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板门是开着的,这间房子她来过太多次,也就什么心理准备也没有的走了进去。
一眼可以看透的房子里,萨克雕塑般的站着,背对着她。
这个家从来不点灯,窗户也总是关闭着,跨过门坎,就好像从光明的世界进入黑暗一样。
他静静的在黑暗里,奇异的和暗色融成一片。
她不喜欢那种晦暗的感觉。
“喂,今天毕业典礼欸,你怎么没来,你不会忘了吧?”
他没动。
皮琪拉移到他身边,想把毕业证书给他,却发现他直挺挺的站着,一双红眼只是死命地盯着床上的母亲看。
“萨克”她也顺着他的眼望去,定住,然后不忍卒睹,肠胃都打结了。
他僵硬的转过头来,眼里燃着两簇绿色的冰火,俊美的脸皮不自觉的抽动着,像是要把她吞了。
“都是你的错,你说我可以眯一下眼的,可是”他眼睛一闭上,不知道怎么的就睡了过去,等醒来,发现睡前黝暗的天色已经大亮,
妈妈每天拉风箱似的喘气声不见了,他颤抖的用手指去探她的呼吸,却发现她身体冰凉,早在他睡着的时候断气了。
“都是你害的我要是不睡过去就好了!”
他彷徨得不知道要自责还是迁怒别人,又伤心又无助,情绪无处发泄,忍了又忍,这时皮琪拉的出现,很不幸,她成了那个刚好送上门来的替死鬼。
“你不要这样,萨克。”她的脑筋也是一片空白。
“你是害虫,走开!”
“你不要难过好不好?”她不是害虫,不是啊,她只是不忍心看他一个人为了照顾阿姨而心力交瘁。
“走开!你走开!”他是受伤的小兽,这下子人世间真的剩下他一人,无依无靠了。
“我不走。”
他作势要打她,但是皮琪拉坦然无惧。“你想哭就哭吧,我发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伸出细致的胳膊抱住他,希望能抚平他一些些伤痛,她了解那种痛,时间虽然好像过去好多年了,她却觉得没多久以前才送走自己的爸妈。
“你走开!我不要你在这里。”他全身颤动,粗鲁的扯开她的手,拒绝她的碰触。
“我不走,我陪你。”他的力气大,抓得她好痛,可是她仍旧细声细气,清润的声音里饱含无比的坚定,两条胳臂紧紧箍住他。
“混帐!”
两人用力气拔河,尽管皮琪拉的个头身材看起来要比萨克高大,可是盛怒之下失去理智的他力气出奇的惊人,她被摔出去,不喊痛,又回来,继续用同样的姿势抱他。
他又甩,这次,两人一起跌坐地上。
但是她哼也没哼一声。
压抑的啜泣慢慢地从倔强男孩的嘴里穿透出来,那是一种深刻的哀号,他泪流满面,情绪再也掩饰不住了。
不管对萨克还是皮琪拉来说,这一天都着实难熬。
人死了,一了百了。
那活着的人呢?
那天,她因为放学没有直接回去,又陪着萨克忘了时间,小叔叔找来,看见她身上的瘀青狼狈,凶狠的骂了萨克一顿。
附近的邻居也因为这场骚动知道了萨克家发生的事。
里长出面率先捐出三万块来,又联合小区发起募款,几天后,总算简单的把丧事办了。
经过这些事,本来身形就纤细的他更瘦了一大圈,棉t穿在他身上就跟套布袋一样,萨克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怎样,老实说,皮琪拉也不知道。
要坐困愁城吗?也没有,毕竟吃饭都成一回事了,想办法喂饱肚皮,把生活过下去比较实在。
但是看看萨克这身板,论身高,个子比她小,胳臂比她细,腰杆大概一折就断,从头到脚没一项赢得了她,没一样合格,这样瘦弱的他能做什么?
她烦恼得吃不好、睡不好,都要生出白发来,萨克却几天不见人影。
一天,她正忙着收拾一桌子狼藉的时候,他来了。还不算笨,知道要赶在打烊以前出现,再晚个十几分钟,就剩下汤水了。
几天不见的他,自从母亲去世了以后,本来就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的人就更缄默了。
没有亲戚能依靠,他又已经这把年纪,谁肯收养他?
开里民大会的时候有人提议送慈善机构,但是他名下还有那么一间破房子,资格不符,坐在远处的他嗤了声,说是鬼才要去社福处,那人吃了一鼻子灰,虽然笑笑的没说什么,但是自从那次以后,里长再打电话过去,就直说不管这件事了。
大家互踢皮球的结果,就是萨克的去处不了了之,他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又回到以前没有人管的状况。
不管怎样,又见到他那张冷漠别扭的脸,她就莫名其妙地心安了。
“自己找位置坐,我给你拿什么你吃什么可以吗?”
“嗯。”她赶紧去张罗,小叔叔把剩下的牛肉、海带、卤蛋切成一盘都给了他,又把熄了火的瓦斯打开,下了碗扎实丰盛的面条。
“谢谢小叔叔。”
“也就说了你几句就不来了,怎么,现在想通了?”小叔叔看着冒烟的锅,把勺子敲得震天响。
萨克不吭声了。
“你可把小琪摔得都是伤,她是女孩子,你懂吗?”
“小叔叔,那些擦伤早就好了,事情都过去好久了。”萨克好不容易肯露脸,她不希望又被小叔叔外冷内热的脸给吓走。
“对不起。”很清楚的弯腰,道歉,真心的。
没见过他给谁低头道歉,皮琪拉反而不习惯。
小叔叔冷瞥一眼。“你们,别聊得太晚了。”
“我知道了。”
“谢谢小叔叔。”萨克站起来道谢。
“嗯。”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小叔叔是释然地上楼去了。
这也就等同原谅了他是吗?
下面切菜,这些都难不倒皮琪拉。
东西都上桌,萨克也不管烫不烫,迫不及待的扒了一口汤头极美的面条。
“我找到工作了。”他说得含糊。
“咦咦?”看他吃得香,有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端着盘子傻笑。
他又夹了卤蛋一口吞下。
“我有工作了。”这次比刚刚清楚许多。
“你慢慢吃,慢慢说,啊喂,没人跟你抢,小心等一下噎到”
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肚子又饿又想赶快把好消息告诉她的萨克,真的被蛋黄哽到,一下涨得脸红脖子粗。
皮琪拉赶紧从冰箱里拿来饮料,插好吸管,直接递到他嘴边。
他一口吸光铝箔包的饮料,总算缓过气来。
“家具行的搬货小弟。”很小的家具行,虽说是随车小弟,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得要干。
“要搬很多东西?”
“嗯。”老板娘还管一餐饭。
这样啊“你这么矮,不会被家具压垮吧?”
他忽然就不高兴了。“我又不会一直这么矮,你的身高标准在哪里?”
“男生起码要一八,总不能比我矮。”她说得很自然,没发现他板起脸来。
“我会达到你要求的标准。”可是看着她亮晃晃,几乎要溢出笑意的明眸,他只能低下头把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
吃完东西,他很熟练地收拾起碗筷。
皮琪拉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想,以后谁嫁给这样的男人,应该不会太坏。
“那天很对不起,我不应该骂你又害你受伤。”
“我早就忘了。”他从不给人道歉的,方才愿意在小叔叔跟前低头就已经让她很吃惊了,现在他是在响应她的关心吗?
他的从不低头表现得最彻底的,是在他不喜欢人家提起他爸这事上。
国二下学期时,有几个校外的中辍生在放学的路上堵他,嘲笑他是没爸的小孩,他当场用书包扔得那个人鼻血直流。
当然,一场架免不了,那些年纪比他大、个头也比他强壮的少年,把他当沙袋打,他也豁出去的死命抵抗,后来虽然没有分出胜负,那些少年倒是再也没有来找过碴了。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你要学着精明一点,以后谁对你不好,谁亏欠你都要记得讨回来,不要笨笨的说忘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就算不是故意,再怎样我都要忍。”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总是有办法让他空寂的心变柔软。
母亲离去的那天,他的心底太凄凉,要不是她的声音熨烫了他的灵魂,使尽全部的力气牢牢地抓住他,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恶魔还是什么?
“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以后只要记得要给我这救命恩人好脸色看,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小小要求,不会太过分对吧?
“笨蛋!”
“你没吃饱吗?所以心情不好?”干么突然发飙?虽然说愤世嫉俗是少年人的权利,但这么偏激有碍发育的。
“救命恩人吗?”
“是啊。”
“那么你就要记得,以后都要牢牢抓住我。”
“这有什么问题?”抓住他,不难啊。
在她单纯的脑袋里,还不是很清楚这家伙说的“抓住”是怎么回事,反正她力气大,要抓住一个人有什么问题?
基于本能,当然就答应喽。
萨克听见,一双绿眼在灯光下亮得扎人。
皮琪拉痴迷地看着他那如同绿翡翠的眼珠,这时的她,可不知道自己这种不瞻前也不顾后的本能,给她招来了怎样复杂又纠缠一生的恋情。
这世上没有早知道这回事,也没有后悔药吃,追根究底只能白眼一翻,牵拖给月老眼花牵错红线了。
萨克临走前,她给了他一瓶牛奶。
粗工欸,不多补充一点牛奶,哪来的力气?
“记得铁门要拉下来。”牛奶是温热的。
“这种事要你来说,我每天都在做。”
她后知后觉的想,这算萨克式的关心吗?她得记下来,因为好不容易啊。
路灯映着柏油路面,灯罩下绕着来扑火的飞蛾,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好像该说的话都讲完了,萨克走了。
慢半拍的她才想到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忘记问他暑假后要读哪里?
算了,忘就忘了,改天再问。
她转身进店里,拉下了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