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对了,涟漪还有一件事想求殿下呢。”庄涟漪撒娇的说,伸手拉住令狐南的衣角“先生照顾我多年,如今又陪我远嫁,此番恩情不知如何报答,先生才高学博,还望殿下能垂青,替先生在朝中安排个差事,一展先生大志。”
    此言一出,司徒容若和令狐南皆大感诧异。
    “呵,这倒也是。”略微沉默后,令狐南道。“先生如此博学,久居深宫实在可惜,前两日听父皇说,礼部似乎有个缺,我愿意引荐。”
    “容若不才,本该推托——”司徒容若俊颜微变,不过笑意依旧“只是怕辜负公主一番美意与殿下的厚爱,但容若愿意一试,定不给殿下和公主丢脸。”
    “好说好说,我这就去与父皇提,别让他人占了那个缺。”
    庄涟漪颔首,与司徒容若一同施礼送令狐南出门。
    屋里顿时变得好静,针掉地都会响亮般的那般死寂,头一次面对如此情况,庄涟漪只觉得连呼吸都紧了。
    “公主若无事,容若告退了。”他的笑意终于不再,眸中一片冰冷。
    “先生”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你的袍子”
    “袍子是替殿下做的吧?”他凝视她,冷声拒绝“容若不能收。”
    “这是替你做的!”戏已演完,她仍舍不得退场,还要挽留些什么似的。
    “容若一向只穿白色,公主忘了?”他脸上有着深深的失望“这浅青色,是殿下的最爱吧。”
    他识破了,不傀是她最敬佩的太傅。
    “公主此计一石二鸟,可谓高明。”他出言讽刺。
    “先生在说什么,涟漪不懂”
    “公主假意赠衣,一来想惹殿下嫉妒,二来想令容若不快。殿下若真嫉妒,公主便有了继续当他妻子的理由。容若如果真不快,就会离公主而去,不会再有那夜的尴尬再度发生。”
    本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但他向来眼光犀利,事间万物在他面前,皆现原形。这一刻,她突然恨起他的聪明过人。
    那夜,他居然也注意到她的尴尬,可他为何要当面抖出来?
    让她更加难堪
    “可惜公主失算了。”他继续道:“殿下方才并未嫉妒,否则他不会愿意引荐容若。而容若也没有不快。”
    真的吗?他没有不快?可为何她能从这话语中听出一丝怒气?
    “不过公主想要容若走,容若愿意成全。”他一顿,沉声再道:“明日,容若就搬出这,无论礼部的差事成不成,容若都不会再叨扰公主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决绝,正如她所愿,却不由得心间一酸
    “容若就此别过公主——”他忽然对着她,郑重行了一礼“公主已经出师,懂得算计谋略,无须容若多言了。”
    出师?呵,她一心一意盼着这一天,巴望他能如此夸赞自己,巴望有朝一日能像他这般聪慧出色。然而这一天真的到来,她却泫然欲泣。
    不敢看他的脸,一股凝重的气氛阻隔在两人之间,当她再度抬头,只见他离去的雪白背影。
    园中开满五彩菊,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为何她却觉得大雪皑皑?
    这些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此刻一番话,却像用斧子砍下了她半截身子一般,让她疼痛难耐、寸步难行。
    她十指揪着帘幔,眼泪瞬间滑落,珠玉般的沾在衣上,颗颗分明。
    听说,他顺利进入礼部,并且得到齐帝的欣赏,两个月后,转调户部,又过两个月,更调吏部。
    虽然,官职不高,但齐帝对他言听计从,不少辅国良策皆出自于他,一时之间,朝野无不惊赞他的才华。齐帝将他轮调至各部,使他渐渐掌握南齐朝务,出谋策划益发完善。
    司徒容若这个名字甚至还传回了狄国,听说,父皇对诗妃笑言,有这样了得的表弟为何不留用于狄国。
    她依旧时常看见他,在御书房外的亭阁里。
    只是,他并不知道她在此偷窥。
    她总忍不住掐算他退朝的时辰,独自在这亭阁里苦等,只为跳望一眼那抹雪白身影。
    从前,天天见面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分离,才真正感受到前两年的难能可贵。
    为什么,她现在才意识到蹉跎了大好时光,错过了彼此相守的可能
    她发现自己真的好像他,两年的相处,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他。
    同样喜欢穿白色的衣衫,饮同样的茶,弹同样的曲子,背同样的曲谱,写同一首诗
    有时候,他们就像同一个人。所以,她才会如此之痛苦,难以割舍
    “公主——”绿嫣自小径匆匆而来,这个时候,只有绿嫣寻得到她,知道她的秘密。
    “你看,先生是不是瘦了?”庄涟漪置若罔闻,只喃喃地问。
    “先生操劳国事,自然不比从前逍遥自在。”绿嫣叹道。
    “他似乎也很少笑了”哪像从前,总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时刻轻扯唇角,那般俊美。
    “公主,凤栖宫里派人来请,您看要不要去?”绿嫣禀告。
    “母后大概时日无多了。”
    自从她不再照顾汤药,就知道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周皇后硬拖了半年,也算命大。
    “我自然要去看看,哪怕是最后一面。”看见那抹白色身影与三两官员同行,最后消失在转角处,她才回过神来,对绿嫣一笑“随我一同去。”
    凤栖宫,才半年不曾涉足,居然变得一片死气沉沉,纱帐半褪了颜色,亦无人更换。
    众嫔妃刚刚请了安,垂头自寝阁内缓缓走出,表情大多平静,唯独穆贵妃眼角挂了两颗泪珠,她是周皇后的表妹。
    “公主来得正好,”穆贵妃对她道:“姐姐方才还念着公主呢。”
    庄涟漪点头,行了礼,由宫婢引入。
    “你来了——”周皇后这半年似老了十岁,白发满头,好不憔悴“还以为你再不肯来了呢——”
    “母后说的哪里的话?”她强颜欢笑,上前坐于榻侧,轻抚周皇后掌背“这里怎么这般黑?待臣媳叫人掌灯。”
    “不必了。”周皇后拉住她“垂死之人,还管什么亮不亮的。这半年,这宫里的活,我都要他们别操劳了。”
    这话让庄涟漪心生不忍。
    其实,她何尝不想救周皇后?只是,那夜黑衣人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能为了一念之仁,连累更重要的人。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周皇后生命渐渐流逝,却无能为力。
    这宫里,容不得好心,容不得多管闲事。
    人人都说周皇后心毒又跋扈,但她却不讨厌她,因为她看到的周皇后只是一个落寞的女子,与她一样
    “这半年,你不再到这寝宫,”周皇后笑看着她“本宫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后来就渐渐明白了。”
    她一怔,不知如何应答。
    “好孩子,你是个善心人,”周皇后又道:“本宫不该连累你。看在你亲手替本宫煎药的份上,有几句话,你可愿听我说?”
    “母后尽管说。”听闻人临死前心里透亮,难道,周皇后已经窥知一切?
    “你也知道,本宫心羡离国姿德皇后,一心以她为榜样,希望能得到像她那般的美满姻缘”
    周皇后的声音淡淡的,虽在耳际,却似隔得遥远。
    “十六岁,本宫由先帝做主,嫁予当今皇上。婚后,皇上待我很好,后宫也寥无几人,让本宫误以为真能重现当年姿德的荣光”
    庄涟漪静静听着,这是个悠远又伤感的故事。
    “但渐渐本宫觉得不对劲,皇上待我虽然算是举案齐眉,却总透着一股冷淡。花了好些工夫,我才从旧宫人那里打听出来,原来皇上婚前曾与一婢女交好,甚至想立她为妃,无奈先帝万般阻止,皇上才断了这念头。”
    “那便是二皇子的母亲吧?”
    “不错,你真是聪明。”周皇后苦涩的笑“那婢女即二皇子的母妃。她当时自请到浣衣局为奴,一直相安无事。可是有一天她病了,皇上再也忍不住,亲自去看她,只一夜她便有了。”
    从前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可现在,她似乎可以懂了
    “本宫听闻之后,即便伤心,也不得不同意给他母亲一个封位。可本宫万万没想到,这一念之仁,却换来丈夫而后的冷落。自从那女子得封荣嫔,与皇上可以正大光明的厮守,皇上就再也没到我宫里来过。”
    原来如此,怪不得日后她会痛下毒手,致荣嫔于死地。正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本宫未婚之前,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忽然,周皇后的神色变得极温柔,双眼半谜,陷入回忆“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夏天的时候,我会借着梯子爬到墙上,摘他家的栀子花”
    庄涟漪诧异,没料到周皇后会对她透露如此隐私的事。
    “他曾玩笑地说要我嫁给他,可我假装没听懂。入宫以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就是与皇上生分后吧,有一天,我忽然在御花园的假山石边看见了他。”
    庄涟漪瞪大眼睛问:“他特意进宫看母后?”
    “本来凭着他的家世,他大可为将,有着锦绣前程,可是,他却放弃一切,甘愿进宫当一个小小侍卫,只为看本宫一眼。”
    心口怦然一震,她没料到,如此痴情的故事竟发生在这宫墙之内。
    “他笑着每天送本宫一束栀子花,年复一年,只等本宫一句答复。”周皇后忽然抬头“你知道,是什么答复吗?”
    她沉默,抿唇等待下文。
    “他说,愿意带我远走高飞。”仿佛浅浅地笑了,周皇后满脸甜蜜,好似回到少女时代“他说,会一直等下去。”
    “母后没有答应吗?”她有些哽咽的问。
    “为了孩子,为了对皇上残存的那一点点眷恋,当时我哪里肯呢?”周皇后摇头深叹一口气“当时我还恼他,找了个借口,将他打发出宫去。”
    “母后这样待他?”她不由得扬声叫道。
    “你也觉得本宫狠心,对不对?”周皇后笑问“没错,本宫后悔了,许多年后的今天,悔得肠子都纠结了。”
    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她却几乎要流下泪来。她掏出帕子,轻拭眼角。
    “你真是善良的孩子。”周皇后欣慰地瞧她“也不枉本宫告诉你这一切。”
    “母后为何要对臣媳说这些?”她仍不解。
    “本宫是想告诉你,有些人不值得守候,有些人却值得冒险。你如今的遭遇与本宫相似,假如日后遇到有缘人,要懂得珍惜啊!”轻轻抬手,周皇后疼爱的抚了抚她的长发。
    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却出自眼前这个狠毒妇人之口,让她难以置信,却又心尖颤动。
    不管周皇后出于什么目的,同情关怀也好,利用离间也罢,她都很感激她,是她让她懂得什么叫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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