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地走出县衙,再看着酒楼的人将家什都收拾好带走,才回了后面家里。
在自己家,张仙姑就不担心祝缨喝酒的事儿了,问:“新邻居,怎么样啦?”
“装醉呢。”
“啧!一肚子鬼心眼儿!”张仙姑评价说,“天晚了,你也早些睡吧,把那纱窗子放下来,有虫子了。”
“哎。”
…………
阿苏洞主被手下和外甥架回了驿馆床上,“树兄”道:“喝多了明天要头疼。”
赵苏道:“刚才该喝些醒酒汤再回来的。”
“怕不顶事……”
阿苏洞主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们啰嗦什么呢?”起身下床,自己擦了把脸,说,“这小县令不好对付。”
“舅舅?”
“嘿嘿!我是来办事的,怎么能醉了?孩子,来,有件事要托付给你。”阿苏洞主说。
这样的舅舅让赵苏没了脾气,老实上前又被舅舅薅住了脑袋一通乱揉:“小老头似的。唉,不怪你,你是受了欺负的孩子,不怪你。有什么办法呢?两家要和好,就要结亲。结亲就要生娃娃。咱们跟山下处好了,才能叫你少受些气。”
赵苏这回可一点也不反感这个“咱们”了,他低低地叫了一声:“舅舅。”从小到大舅舅可比亲娘待他还要宽容。
阿苏洞主道:“我还是要问一句,你看你这位‘义父’究竟是不是真心想与咱们好呢?”
赵苏一凛,他也陪了一点酒,现在酒意也散了大半,道:“义父为人很好。”
阿苏洞主道:“那就好,那就好,对你好,对咱们都好。”
“是。”
“要一直好下去啊!”阿苏洞主顺。
“树兄”从旁道:“看起来还是不错的。他要是不行,咱们就依旧回寨子里,熬一熬,不过苦一些。”
阿苏洞主苦笑一声:“得熬得过去才行呀。孩子,你回去休息吧。”
他这外甥性格有点小别扭,不过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看不错人,阿苏洞主自己也经过几次交易观察,觉得这个小县令可以放心,他这才放心地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稍晚些,吃过了早饭也不急着去县衙催促祝缨,而是又在县城里闲逛。赵苏这几天都不得去上学,也过来陪着舅舅,兼充作翻译。阿苏洞主道:“不用你陪,我找个会说话的商人。”
赵苏道:“他们不如我。”万一商人有私心又或者有别的什么意外,那可就不好了。
他们又去了市集,阿苏洞主指着识字碑问:“昨天就看到了,这是什么?”
赵苏说:“识字碑。义父大人请京城的刘先生写的,又编成了歌,只要会说话、会唱歌的人,唱着歌对照着碑就能认得字了。”
阿苏洞主在碑前站立良久,道:“为什么能人都生在山下呢?”他叹息了很久也没有心情去看别的地方了,就要回驿馆。赵苏以为他累了,说:“回去休息?昨天晚上的菜好吃吗?我再去给舅舅弄来。”
阿苏洞主含笑道:“好,咱们一边吃好吃的,一边等你义父的回信。”
……
赵苏他义父正在县衙里写信,又写一封给郑熹的信,除了问候,还要问郑熹有没有什么需要采买的南货之类,她正好在南方,可以进货。
写完了信,就将关丞、县尉、莫主簿等人召了来,宣布了一件事:“我打算去阿苏家的寨子里走一趟。”
关丞等人都惊呆了,莫主簿更是猛地站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件事:“大人,不可!!!”
祝缨道:“你们道阿苏洞主来是为了什么?他想开榷场。”
关丞道:“交易过几次,信誉倒也说得过去,请示朝廷就是,大人何必以身犯险?”
祝缨道:“你这话就有意思了。”
“下官是有意思,有快要急死了的意思。”
祝缨道:“什么叫‘以身犯险’?既觉得险,怎么敢就请示朝廷要开榷场了?”
“那就不开。”莫主簿答得干脆。
关丞白了他一眼,心道:你个傻子,不会看人眼色,大人是要用獠人来拿政绩的,他能不开吗?咱们这位大人,心大着呢!
关丞也不嘲笑祝缨是痴心妄想,在他心里,祝缨是有本事的人,兴许能干成。他只担心自己的主官这一次是真的挺冒险的。从来,哦,不,二十几年了,只有一些商人或许进过山里再回来,山上山下因为上一次的变乱已然互相不信很久了。
什么阿苏洞主嫁妹子就是相信山下这种话,关丞是直觉地不相信。就凭前阵子才换的奴婢,是吧?那就是互相坑的。
主官涉险,他们能落得到好吗?关丞十分担忧。
祝缨道:“放心,我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人家都下来了,咱们不能不接这个盘。”
关丞道:“要么……请府里派兵丁保护?”
祝缨道:“胡说。”
朝廷除了京城禁军之外,又有各地边军。福禄县这个地方也勉强算个“边境”,但是“獠人”又与胡人不太一样,说“边”又不太“边”,所以福禄县以前的驻军很少,主要是为了看守流人营的犯人之类。随着流放犯人被府城接收,这些兵丁也跟着转移过去了。
应变的士兵也有,却是驻南府的,主要在福禄县与隔壁县交界之处,一处兵营看两县,二十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要调兵丁就得申请,这一申请动静就大发了。
关丞就死活不肯答应,祝缨道:“现在开了榷场,固然算我的功劳,如果他们那里有什么变乱发生,我在,尚能支应。如果我走了,岂不是把个烂摊子留下了,我得去看一看。我意已决,不必再提。我会向阿苏洞主提出的,只要谈妥我就进山。我动身之后,县里的事情还如之前。”
之前就是,祝缨出行有时候自己、有时候带一部分官吏,但是会剩下一部分官吏在衙门里理事。祝缨这次打算自己去,因为别人也是语言不通的,自己带几个随从意思意思就行,人带多了一旦有事自己还得捞他们,不划算的。
关丞眼也直了,坐立难安。他想去找顾翁等商议,转念一想:我找顾翁干嘛?这些财主看起来老奸巨滑的,自去年至今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找他们有什么用?况且他们是民、大人是官,能听他们的?我真是傻了!
他勉强应了下来,莫主簿急得直使眼色。关丞道:“大人既然心意已决,我等也不敢再阻拦,只请大人以百姓为重,一旦情势不妙,毋再逗留、火速下山。再命县尉率些健卒在山下等候!”
祝缨道:“好。”
莫主簿想掐死关丞,冲关丞直瞪眼,关丞一把把他拽走了。
莫主簿一路跌跌撞撞,直到两人进到关丞的屋子把门窗关上,莫主簿才骂出声来:“你疯了?”关丞道:“闭嘴!对,你就现在这个脸,带上它,跟我去后衙!”
莫主簿那张“现在这个脸”挂不住了,眉花眼笑了起来:“对!告诉他爹娘去!”
…………
关、莫二人不知道,祝家闺女是不听父母的话的。
他们也料对了一点,祝大和张仙姑听说闺女要去“獠人”的寨子的时候,两张脸一齐绿了:“什么?”
关、莫二人道:“老翁、大娘子,你们没有听错,咱们大人想上山上去看看呢!你们想,大人已将咱们县治理得足够好啦!何必呢?!”
张仙姑喃喃地道:“她可不能随便进邻居家里呀!”
“对对对!”二人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看他们两个是记住了,又嘱咐,“千万别说是我们说的。”
张仙姑道:“放心。”
两人这才告辞而去。
他俩一走,祝大和张仙姑就在屋子里打转,两人转的圈还不一样,呯一声,两人撞一块儿了,顾不上对骂,又各自转圈。嘴里还喃喃自语:“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他们也不图闺女封侯拜相的,这么拼命做什么?都已经是县令了!地方苦一点吧,可是说话算数!自家在这里生活也不错了。离京城又远,又安全。
“这是图的什么呀?”张仙姑气得直跳。
花姐一直在旁边站着,她也担心祝缨,看老两人口这样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说:“干爹干娘,您二位且慢着急,听我说。”
花姐一向稳重可靠,张仙姑勉强道:“你说。”
花姐道:“小祝什么时候办事没个成算了?您二位想想,她要干的事看起来难,可她是小祝啊!她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也有那个本事。再说了,咱们还没问她呢,就听两个外人的话就先急成这样了,再是他们听岔了,或者想岔了呢?我知道您二位担心的是什么,无非是那件事,小祝既然敢提议,就会有办法的。与其在这里干着急,不如问一问她,你们说呢?”
祝大道:“对!叫过来问问。别叫她跑了。”
张仙姑道:“没收拾行李,往哪儿跑去?”
花姐就让杜大姐去前面把祝缨给请回来。
老两口虽然也有不靠谱的时候,但是祝缨办正事的时候他们都很安静,白天正是她处理公务的时候,这个时候叫她必是有事的,祝缨一边往后走,一边问杜大姐:“有什么事吗?”
杜大姐摇头道:“旁的不知道。就是关丞和莫主簿到咱家来,不叫我在一旁听着,只有二老和娘子在一旁。后来二人走了,二老就急上了,娘子就叫我来请大人回家去。”
哦……
祝缨失笑,杜大姐好奇地看看她,她还在笑,好像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那就是没什么大事儿,杜大姐安心了。自从她到了这个家,这个家就没什么事儿能难得祝大人。
事实也是如此。
祝缨一到后面就被张仙姑扯进了屋里,临关门前还不忘跟杜大姐说:“杜大姐,你去外面看着,别叫人过来。”实则把杜大姐也给关在门外。
一进屋里,张仙姑就不客气了,左手扯着祝缨袖子,右手食指戳着祝缨脑门儿:“你行啊!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祝缨偏着头往一边躲,一边说:“我当然知道啦!娘知道怎么写不?”
张仙姑更生气了,直接要开始打了,她已经有十多年没干过打女儿的事了。祝缨才不肯老实挨打呢,嗖一下又从她手里蹿了出去,说:“行了行了,别气了,都过来,听我说!爹也过来,大姐也过来。”
见她好像真有事要讲,三人都狐疑地凑近,张仙姑口里还说:“我看你怎么编!”
祝缨却是低声地说起了正事:“我知道你们担心的什么。我身边也没个跟我一道乔装成小厮贴身伺候的丫鬟,走到哪里近身跟着的都是男仆,娘和大姐都想跟着我遮掩,这些个我都知道。你们想过没有,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是既做贼,又防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一天露馅儿了怎么办?娘,当初你把我当儿子养的时候,想过怎么办吗?”
张仙姑张了张口:“我哪顾得上以后啊?先把眼前事儿应付过去呗!”
“不留后路啊?”祝缨吃惊地看着张仙姑。
“你别扯远了!”祝大也虎起了脸,“那事是我不追究。你这事儿有人追究怎么办?你还敢瞎蹿啊?我跟你说,咱好不容易到了这儿来,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安稳得很!你咋自己找死呢?”
张仙姑道:“那獠人的地方是好去的么?你去几天能回来?到时候要是到了日子回不来呢?或者你身上日子不准呢?不行!你要过去,除非我死了。”
祝缨道:“听我说,怕的不过那一件事。对吧?行,我跟你们交底,我如今干的也是为的那一件事。别打岔,我得留后路,与其天天害怕被拆穿,不如准备好了拆穿之后怎么办,不就不用害怕了?”
花姐眼睛一亮!“小祝……”
“对。你们为这事儿担心得太久了,我也想过了。到时候恐怕什么王大人、郑大人、陈大人都保不得我。哪怕做到丞相,地基是假的,一旦揭破,高楼大厦顿时崩塌!命或许是有的,也得一番波折,官也做不得,家业也没了,也不得见人了,白忙一场,这可不行!”
祝大和张仙姑都听住了,张仙姑问:“这跟你要去獠人寨里给自己找事儿有什么关系?”
“您没听明白。朝里无人会保我、保我的日后、保咱们全家,那我就自己来。京里没有,就往京外找,不然我干嘛跑这么远?
‘獠人’就是我打算给咱们留的一条后路了,我要把自己与他们死死地绑在一起,让他们离不开我。到时候朝廷为了安稳也还得用我不能与我计较许多,纵计较,最后还得容我。”
张仙姑眉头皱得死紧,祝缨道:“呐,就像一个人,自己家里不容他了,要是邻居家少不了他,还不是去当仆人杂工还是能当个差不多的自家人。那自己的家里也会掂量掂量,是不是?”
祝大吃惊地道:“反叛啊?”
祝缨道:“谁说的?他们反叛的本事可不大,我算过了,反叛不太可行,我是用旁的法子,叫朝廷想要这片地方就离不开我。我亲眼见了寨子里的情形才好走下一步。总在山下不得亲见,那可不行。”
祝大道:“他们就这么好说话?肯为你出头?”
祝缨道:“哪能啊?我也帮他们。现在是他们有事儿求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