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呵呵”一笑:“哎,你是年轻人里少有的能干人,我们这些老东西也没什么好教导的啦。咱们打过交道的,上回送到大理寺的案子,是你核的。”
“两年前五月间到京的那桩张、王械斗的案子?那时候下官还年轻,做事难免不周全,大人恕罪。”那案子她给认为量刑轻了,给加重了一级。
刺史的笑容淡了一点点,表情也正式了一点:“怎么这么说呢?你要不周全,政事堂能把你放到这里来?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嘛!你日后的成就大着呢。”
祝缨道:“您过奖了,以后的事儿下官也不敢多想,只想把眼下的事儿做好,不给您丢脸。不能让人说上官主持之下还有人做事有纰漏,这是做下官的本份。”
刺史哈哈大笑,问道:“你也到了有两天了,感觉如何?”
“荔枝好吃。就是话有点儿难懂,下官只好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说。”
“住久了就知道了,平日也不必多与他们打交道嘛!必要说话时,这些衙差总有懂的。”
“这倒是个好法子,原本还犹豫该怎么疏理,您一说,头一桩就得弄个听得懂话的听差。”
两人说得渐渐投机。刺史颇具长者风范,道:“本州地处偏远,苦是苦了些,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虽然到了偏远的地方,也不要颓唐沮丧,对了,记得不要与京里断了联系。常写写信嘛。你不记着他们,怎么能叫人家也记着你呢?”
“真不太想写。路上就写了一些,旁人一向和气,刘先生偏说下官写的信,‘说她毫无文采,都是侮辱了文采二字’,实在让人害怕。”
“哦!”刺史有点惊讶地说,“是那位天下文宗么?”
“要不是倒好了,也不至于这样挑剔了。”
“挑剔是为你好。不管你的人,才是眼里没你。”
“是。那刚才的话,您就当我是在撒娇成不?”
两人都笑了。
刺史从头到尾都很和气,还要留祝缨吃饭,祝缨听他的口气也不是很真心,而且看看时间,太阳还挂着没落山,就说:“不敢打扰您。您才回来,多少事儿等着您,能抽这会儿空开导下官几句,已是感激不尽。”
刺史果然没有再留她,说:“你呀,不要忘了去你们府里。知府虽然不在了,你也不要怠慢别的上官。”
“是。”祝缨十足的好学生样。
刺史亲自把她送出了屋,在檐下看着她。祝缨倒退三步,才转身慢慢地走开去。
……——
祝缨出了刺史府,小吴和曹昌都在外面等着,曹昌牵了马过来,小吴看祝缨的脸上一点颜色也没变,完全看不出来经历,问道:“大人,咱们是回驿站呢?再逛逛?”
祝缨道:“回去。还有别的人没拜见呢。”
拜见也是有讲究的,她还有别驾、长史等上官没有拜见。又有,州里各録事、各曹即“参军事”以后很可能要打交道,顶好也见一见。他们的品级未必如祝缨高,但是现官不如现管,以后免不了要用到。用到的时候现烧香就有点仓促了。
拜见得讲究个次序,不见完了刺史,这些人都不能见。最好是按着品级,所管事务的重要与否排个序。
如果有特殊的情况,比如与某人是熟人、亲戚、或有其他亲密的关系,倒可以提前见。如果自己穷得叮当响,那也只好另寻他法或者装死了。
祝缨赶紧回去重新收拾了礼物,与花姐两个又核对了名单。再一一投递名帖,从别驾见起,到长史。长官是必得等到见面的,级别比自己低的,如果赶上见不着,她也放下礼物和名帖。预备动身离开之前再登门一次,能见着最好是打个照面、混个眼熟。
这一圈儿见完了下来,她这一路准备的钱也花了一半儿了。好在府城里要打点的比这个少,她还能剩下些钱到县里,以免被人说叫花子来假冒县令了。
张仙姑说:“好!赶紧走!”
祝缨奇道:“怎么了?这里不好?”
祝大和张仙姑早就想走了!这破地方,话也听不懂,饭也吃不惯,只有水果还行。
祝缨出去拜见上官,请驿丞给介绍一个本地人给他俩当翻译,陪他俩逛一回街。
两人见着这州府心情原是不错的,外地都说这里偏僻,到处是瘴气,又容易生病,特产也不丰富……等等,总之,不好。但是到了一看,除了话听不懂,天太湿热,其他还是不错的嘛!还有许多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好吃的水果。
两人开心地逛起了街。逛着逛着留不对味儿了!
张仙姑抱怨:“本来打量着偏僻地方东西肯定便宜,京城一贯钱在这儿能顶个三、五贯的花,我也好多买点儿东西,咱们带去县衙使。哪知这儿荔枝便宜,旁的东西也不比京城便宜多少。别说当三、五贯花了,一些咱们用惯了的北货一贯钱还当不了一贯花呢!”
祝大也说:“说好了三千里外很穷的呢?!”
祝缨听了两人的话,不由笑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走,咱们启程。”
张仙姑又想起一件事儿来,拉着祝缨到一边,指了指小江的屋子,问道:“那……她呢?”
祝缨道:“咱们不是说好的吗?随她。我不管了,您怎么把心思倒放她心上了?”
张仙姑道:“怎么劝她回去呢?这个地方,人话都听不懂……”
祝缨道:“担心她安全啊?”
“废话!虽然是个麻烦,也不能看着人有危险呐!”
“我听了一耳朵,她学话快着呢。”
“诶?”
一行人启程去往府城,小江竟没有跟过来,张仙姑又开始担心起她的安全来了。但是她不说,心里还是希望小江安全回京城,别再跟着自家人了。张仙姑再看祝缨,祝缨脸上一点样子也不挂,平平静静地到了府城。
一进府城,张仙姑和祝大隐隐就有点不安——府城跟州城比从繁华论差着许多,它甚至不能被称为繁华。
祝缨不动声色,还是照着该有的步子走。投帖,准备拜见。
还如之前拜见刺史时一样,也是小吴递红包,祝缨问话。门子就比刺史府的那个朴实,说:“大人病着呢,不能见客,估摸着还得两天才能好。”
知府是缺的,这个之前就知道了,上一个死在了任上现在也还没合适的补上来。副职那位今天不幸又病了,听着也有点太巧了。
祝缨问门子:“你说得这么笃定?”
“害!咱们大人就是这样,好两天、坏三天,您过几天就知道了。您来晚了一天,他昨天还是好的,从今天算起,您第三天来,准好!”
“……呃,也好。”
祝缨步下台阶,心道:这也是个妙人。
她和小吴、曹昌回到驿站,家里人依旧等着她回来。也还是围着她问:“怎么样?”
“病了,我过两天再去。”
张仙姑听说又没见着上官,说:“这当官儿的,怎么这么难见呀?咱们在京城的时候,想见谁没见着呢?可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祝大道:“这要耗哪个年月?”
正说着,外面又有人递帖子来,道是:“福禄县令汪大人使小人来拜见祝大人,请祝大人过府一叙。”
汪大人是福禄县的原县令,正等着祝缨跟他办交割他好离开。
祝缨道:“怎么汪大人亲自到府城来了?”
来人道:“回祝大人的话,我们家郎君就住府城里。”
“福禄县治下,不在府城呀。”
“是啊,可我们郎君住这儿。”
祝缨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呃……因为郎君在这儿有宅子呀,这不正方便您二位见面吗?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祝缨道:“等我拜见过上官吧,否则只怕汪大人走也走得不安宁。”
来人见状只得说:“那小人先回去回话了。”
“回去对汪大人说,我一拜见完上官便去见他。”
“是。”
……——
祝缨心下嘀咕,觉得这汪县令情况不太对,倒像是着急跑路的样子。她实在是担心,这汪县令怕不是在县里惹了什么祸了吧?是库房空了还是民风过于淳朴?烂摊子不还得我收拾?
心里想着别人的坏事儿,冷不丁的,晚饭没摆上来,汪县令来了!
祝缨不得不出迎,一面往门外走一面想:他怕是真的有故事!
她跟将要拜见的那位府城的副职品级是一样的,她的散官品级已然到了五品以下的最高,就剩拼运气熬个五品朱衣了。
汪县令比她品级低,来见她倒也合适。但是等着交接的一个县令人不在县里,跑到府里来见她,还要抢先见,这就太奇怪了!
祝缨满腹疑问。
第128章 垂拱
汪县令是个三、四十岁的标致男子,样子不能说让人完全移不开眼也是个看得过去的人。比起祝缨这“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样子,可算得上是位美男子了。他的身材在北方或许略矮,在这里却俨然是位伟丈夫,留一部清须,皮肤白皙,眉宇之间总有一般忧郁之气。
他不像之前见过的那位刺史般“雄伟”肚子胖成个球,即使年近四旬仍然身形修长。
祝缨虽然品级比他高仍然待他有礼,他一点也不摆“老前辈”的谱儿,极客气地与祝缨见了礼。
先夸祝缨是“少年英材”然后就邀祝缨去办交割。
祝缨道:“非是晚辈托大,实因未曾见到上官,不敢擅离。”
汪县令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咱们也不必亲去县里,在这儿办了交割就成啦。你要愿意,我在府城的宅子也可转让给你。”
小吴也算是跟着祝缨走了三千里路、听亲爹讲了十来年的故事,却也从来没听说过前后两任官员办交接不在自己的辖区内进行的。他张大了嘴。哪怕是侯五这个缺心眼儿的大嘴巴,也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对了。
祝缨依旧绷得住,轻声细语地说:“不见了上官,不敢自专。”
任凭汪县令说什么,祝缨都不肯再接了下面的话。此时她已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事情恐怕比预想的还要麻烦一些。
在到福禄县之前,她在京里动用了一切能够动用的关系,将本州的情况查了个底儿朝天。所有资料可都没说眼下这种情况!
穷、偏远、文物不丰……等等,她都有心理准备的。前任不住县里却是没有的!
她特意拖着汪县令,只说:“我年轻,诸事不通,咱们还是照着章程来吧。”
汪县令被逼得不行,说:“年轻年老又有什么?章程不章程的又有什么?办了交割,我将这府城里的房舍也转让给你,给你打个折扣,你就住在这里什么都是现成的。我并不是与你开玩笑,我确实是福禄县令,也并不是骗子来消遣你的。”
不提王云鹤的期许、郑熹的期望,单是祝缨自己的脾气,她就听不得这样的话。她平静地问道:“住在府城?这又是什么意思?前辈,晚辈新至,还请前辈不吝赐教呀!”
见她死活不提接盘的事儿,汪县令也只得自认晦气,说:“你看看我,什么都不用你干的,你只要好好的活到任期满就得啦!邸报我也看到了,你本是大理寺的官员,也不是扔你过来受苦的,时辰差不多,你照样升职回京。”
祝缨还真是想来干出点成绩然后才好升职的,回不回京的她反而不在意,她亲娘还不想让她回京呢!
她提起茶过来给汪县令续水,道:“晚辈年轻轻狂了,还请您不吝赐教。政事堂已然下了令,晚生人也到了这里。您怎么忍心叫晚生再重蹈覆辙?”
汪县令想了一下,道:“也好。与你说了也无妨。”
祝缨摒退众人与他密谈。
汪县令问祝缨:“你怎么到了这么个地方?”
祝缨道:“是晚生自己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