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祝缨无奈地道:“有事儿的时候话多,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少说两句,攒着。”
    “噗——”一个年轻的仆人口中的饭喷了出来,扑了一桌子,含着半口饭说:“话还能攒?”
    祝缨眼疾手快捧着碗又将桌上离自己最近的一盘比较满的菜端了起来,险险没被他喷到。等他喷完饭,又从容将菜盆放下,接着吃。
    肇事者被同伴拽离桌子捶了一顿。
    陆超道:“话还攒?还是懒得应付咱们?”
    祝缨道:“二哥,你都说‘应付’了,真要我应付?”
    陆超道:“瞧瞧他,我还好心带他来呢,他跟我说话就这样。”
    “他跟谁说话都这样。”金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可是这些仆人心中的榜样,仆人出身,虽然是因为运气,但也是自己努力,都做上官了!老婆、房子、儿子都有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金良往祝缨头上敲了一下:“以后都是自己人,他们没坏心,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告诉他们,我叫他们赔礼,不许暗中坑他们!”
    祝缨道:“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坑过人了?”
    金良没理她这一句,对众人道:“你们也是,以后就知道了,都好好的,不许淘气。三郎?”
    祝缨道:“好。”
    金良放心了:“行了,吃吧,哎,不够了再添,想吃什么叫他们再上!你正长个儿的年纪呢,多吃点肉!”
    “好。”
    他这一通话说完,在各人心里又起了些波澜。祝缨捏着筷子像是吃不下饭的样子,对陆超开玩笑道:“他这一来,我的人缘儿就完了。本来面子上还说得过去,以后处着就知道为人了,现在就要扒开了露出里子,那可就看不得了,真的也像假的了。”
    凡事就怕坦荡,一旦挑明了说,就能免了许多因为“不明”而产生的隐晦猜测。
    众人本有点疙瘩的心,因这一套话熨平了许多,道:“金大哥为人响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很关照我们。”同时也觉得祝缨也有点坦荡了。祝缨道:“我明白的。”
    坦荡人祝缨自此算是在郑熹的仆人群里落了脚,能不能站稳就看她自己了。
    张仙姑很紧张,时不时问她与这些人的相处,祝缨心里有数,并不总与他们混在一处而是保持一点距离,借口是要照顾祝大的伤。
    晚上在驿馆安歇的时候,她跟金良要一个单间,一家三口住,说为了方便照顾祝大。其他的再不要什么特殊的照顾。
    金良道:“这个方便,让大嫂先收拾屋子安置,你随我来,你得学学行礼!”
    祝缨道:“哪个大嫂?”
    “不是你娘吗?”
    “你管我娘叫大嫂?”
    金良道:“不然呢?我这年纪叫她婶子?各论各的!少啰嗦,快随我过来!”
    金良将祝缨带到郑熹面前,郑熹道:“左右无事,你来给他说一说。”
    金良也不推辞,将祝缨带到隔壁,亲自教见礼怎么见、问好怎么问、如何称呼一类。
    祝缨这待遇是府中仆人们所没有,大家都在猜,难道是沈瑛的嘱咐?可看着又不像,如果是照顾,就不该让她跟仆人们混在一起呀!
    这些事儿祝缨都不放在心上,她只想全力应付了郑熹,好叫盗墓案最终结案前别把祝大又给扯案子里去。
    郑熹看祝缨本来就有那么点儿喜欢,不出三天,凡金良会的礼数,祝缨就都学会了。郑熹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喜欢,途中无聊,不免技痒,又亲自教了点进出皇城的常识——大理寺在皇城的前半部分,所谓前朝后宫。
    这个祝缨学得更快,郑熹心情极好,还要故作不经意地问:“陈大郎总与你说话?”
    “嗯,问大姐的喜好、经历之类。不像是怀疑身世。”
    郑熹道:“你又知道了?”
    “嗯。”
    郑熹被噎了一下。祝缨就添了一句:“还问了干娘和死了的那位,问有没有忌讳的事之类。”
    郑熹脸色缓了一下,道:“你要为她好,阴私事就不要告诉陈大。”
    “好。”
    没过几天,祝缨已经学会了一个“吏”所需掌握的所有礼仪了。郑熹又拿出一本律法书让她:“识字么?”
    祝缨道:“识得。”
    郑熹道:“拿去看,不懂的,不认识的来问我。本该将律令格式都学会,眼下没功夫叫你先学个三年五载再做事,你先将大致的条目通读,也就勉强够用了。这是一套律条,你先读第一本,看完这一本,回来交功课,我再给你下一本。”
    “好。”
    祝缨白天赶路,晚上吃完饭就看书。张仙姑心疼女儿,又想驿站不用她自己花钱,只要女儿看书,她就给女儿单点一盏灯,点两个灯芯!都挑得亮亮的!
    祝缨读书很快,记性也极好,三天后就将书拿去给郑熹“交功课”去了。郑熹诧异地问:“都看完了?”
    “是。”
    郑熹也不翻书,随口抽问:“何为十恶?”
    “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何为八议?”
    “亲、故、贤、能、功、勤、宾、贵。”
    “笞五十,赎铜几斤?”
    “五斤。”
    郑熹问道:“你以前读过律条?听人说起过?”
    祝缨道:“没有。”
    金良、陆超陪在郑熹身边,两人都侧目——这记性也忒好了!
    郑熹又问了几个问题,越问越细,祝缨都答了上来。郑熹就给祝缨换了一本:“继续读。”
    祝缨一走,郑熹眼风一扫,见金良他们吃惊的样子,问道:“怎么样?”
    陆超道:“记性也太好了!”记住主人的吩咐,是合格仆人的必备技能,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能记得大概意思就算不错了。能记得一字不差的,就有很大的机会成为贴身仆人。而识字、看书极快,还是这种枯燥的学问书,还能记住,放眼读书人里也是少数。
    金良就说:“怪不得他念着冯小娘子的好。”
    金良知道祝缨“私塾窗户下偷听”,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一看,他这“偷听”恐怕比别人正经学的还要强!于妙妙和花姐许其偷听之恩,对祝缨和对资质平平的人意义是不一样的。祝缨“偷听”是鱼跃入海,普通人偷听,可能就是喝口凉水解一时渴。而有的人正式坐在课堂里听课,都像是一口冰水灌下去,叫他跑肚。
    金良自己有儿子了,也让孩子读书,读得如何真是不说也罢。他说:“要是我有这样的儿子,宁愿挨祝大那样的打!”
    郑熹心道:嗯,那我拣到了。
    第二天,金良就把祝缨叫去跟自己同桌吃饭了。祝缨道:“干嘛呀?”金良道:“叫你吃饭还不好?跟他们在一桌坐,他们还要打趣你,我不打趣你。”甘泽等人道:“我们怎么打趣他啦?都答应你了,要好好处的,怎么会说话不算数?”
    祝缨也斜着眼看金良,道:“你有古怪!”
    金良提着她的领子给拎到了自己的桌子上坐了,这张桌子只有三个人,另两个也是军官,都是正经的朝廷低级武职,并不是豪门亲随出身。他们只是出趟差,回去依旧在自己的营里当差,对祝缨就只有一点点好奇,并不热络也没有竞争。
    这一桌吃饭比那一桌要清净许多,菜色也更好,量也足。
    吃完饭,金良就安排了甘泽就去赶祝缨的骡车,自己揪着祝缨说:“你别自己赶车了,得学学骑马。趁着有驿马,路上练练。上京以后一定用得到的。”
    祝缨于是白天学骑马,晚上读书,心情好得不得了,对上京也没了怨言,她很珍惜这样的机会,愈发用功。心底的警惕一点儿可也没放松:郑熹这么待自己,本钱可是花了不少,不晓得要找她要多少利息呢!
    她并不知道,这些对郑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根本不用花他一文钱。正如于平、黄先生给她办户籍,连费的纸张笔墨,都是衙门的。然而这些对她而言,是上天入地求也求不来的。
    祝缨再珍惜,也架不住老天下雨。下雨,就不适合她这样的新手再练习骑马,雨天赶车也比晴天难不少。亏得是在走官道的情况下,她还能凑合,否则只会更难。
    甘泽依旧过来帮她赶车,让她进车里坐着,张仙姑十分过意不去,一迭声地道谢。甘泽道:“不碍事儿的,我本来就是要赶路的。”祝缨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坐在车辕上陪着他,说:“我学着点儿,明天再下雨就能自己上手了。”
    甘泽道:“美的你!下雨可不同晴天,晴天上手快,雨天可不行。进去吧,这鬼天气!这个时节怎么还下雨?这会儿都快冬天了,下雪都使得了!”
    当天晚上雨停了,第二天赶路的时候又下了,第三天依旧是白天下雨夜里停,十分邪门!
    第四天的时候,沈瑛看着天上落雨,有些躇踌,问郑熹:“要不,今天就不走了?”他们还没什么,女眷们也有车,淋也淋不着他们。但是雨天路滑实在难行,再出个翻车的事故就不好了。
    郑熹道:“再走一天,走慢一点。明天还这样就在驿站住两天,等天彻底放晴。”
    沈瑛道:“好!”又说天气邪门。
    郑熹道:“就这几天,应该不致成灾。”
    “那倒是,秋粮已经收完了,只要不霉坏就不是大问题。”
    两人聊了几句,又赶了一阵路。在下一个驿站停下的时候,沈瑛道:“还是不要赶路了吧?这雨总不停,有驿站就先歇下,为赶二十里路,被困在路上就不值了。”郑熹对沈瑛道:“今天赶路很值得,瞧,那是谁?”
    那边檐下蹲着个百无聊赖的身影——周游!
    周游是与钟宜一路的,他们比郑熹等人早几天动身,走的时候郑、沈二人还出城送行的。知府死了的时候周游就想走了,钟宜硬是等了几天,等知府出殡了才走,这样显得自己并不心虚。但又得比郑、沈二人回京早,因为他出来得也早,不能回去的太晚显得比晚辈无能。
    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就没料到天公不作美,一场雨将他们困在了这里,而郑、沈二人冒雨赶路又追上了行程,这下要一起回京了。
    两路钦差的奏本早就已经一个赛一个地送进京了,奏本中各自陈述,已隔空在御案上小小争抢了一回功劳。
    郑、沈二人不急,他们出京晚、差使办得也利落,钟宜就不行,他出京早,还是个烂摊子,干得看手段雷厉风行看效果是拖拖拉拉。
    如今又遇到了,眼见又是一场暗流涌动。
    第34章 会合
    周游虽是个富贵公子,却不是个悲春伤秋的性子,赶路的时候遇到下雨,一天半天的他还能耐着性子赏雨,连下个几天他就不耐烦了。
    他还押着囚犯,囚车也没个雨篷挡着,一干犯人脑袋上能混个斗笠都算钟宜体恤了,到前天,终于有人病倒了,雨又大,他们只得在这里停下来。今天又有消息传来,前面有一段路被雨水冲坏了,至少要等天放晴了才能走。
    这都出来多久了?差使还没办好,又要耽搁了,连钟宜都有点绷不住了。
    现在,钟宜在屋里读书写字,周游不想去触他的霉头也不敢找个唱曲的陪酒划拳或者与人赌钱解闷,只好蹲在檐下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郑熹来了!
    郑熹还没觉得怎么样,周游心里先不痛快起来了,他就蹲着,斜着眼睛歪着嘴看郑熹。郑熹也不与他计较,依旧温和有礼地说:“原来你已经到了。钟世叔在休息么?容我先安顿下来就去拜会。”
    周游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你也到了啊!我去告诉世叔一声。”站起身,胡乱冲郑熹的方向揖了一揖,也不知道是对郑熹的还是对沈瑛的,又或者是笼统对所有人施了一礼。
    郑熹与沈瑛对望一眼,都露出来了无奈的笑,又相互让着进了大厅。金良等人与驿丞交涉,安排住宿。驿丞陪着小心,说最好的房子给了钟钦差了。金良笑骂:“只要按着品级、差使来,一应的供应都用心办好,谁还故意为难你不成?”
    驿丞如蒙大赦:“那是一定的!都有的!只除了院子比那位往旁边了一点儿,旁的都是一样一样的。”
    因为下雨,多了一些阻滞在此的官员、往来传递公文的差役,见此情景都在心里赞一声郑熹年轻谦虚,真是前途无量。
    郑熹除了随从又押了犯人,沈瑛又带了外甥、外甥女一大家子,两人及随从又带了不少土仪,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安顿下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金良很照顾祝缨,在这样拥挤的情况下还是给了他一家三口一间房子:“离厨房、柴房那儿近了些,不过离马厩远,不太吵闹。然而是通铺,委屈你们了,一等有好些的我就给你们换。”
    张仙姑忙说:“金兄弟这是哪里话?这已经很好啦,能捞到这一间还是金兄弟照顾呢。”
    祝缨问道:“你呢?上头都伺候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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