不多,幕府上下都比较体谅他。
    听说顾同等人来,荆纲勉强笑笑:“他们可算想通了,大人不必管我,只管理他们去。”
    祝缨将剩下的半只包子塞进嘴里:“你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到得前厅,祝缨将擦手的帕子往袖子里一塞,往座儿上一坐,问道:“怎么了?”
    顾同等人当地一跪,痛哭流涕:“老师!”
    这样的场面祝缨见过太多,一面示意人将他们扶起,一面说:“文书下来了?什么时候赴任?”
    顾同等人抽噎着说:“老师,恩同再造!今日之后,唯老师马首是瞻。”接着指天咒地,如有反叛,天地不容云云。
    说完了,才各报了自己的职务。
    祝缨皱眉道:“都是些有点儿麻烦的地方,既显本事,也考验本事。福祸相依,可是要慎重。鲁莽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再有,谁也保不得你们。”
    众人一齐道:“是!”
    然后又拿出了礼单,表示时间比较紧,得赶回家好赴任,请老师保重云云。
    祝缨也无意挽留,只让开了文书,送他们出府,她自己果断又转回饭厅——她早饭还没吃饱呢!
    第502章 保护
    祝缨回到饭厅,荆纲还没吃完,他原本就没有什么胃口,寻思着祝缨见学生怎么也要多聊会儿,也就不着急马上吃完,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吃一口,发一下呆。
    然后祝缨就回来了。
    荆纲挟着一筷子小熏鱼,瞪大了眼睛:“您这是?”
    祝缨又坐了回去,一旁小侍女又麻利地给她添了一碗咸粥。祝缨看着粥放到了自己面前,对荆纲道:“回来吃饭啊。”
    荆纲道:“不多叮嘱两句吗?如今可不比当年了。”
    祝缨道:“说再多,记不住又有什么用?该教的、能说的,早就教完了、说尽了,出去挨了打就能想起来了。何必再操这个心?”
    荆纲想想:“也是。”又慢慢地吃起早饭。
    等到祝缨吃饱,他也刚着放下了碗筷,祝缨确定,他有心事。祝缨便邀他出去走走,荆纲也沉默地同意了。两人随意地走在了街上,荆纲穿着素服,街上的人也不大看得出来“戴孝”,只有点好奇他穿得还怪好的。
    看祝缨与一个陌生在街上行走,人们都远远地招呼,并不上来打扰。
    荆纲看祝缨一路与人断断续续地说话,又看西州这一片新色,起了个头:“您到了哪里,都能经营得很好,天下像您这样的人太少了。”
    祝缨道:“常听人这么说,不过据我所见,也不算少。打从我入仕以来,就一直遇到有这样的人。”
    荆纲微微摇头:“可再也难见这样的人能登高位了。”
    祝缨看了他一眼:“你这般憔悴,似乎不全是因为家里有事?”
    荆纲露出一点苦笑,显得更苍老了:“年轻时,什么都不怕,一股劲儿地往上冲。岁月不饶人,这几年愈发觉得吃力了。家父过世,我没有一点儿留恋就丁忧了,也是觉得乏力,心想,能回到家休养一阵也好。哪知,路上……”
    他打了个哆嗦。
    祝缨问道:“路上发生了什么?”
    “遇着了水灾,民变……”
    荆纲看着周围的人,他们隔得远远的,脚步匆匆,只有不懂事的孩子才有时间长驻足。但也不断有人来喊他们,秋收快到尾声了,小孩子有学也不上,得下田帮忙,拣拾田中遗落的粮食之类既耗时、收获又不多,最适合他们了!
    这些人的衣服也是新旧掺半,什么样式都有,“蛮风”颇重,但是人的脸上是有生气的。比起路上遇到的,完全不同。
    他在回来的路上,不巧遇到了一场洪水,大小不知,反正驿路断了一阵儿。见到了种种惨状,水与旱还不太一样。旱灾绝收,你之前存的粮食、物品都还在,可能水少点儿,凭之前的贮藏,能撑一段时间。洪水一来,能给你把所有的东西冲没了,什么粮食、衣服包括牲畜……不能上房顶,那就都泡完蛋了。
    水灾的时候,四面都是水,偏偏都不能喝。因为你不知道水里面都泡着些什么东西。泥水算好的,淹死的人、畜也都那么泡着。
    祝缨道:“你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比较少见灾情,她到福禄县之后的十几年,是比较罕见的风调雨顺,偶有减产,压力也不大。但是小时候家乡也遇到过歉收,虽然不算太严重。而近年来天下的灾害似乎也多了些。荆纲年纪比她大,见过的应该比她多。而且他是从吉远府考出去的人,背景也不硬,宦海沉浮,见的也多,这么情绪外露不正常。
    “知道一些,亲见惨剧很少,过了数日当地官府还只是漫不经心,竟不知心疼,救济也是一团糟,只推说存粮被泡坏了,没有。亏得一些乡绅、族老,又或者当地百姓自救。不然,就真的要吃人了。”他以往没见过这么惨的。
    祝缨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某地?它可有不少亏空!这场大水可帮了它的忙了!逋租、隐户、逃亡、隐田、私放官司……种种存档,都可以推给这场大水了。不但火能够消除痕迹,水也能够哩。”
    荆纲沉默了,这其中的猫腻他又岂能不知呢?那样的惨状,多半也与当地官员心思不在救灾上有关。
    更让荆纲痛苦的是,大水渐渐退去,驿路没有恢复,当地饮食困难,米价踊贵。
    他们决定从小路回乡。
    没走多远又被人打劫了!第一次,他的护卫们拦住了,只损失了一只装粗笨家什的箱子。第二次,匪类竟执兵刃,他折了两个健仆。亏得他当机立断,把笨重的行李都给扔了,他夫人又抖散了包袱,铜钱等洒了一地,引人捡拾,这才有机会逃掉。
    这下不敢再走小路了,斜插过去又回到了官道上。赶了几天的路,斜插回来,发现已经绕过了那段坏掉的官道,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才有心清点行李,发现在任上的积蓄丢失了大半,夫人的侍女也丢了一个。
    他也无心再追究了,匆匆赶回家乡。幸尔接下来的路途还算顺利。
    “朝廷,是不是现出颓势了?”荆纲有点痛苦地问。
    祝缨点了点头:“有点儿。”
    荆纲道:“我回到家里发现吉远府还勉强有些昔日的样子,总疑心是自己想错了。天下之大,又岂能各地官员都是能臣?想与人谈一谈时局,又无人可说。吉远和乐,谁肯听我一个老头子危言耸听呢?我想,如果如果天下还有人能看出来那就是您了,才来想同您说一说。
    到了安南一看,再与外面一比,这里可谓桃源乡了。您这儿不比山外富庶,但像个孩子,每过一天都长高长壮一点儿。山外富庶,却像是个过了五十岁的人,之后每过一天,都老一天。日后,可怎么办呢?我竟觉束手无策,难道要眼看着局势颓丧下去,大难临头?”
    “你这是伤心了,才将事情想得坏了。一个国家,没那么容易完。桓灵二帝折腾了四十年才折腾出来一个黄巾,还被剿灭了。今上还没到那个地步。你刚才说的地方,就是顾同要去的。一场大水也好,旧账清了!看他怎么折腾吧。”
    “宰相器度,还想着弥补天下。您有今日,是自己一手一脚打拼,朝廷对您……您还愿意……”荆纲后半句说得含糊,终没有说皇帝、朝廷的坏话。
    “百姓何辜?”
    “是啊……”荆纲感慨完,又严肃了起来,道,“还能救么?”
    祝缨道:“难,越来越难。”
    “哪怕是您?”
    “王相公曾经想救的,结果你也见着了。”
    荆纲不再走动了,站在街边树底下,眼泪往下掉。一声婴儿的啼哭惊醒了他,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一个婴儿,有点羞涩地闪进了不远处的一所房子里。
    他说:“我比您年长,必然早死,上天若是垂怜,不让我亲眼见着乱世,那是我的福气。我的子孙未必就会有那样的好运。如果有那么一天,您这里会是一片乐土,请您看在当年梧州的份上,照拂一下吉远府,使之免受兵祸。”
    祝缨道:“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呢?你阅历丰富,不该如此伤感、软弱。”
    荆纲苦笑道:“我自诩也有些城府见识,世上岂有非黑即白?多的是和光同尘。近来忽然察觉,世情比我想象的还要混沌。人老了,总会想得多些,将过往种种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将所有自己的尴尬、缺失想了又想。忧惧之心也就浮了上来。
    还请您答应我,吉远府就在安南之侧,我知道您一向有章法,可毕竟是自己家乡,难免想求个保障。吉远父老,一向心念大人,还请大人垂怜。”
    “好,我答应你。”
    荆纲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道:“见笑了。哎,当年吉远府,也与现在的西州一样。如今不免多了一点呆板之气。”
    祝缨道:“江政是个好官。”
    荆纲认同地点了点头:“不过对朝廷有点儿死心眼儿。”
    祝缨道:“他要不是个死心眼儿,又做不好这个官了。”
    荆纲道:“吉远本就不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他先前又要把贸易削减,这就让人哭笑不得,亏得后来您让他转过来。否则……他眼里有朝廷,地方上难免受点儿亏,受了亏又没处弥补,也是气闷的。”
    “关键时候,他守得住,现在没有损失,就好。”
    “道理都懂,人心跟大道理是两回事儿呢。吉远父老都很想您,只恨您不能再到吉远,大伙儿进山也难。”
    祝缨笑笑:“有心就好,我也很想大家。过阵子,我还会去梧州一趟,到时候,我下帖子请大伙儿到梧州吃酒。”
    荆纲道:“不知我能不能凑一凑热闹?”
    “当然!你是头一个。”
    荆纲终于笑了出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荆纲在西州住了数日,天气凉爽时便向祝缨辞行,他得回家守孝,不能总在外面滞留。人走了,却“滞留”下了一份礼单,除了珠宝珍玩之类,另有一东西——吉远府的父老们共同孝敬了一分红利给祝缨。
    明面上的理由是,吉远府有现在,都是因为祝缨当年经营打下的底子,当地士绅都铭记在心。当年,项家曾代持过一部分产业,后来祝缨北上退出。等到祝缨再次南下,江政南下赴任,项家也逐渐退出了一部分产业。
    大家商议着,觉得这样不行,既然祝缨已经被朝廷承认做节度使,又不再限制贸易了,那该给的还是得给。
    只不过,这一次大家不再通过项家了,直接让荆纲给捎了过来。每年给祝缨送过来糖若干、粮若干、布若干,以及一些南货。
    祝缨情知这是吉远府士绅缴的“保护费”,江政毕竟是有能力的,他现在还没走,只要他在任上,士绅们的许多活动是受限制的。有些事,比如隐田隐户,限制他们是对的。另外一些事,比如多招点女工干活、跟山里贸易,你限制个啥?
    必要的时候,士绅们也是借她跟江政打个擂台。
    这保护费她毫无愧疚地收下了,她现在也缺钱!整个安南好东西不少,矿藏也有,可惜花钱的地方也多,路还没修完、渠也没挖完。西州城的工程还在收尾,祝青君的骑兵要养,接下来是把关隘翻修、扩建、加固,然后是各个城,怎么也得整修一遍。
    像博州、黛州这样的,它就没有个像样的州城,不得修么?
    哦,对了,还要建学校,这个也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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