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岳道:“也别大包大揽的。”
“懂。人家有正经亲戚,我与十三郎也不算是密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对不对?我就搭把手就行。干得太多了,就抢人风头使人尴尬,是非奸即盗了。”
温岳笑道:“又促狭了。你这心肠也未免太好了。”
“我心肠可一点儿也不好,也就对周围的人看着儿。旁人我也管不着。”
两人闲闲说着,路口分手,祝缨安排了给郑奕家的东西,又找了之前的匠人,还把傅龙也介绍给了郑奕。
郑奕见祝缨配了一个这么齐的班子,又一次说:“你可真是个厉害的人。”
祝缨道:“都我说婆婆妈妈的。”
郑奕笑道:“那是他们不懂事儿。”
祝缨一笑。
…………
郑奕家走水不过是件小事,仆人的房舍在年前也简易地搭建完了。腊月里,朝廷上是有一件比较大的事情发生——新太常进京。
原来的太常做了京兆,太常寺就没了主事的人,有不少场面事儿须得有这么一个人主持。皇帝调了段婴他爹段琳进京,担任太常寺卿。
整个朝廷对这件事情的反应非常的平静,没有人跳出来反对,也没有人阴阳怪气。包括郑侯,他握鱼竿的手抖都没抖一下。
段琳今年四十三岁,称得上是年富力强,长得也是相貌堂堂。都以为是小的来了挨了打,老的也就不远了。现在是小的还没被欺负了好引出老的,老的先进京给小的撑腰了!
许多人都照旧过年,等着看段琳来了要干什么。
祝缨也不例外,她也认真过起了新年。这是头一个在“她自己的房子”里过的年,当时只是完成任务一般建的房子,如今却别的一种意义了。
曹昌被祝缨放假回去陪父母,曹昌很犹豫,他知道过年的时候有许多事情得仆人做,尤其是男仆,往外投递帖子得有人吧?祝缨把他赶回家了:“我今年又不用值除夕,初一我自己会去拜年的。”又给了他一些过年的钱和年货,让他骑着驴带回家去。
祝缨新年也没缺了仆人用,大年初一,金良还是派了自己的小厮来福过来帮忙投帖子。祝缨也没跟他客气,给了来福五百钱压岁钱,让他跑腿去了。
接下来是拜年之类,祝缨今年也有马、也有车,自己信马游缰到处走,或是陪着家人去拜访。她还去了之前的同僚老王家里,老王走路已经有些吃力了,脑子还没糊涂,乐呵呵地问祝缨:“今年怎么这么早?没值夜?”
祝缨道:“总要留些机会给别人。”
老王大笑。笑完了又说:“小祝啊,要起风喽!”
“你倒好,先躲起来了。”
“你要能躲,也躲一躲的好。唉,算了,你们正是自己呼风唤雨的时候,躲不了躲不了。”
祝缨道:“借你吉言了。”
今年依旧是从郑府里占了不少便宜,过个年,手头又宽裕了一点。祝缨也没忘往王云鹤府上拜个年,也依旧是寻常的四色礼物,在许许多多给丞相的贺礼中平庸得十分显眼。王云鹤也不嫌弃,问了她送的东西之后,还挑了包点心来跟刘松年一起吃。对刘松年说:“她挑的食物,总是有些特色的。”
刘松年道:“火烧眉毛了,他还有心情满京城的找点心吃呢?”
祝缨不但有心情满京城的找点心吃,还有心情陪着张仙姑去烧香。慈恩寺的香火是极盛的,想见住持是很难的,祝缨没想跟那位高僧打交道。却被高僧给叫住了:“祝大人。”
“不敢不敢。”
张仙姑有点紧张,低声问祝缨:“老三啊,你跟这大和尚有什么事儿呀?”
住持道:“夫人勿惊,贫僧与祝大人略论两句佛法。”
祝缨道:“别别别,我不懂那个。”
住持但笑不语,祝缨心中暗骂,这和尚好生狡猾!
她只好老实说:“别听我那天的胡说。凡有点小聪明的人知道了那句偈语,至如色与空、五蕴种种都弄不明白,就爱拿那一句话来对和尚讲。仿佛鹦鹉学舌了一句六祖的话,就能在和尚面前充六祖了。我也不是过学舌而已,不敢有妄想。大和尚,看破不说破,佛祖原谅我,我当时只是为脱身。”
住持笑得真诚了一些,道:“檀越能说出这一番道理来,倒比记得一句偈语更明白了。是贫僧有些事儿不太明白。”
祝缨连连讨饶,道:“您就饶了我吧,我可不会打机锋。我一个大俗人,只会说最粗俗的话。大和尚想,空门也不能事事都空吧?那岂不是要连佛门都给虚无了?凡事总要有所依托。国法、佛法,顺了哥情失嫂意,起风了,吹得人左摇右晃的。”
住持合什宣了一声佛号,道:“善哉善哉。檀越说得算客气了。”
“我一个‘奉母命权作道场’的人,不懂客气。”
住持发了一串笑声。
此时,外面也传来一阵笑声。祝缨道:“大和尚还有客人?”
住持低声道:“新的太常卿来添香油,为过世的父母祈福。”
祝缨摸了摸下巴,心道:这个月我就二十了,这货来得可真是巧啊!
第118章 子璋
慈恩寺里来了个贵客,住持是得去见一见的。
住持从祝缨这里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复:我对佛家没有恶意,我家还信佛呢,上次来遇到了抓人贩子并不是我要跟佛寺过不去,是他犯着了国法,并不是要把你们寺也当成窝点。
一般的官员有这样一个态度算是可以了,住持也不能强求人家给佛家表忠心。比有人直接问他“佛法大?国法大?”要礼貌太多了。至于说什么抖机灵的偈子,能知道、合适的时候用,可见确实懂些佛法。他又掌合什又宣了一声佛号。让手下的小沙弥陪同祝缨在寺里转转。
祝缨道:“正月正是寺里缺人手的时候,我陪家母转转就行了,都是熟人,大和尚自便。”
住持含笑而去,祝缨把小沙弥也打发了,跟张仙姑接着闲逛。张仙姑对这些机锋是听不大懂的,但是看女儿跟和尚说话都是和风细雨的就觉得没事儿,她也不想跟和尚一起逛庙。母女俩慢慢走到了一个高台上,看着住持迎了段琳一家子进去。
段琳五官端正、衣着考究,段琳的夫人以及数个年轻的女眷也都穿金戴银,比张仙姑这装束可值钱多了。张仙姑咂咂嘴,说:“不是说他们家倒了霉了么?怎么还这么抖?”
段琳这个模样的中年人,是该着叫张仙姑这个年纪的妇人心生喜欢的。这家人这么个威风样子,却让张仙姑不平衡了起来。顾不得赞赏,她先说出了疑问。
祝缨道:“人家的‘苦日子’,跟咱们的苦日子,也不是一个日子。真要把咱们嘴里的草料省下来供给人家,人家要嫌恶心叫拿去喂马喂驴的。”
张仙姑生气地道:“他早晚得再倒霉!什么庙啊,不逛了不逛了!咱们去慈惠庵去。”
祝缨又跟她去了慈惠庵,顺手给一座孤坟摆了点果品,回来看张仙姑正在跟付小娘子的儿子说话,这小孩子在学识字,张仙姑也多认了几个字,跟这小孩儿主了半天字,给了小孩儿一个压岁红包后张仙姑的心情好了起来。
祝缨则掂量着段琳的份量,心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应付的人呐!
段琳,在外面任上的政绩是不错的。他与大理寺也是有些交集的,经他手的案子,报上来也都是有理有据的。郑熹真是个王八蛋,之前什么也不提,祝缨也就跟正常地方案件一样的给他过。听了段琳的名字之后,她只得又重新跑去把段琳数年间提交过来的案件卷宗重新给翻了一遍。又将与段姓官员有关的案子也都梳理了一遍,白费了许多功夫。
这本应该是数年间的琐碎功夫,如果遇到的时候就留意,日积月累,需要的时候直接就可以拿来用。现在要在极短的时间里汇总大量的信息,祝缨记性再好,也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这些整理出一个目录来,以防日后可能会用到。
而在正月里,她还有一件大事要做——冠礼。
…………
冠礼这个东西,在古早的时候是十分隆重的。男冠而女笄,都是成人礼,祝缨占了个便宜,多当了五年的小孩儿。呃……童工。
到了如今这个世道,即使是诗礼之家,这个冠礼的仪式办得也不那么正经了。因为好些人家的男孩子他不到二十岁就娶老婆了,女孩子不到十五就说了婆家,成人礼就会在婚礼前比较仓促地举行。又因冠礼还比较繁琐,久而久之,就不怎么正式的举行了。
一般就是做个大生日,亲朋友好友一聚。连取表字这样的事,许多人都是二十岁之前就有人赐字,也就不一定在这一天再请个德高望重的人来取。
以上都是说得过去的富贵人家的事,穷人如祝大祝三之流连正经名儿都没一个,哪来表字?
到了皇家,如果有特殊的需要会给皇子、尤其是太子等人提前举行冠礼以示成人,可以上朝、继位等等。倒不一定是为了成婚。这个日期的弹性就会特别的大,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
祝缨这个“冠礼”家里既穷,又没什么讲究,还早早地出仕了,也就如所有半穷不穷的人家一样,很是稀里糊涂。如果没有郑熹特意提醒,什么蓄须之类很戳她的心,这个生日做不做都不一定呢。
生日这天,祝缨不得不发几张帖子,请大家到自己家里来吃个生日酒。
天还挺冷的,就得在前院里搭棚子,还不能露天。
张仙姑很内疚:“你都二十岁了,也没做过几个生日!是该好好地过一回了!”
花姐知道内情,心中忧虑,她也不知道祝缨有什么办法应付。可是随着二十岁生日的到来,祝缨这个在形象上作出改变的问题就必须落实了。花姐想了好些天,也没想出来有个什么更好的办法。粘假须?万一胶不粘怎么办?还有娶妻生子的事儿……
她是愁着帮祝缨筹办这一次“冠礼”的。
二十岁的生日场面没有暖宅时的大,几个朋友、几个同僚,也没请大理寺内的吏员们。但是郑熹很给面子地出现了一会儿,大理寺的官员们都有点震惊——大伙儿是万没想到他会出现的。
张仙姑和祝大见了郑熹还有些害怕,却不像当年那么的恐惧了,磕磕巴巴地上前行了礼,说了几句自认的场面话:“大人,贵足贱地,同喜同喜。”
郑熹也不同他们计较,笑着说:“恭喜。”
张仙姑想起来郑熹才新婚,又恭喜他新婚,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的,祝大连恭贺新婚的事儿也没想起来,听妻子讲了,也跟着祝郑熹“早生贵子”。郑熹一双儿女都老大了,仍然很有涵养地感谢了他们俩。
心道:这样的父母却生出那样的儿子来,祝家祖上可真是福荫深厚了!
祝缨将他请到正堂上座,郑熹将这屋子看了一眼,说:“过于简朴了。”
祝缨笑道:“衬我正好。”
虽然给郑熹在正堂里摆了一桌,还让胡琏、左司直等人相陪,郑熹也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他过来就一件事,给了祝缨几套极好的正式的袍服。冠礼加冠的仪式祝家也摆不来,郑熹就给了祝缨几套衣服连靴帽腰带之类。
他到这里最重要的不是喝酒,而是给祝缨取了个字——子璋。
取完了字,再饮一杯酒,他就说:“我在这里,你们也不自在,好好做一天生日,以后就是大人了!”
祝缨垂手道:“是。”
郑熹出了正堂,问:“王相给你的书斋题字了?在哪儿呢?”
祝缨将他请了过去,正堂是没有做成封回廊的样式的,到了书斋前,将封回廊正面的几扇门打开,才看到书斋门上的匾。郑熹道:“嗯,字还行。”
祝缨请他进去坐,郑熹又进去看了一眼,见这里面最贵的摆设也就是王云鹤的字以及他送的博山路,说:“屋子有了,也该收拾得像样些。”
祝缨道:“还没腾出手来呢。已经比小时候好太多了。我这个年纪能挣下这样的房子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郑熹道:“你要是想,本能比这个更好的。”
祝缨正色道:“人总得有个数儿,不能太贪,我要细水长流,可不想一下子把自己撑死。总要慢慢积累的。”
郑熹满意地道:“说得不错。不过要记着,你积累,别人也积累呢。厚积而薄发,累积二十载,现在人家要发啦。”
“咦?那……陛下是怎么想的呢?”
“陛下为什么要多想?”郑熹反问道。
祝缨恍然。
郑熹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别想太多,与他们吃酒去吧。”
“是。”
送走郑熹,祝缨便被同僚、朋友们围着说话,杨六郎还说:“这样的上司可不一般,能吃你的生日酒。”
左司直道:“那得看是谁。是小祝情面大!哎,你们新太常怎么样呢?”
杨六郎摇摇头:“还不知道是龙是凤呢,这不才开始么?他只管看我们那儿的旧档,倒还没说什么,我看跟以前的巫太常差不多。”
左司直听了直摇头。
正如郑熹所言,今天是祝缨的好日子,宾客们也都不说什么丧气的话,开开心心吃一回酒,也都留下些礼物,然后就走了。
等他们一走,祝家收拾礼物,算一算又是一笔小赚。花姐一一列出了账目,以后这些人家中有事的时候祝缨也是得回礼的。祝大和张仙姑都喝得有点醉了,回房休息去了。花姐造好了账目拿来给祝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