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不再提敕封、献图之类的事,苏鸣鸾现在也没提。她与父亲已然商量好了,以山下朝廷的熊样,封女人做官儿,比寨子里接受一个女儿当家还要难得多!祝缨已算不错的了,至少她能给你讲价。换个朝廷里的臭男人,就是一句“不行”,那可真就是腹背受敌了。
所以,父女俩决定,苏鸣鸾将以“献图籍”来换取朝廷的认可,让背后有朝廷这个靠山——虽然靠山未必很可靠。但是仗着朝廷与利基族、索宁家对抗是足够了的。
祝缨也有打算,先种着地,只要山上与山下交流多了,后续她有无法的办法执行自己的计划。
两人都对会面比较满意。
祝缨道:“巧了,我要让大郎上京去,正可同路。”
苏鸣鸾也是高兴的,赵苏还是她表哥,人在京城也能为她传点消息。
两人都收拾了些东西,祝缨又派了小吴与赵苏同行。赵苏自带了一个管家、一个小厮,两个长随,赵沣给他收拾了两车的行李。祝缨这里是小吴押运,足有三车,赵苏拿个笼子把两只白翎子野鸡一装,心中感慨无限:初见义父,仿佛也是这般情境。
一转眼,他就要被送到京城去了!
赵苏满怀憧憬。
第173章 小祝
赵苏虽踌躇满志,最后一次向祝缨道别的时候仍是谦恭有礼的。
祝缨道:“再多嘱咐你一句。”
赵苏忙立正了听。
祝缨道:“京城虽是繁华之地,却也龙蛇混杂,自己一定要把持得住。”
赵苏道:“是。”
其余的话在之前都已说得差不多了,祝缨给他开具了文书,又交给他几封书信。道:“信在这里了,怎么用就看你了。”
赵苏小心地接着揣了,道:“义父于我恩同再造。”
祝缨知道他们之间是始于交易、始于一种利益的合作,不过时至今日交易也变了点味道,日常的相处也多了一点温情。祝缨道:“莫负光阴。”
“是。”
赵苏此时的年纪如果是已然学成,则上京算年轻的,如果是想继续读书,年纪又大了一点。再想走正经的路子出仕,是比较难的,如果剑走偏锋提到他这个“獠女之子”的身份呢,以后又不洗脱。
还是很考验本领的。
祝缨不打算在这上面“指点”赵苏,义子也不是亲儿子,关系仕途的事儿,她把路都铺成这样了,再事事都不给人自主那也不像话。强行扶出来的,如果赵苏自己立不起来,会成为大坝最弱的那一块土。
小吴是经常往京城跑的,不用祝缨嘱咐,她只对小吴说:“你只管看着大郎的行事即事,别的不用你多做。”
原本她打算让赵苏住在她在京城的宅子里,赵沣却要让儿子另置一处房产,好歹是自己的家。否则要干点儿什么也怕不方便。因此只与祝缨说:“且先借住几日,待找到房子之后就搬出来,不会过多叨扰的。”
他们还以为祝家与所有的官员家一样,自己的小家庭——甚至小家庭也不全,只带部分妻妾子女——携来赴任,一大家子还在老家。男男女女的,住着不方便。赵苏年纪不小了,在家里也能当半个家,也不是小孩子了该有自己的交际。
祝缨也不介意,道:“等他抵达京城,考试也快开始了,哪有心情找房子?过了年又开学了,太学里头是有为外地学生准备的馆舍的。先住下,把书温好了,考中了再买房也不迟。”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书房里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便说:“他要温书,我那里倒有一屋子的书,先看着吧——许在不许坏。”
赵苏大喜,再次拜倒。
祝缨道:“去吧。”
赵苏就此踏上了往京城去的路,苏鸣鸾正在山下,也与姑父姑母一起来送他。望着表哥远去的背影,苏鸣鸾心道:京城?那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也要去看一看。
祝缨想得就简单的多了——得接着干活了。
…………
秋收已经完成了,种麦现在也不需要她来做,离卖村子的时间又还早,正可将县里的官吏、衙差们一起来训一训,教授他们一些断案之法。
关丞等人多少知道一点,以前就是他们断案的,他们又都羡慕祝缨断案的本事,也好奇她都是怎么办到的。不止司法佐、衙役、仵作等,连关丞也要过来听上一听了。
第二天,大家齐聚到了县衙里,关丞见到几个女子在一边低声交谈,引得几个男衙役往那边看。心道:不像话!
他咳嗽了一声,用力瞪了几个男衙役一眼:“都干什么呢?!”
将男人训完了,又说女人:“叽叽喳喳,成何体统?这是县衙,不是街边闲茶铺子!少把三姑六婆的习气带过来。”
女人们脸也涨得通红,谁被当众说了都尴尬。她们只是有点小兴奋。不过几个女卒——或者说典狱——听说江舟也想听听,她们都动了念,也一块儿来了。她们很少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活动,于纪律之类也不是很熟悉。
被关丞一说,都紧紧地抿上了嘴。
关丞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哦,不太好叫女人抛头露面的啊!
祝缨带着侯五又过来,关丞心道:等会儿我私下向大人建言就是了,这样的事儿有个女仵作懂就够用了,旁的女人跟着掺和什么呢?
祝缨道:“都知道要干什么了吧?”
众人齐声道:“是。”女人们尤其的小心,她们短促地回答,又老实地站好。
这会儿天气不冷不热的正好,侯五搬了张凳子过来请祝缨坐下,祝缨道:“今天先说几个事儿,一定要牢牢记着。第一,到了案发现场,不要胡乱走动!无论是什么现场。这个县衙要发告示,谕示全县。否则,谁以后还在凶案现场留下痕迹,就不要喊冤枉了。”
关丞道:“是,下官一会儿去拟就。”
下面的高闪等人从腰间的招文袋里掏出点纸笔之类,打开个小瓶沾点墨,开始记录。衙役里也有一两个记的,大部分人是傻乎乎的站着。江腾与江舟二人也拿出自备的0纸笔来,江舟记了几个字,写得太慢索性收了纸笔,给江腾理着纸,说:“娘子,回去借我抄抄。”江腾道:“你也加紧着点儿。”
江舟偷偷看了关丞一眼,心道:字儿我也认得的,就是写得慢。
女典狱那里有点慌,她们并没有这样的准备,有一个姑娘急中生智,在身上一通乱翻,拿出支眉笔来,旁边姑娘递了张素帕,她们也在勉强在上面记了几个字。
祝缨等他们都记完了,才问:“下回记得带纸笔。”她以为听课要带纸笔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吩咐集合的时候没提这茬,哪知平时还算灵的衙役们跟傻子似的,笔也只带了两三根。她给衙役发的钱在本地绝对是个大数目,买点纸笔还是绰绰有余的。
原本让衙役与司法佐之类一同听课就有那么一点子“天下大同”的味儿,许多人是并不喜欢的,关丞还不喜欢女人旁听呢。祝缨说了这一句,就有一个司法佐说:“他们不是偷懒,是不识字。”
祝缨微愕,道:“哦。行,都去买了纸笔,明天开始,一旬背一通碑文,给我将识字碑给背全了!字也都给我认全了!你们也是。”她最后一句是对女人们说的,女人们不敢反驳,道:“是。”
祝缨叹了口气,道:“我要查功课的。”她立识字碑就是因为县里识字的人太少,衙役里也有文盲,有些识字的他是半文盲。她手上也没那么多的识字先生,本以为总会有人自学,哪知还是一堆不知道记录的。
童立童波兄弟俩好点儿,能记下来,祝缨道:“你们两个识字,也留下来吧。”
“是。”
她又重新分了组,司法佐与衙役只好用两套教法。前者精深一点,后者就粗浅一点先识字再说。
第一天只好到此为止,等到第二天再抽空跟司法佐他们开小灶,再催衙役去自行识字。
江腾、江舟对看一眼,江舟道:“大人,我们也识字的,能、能听吗?”
祝缨对江舟道:“你会写了?为什么不自己写?”
“小人写得慢,字都认得的,回来抄一下也能背下来的。我学得会的!真的!”
祝缨道:“行。”
江舟笑容里透着一点傻气,女典狱里也有两个人出来说:“大人,识字碑上的字我们也背会了,也能听吗?”
祝缨问道:“字儿都会写了?”
“是。”
祝缨道:“取笔墨来。”童立童波去搬了张桌子,拿出文房四宝,祝缨开始抽她写字。开始是连贯的句子,抽的是背九九表,让她写第四句。这姑娘轻声哼着歌,哼到第四句,开始写。
考了几个句子,再考词,最后考字。姑娘就越写越慢了,中间写了几个错字白字,祝缨也都算她通过了。道:“很好,你可以来听。”她又考了江舟识字。
姑娘们无声地互相握着手,也有想请考试的,祝缨干脆拿了纸,让她们默写某一篇,写对七成就算合格了。慢慢来呗。又有几个男衙役也请考试,也考出几个来。
祝缨再次讲他们分了班,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差役们撤去了桌椅,祝缨背着手回到了签押房。关丞追了上去,却见祝缨正在里面对侯五吩咐事情:“好了,你去吧。”
关丞等侯五出去了,才进门道:“大人,这男女混杂,是否有些不妥?”
祝缨道:“犯人杀人的时候,可不会不杀女人啊。”
关丞勉强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低声道:“可是作怪!这些女娘怎么会识字的?不不不,下官的意思是,她们怎么识的字呀?不是,我是说,有识字碑吧,也没人教?是江娘子?她们怎么就愿意识字了呢?”
祝缨一笑道:“你慢慢想。”心里却想:为什么?因为男衙役现在不识字也自信能接着干下去,女人为了保住饭碗就只能上天入地设法多学点东西。
关丞对女典狱来听课有点意见,这个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了,祝缨不想对他说太多,免得他捏着女典狱的软肋。
关丞的疑惑也算得到了解决,拱拱手:“下官去拟告示了。”
“有劳。”
关丞走后不久,侯五一身湿漉漉地回来了,边走边拧着着衣角。祝缨吃惊地道:“叫你去找人,你怎么被人泼了洗脚水?”
侯五道:“大人,您不知道,这一家子要是兄弟间闹起来,这算是轻的啦!”
“他们为了争遗产闹起来的?”
侯五道:“不是。小人到他们家,才说,大人念他们的父亲无辜被阿浑害死了,要叫他们过去议事。才开口,那家大郎就说,犯人伏诛了,他们现在只想好好过日子。话音未落呢,后头冲出来一对青年男女,两下又吵又打的,那小娘子真是泼!小人算是知道为什么要管那样的女人叫个泼妇了!她是真的泼水啊!她泼她大哥,小人是捎带的。”
“吵的什么?”
“这家兄妹仨,小的两个要给他们父亲报仇呢。”
祝缨感兴趣地一挑眉:“哦?你再探探这对男女,他们经常出没于何处,探明再报。”
侯五道:“大人?哦!小人这就去!”
“去后头换身干衣裳。”
“哎!”
侯五跑回去一通翻箱倒柜,匆匆换了衣服去盯梢,祝缨看看今天的事儿也算办完了,便回后衙去再休息。
迎头撞到花姐和杜大姐要出门,花姐笑道:“秋天了,该滋补一下,今天晚上吃羊肉。”
“好!”
杜大姐道:“要不要给侯五也分一些个?才见他一身湿淋淋的回来了。”
祝缨道:“都算上,连祁先生和曹昌他们。”
“好嘞!”
花姐道:“他怎么了?”
祝缨顺口说了,花姐看了她一眼,祝缨笑眯眯地:“杀人偿命,不会以为我忘了吧?”
“小祝!可是……”
“就算不是现在,也得预备着呀,我看阿浑离死也不远了。我以前读律,读史,是真不明白明明是约法三章,为何要有缇萦救父。你猜怎么着?”
花姐道:“听说后来又有了九章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