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名有姓了。从昨天起,她叫做荆小田。
“您好,我姓荆,名小田,荆小田是也。”她向身边的男人抱拳作揖,煞有其事地道:“八哥哥,请多多指教。”
“不要叫我八哥哥。”荆大鹏一路板紧了脸孔。
“大鹏哥哥?”她见他不回应,又试问道:“大哥哥?鹏哥哥?荆哥哥?好哥哥?亲哥哥——”
“闭嘴!”
“哈!”荆小田乐得什么似的,蹦蹦跳跳地跑向前。“送给你一个现成的妹子,还能帮你查案,不高兴啊?反正这回办完事,咱也一拍两散,说好了你不能再找我麻烦喔。”
她依然穿着那袭略嫌单薄的蓝衫裙,挽了一个髻,权充是个已出嫁的小娘子;可她那副四处乱跳的野毛驴样,恐怕真娶了她的男人都要头痛吧。
她精神这么好,昨夜应该睡得很甜。算她懂事,拿了他屋里一张圈椅和两只凳子,拼凑在一起靠了墙就变成她的睡床;他扔了寒冬外出时才穿的皮裘给她当棉被,然后在自己的大床睡得安安稳稳。
昨天赶了一天的路,两人都累了,但他还是半夜醒来,偷看她一眼;说不上是怕她反悔偷跑,还是怕那件温暖到会冒汗的皮裘仍不够暖和。
当捕头当到把嫌犯带回家,还得伺候她吃睡,情势所逼,下不为例。
“记住我跟你说的重点,不准你乱说话。”他冷冷地提醒她。
“放心,我知道。”她递给他一根地上捡来的树枝。“快驼背。”
“我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儿,驼什么背?”
“你就是挺得像一根大柱子,一眼就被看穿是来问案的公人。喏,这树枝还挺结实的,给你撑着当拐杖,弯腰!”
为什么他要受她摆布啊?正想发作,她突然挽住他的手臂。
“相公”她身子也贴上了他,大眼眨巴眨巴地看他。
是了,他现在是和“自家妹子荆小田”扮夫妻查案,他们是一对从乡间要到南坪的农家夫妇,路过石井镇,因为丈夫生病,不得不停下来歇息。
他换穿一袭旧布衫,头发也放了下来,披头散发像个鬼,一来稍微遮掩他的面目,免得被看过他的人认出,二来更像是生病没元气的庄稼汉。
进了石井镇大街,阎勇已先到来,他穿着公服,正在跟老百姓问话,目的是掩护他们,并且留在镇外等候其他兄弟的消息。
两人随意向阎勇看一眼,继续往镇里头走去。
“请问”荆小田先向路人说话。
“没空。”路人快步走开。
“这位大婶”她转向路边的菜摊子。
“我菜不卖你,你不是石井镇的人,怎跑来这里买菜?”
“我不买菜,我们是路过怎不理人了?”她眼睁睁看卖菜大婶跑到后面小巷。“不顾你的摊子啦?我拿你一把菜喔。”
荆大鹏晃动一下勾着他右臂的小手,以示警告。
“哟,我是良家妇女,怎会偷菜呢。”荆小田故意说给他听,又向路人道:“这位大叔,借一步问话那个婆婆伯伯你怎都跑了?”
大街上路人纷纷走避,好像将他们当成瘟神。
“我家相公偶感风寒,要找大夫看病,不然今天到不了南坪啊。”她泫然欲泣,哀切地拿袖子抹眼睛,小声地道:“快咳嗽。”
“咳。”
“相公啊,你这口痰得咳出来,这才舒心。”她说着就一掌用力往他背心拍去。“快咳呀,使劲一点咳!”
“咳咳咳!”他被她拍到岔了气,真的咳了好几声。
“哎哟,相公,你怎么了?”她惊慌不已,继续猛捶他,眼泪喷了出来。
“呜呜,你千万要撑住,不能丢下我啊,我一个弱女子孤苦伶仃,可是会被人欺负哇,到时候我随便找个男人倚靠,改嫁了你就不要怨我,呜呜!”
怎么办?他想笑。荆大鹏努力绷紧了嘴角。弱女子?被欺负?现在是谁欺负谁啊?他堂堂大捕头都被她打到说不出话来了。
“咳!咳咳!”他再也绷不住嘴角,索性藉咳嗽笑了出来。
经过这番惊天动地的哭诉,总算有人好心指了方向。
“那边药铺有大夫。”
她扶了他,哀怨地往前走,还不时抹抹他的背心,貌似十分关心他。
明知他俩是扮戏,她贴近他的右臂是为了低声交谈,而他也应该留心街上的动静,可他却有些分了神,总是感觉到右臂柔软的碰触。
“奇哉怪也,你看到了吗?”她小声地道。
“我弯腰驼背,只能看地下,我能看到什么?”他低头瞪她。
“这镇上没有年轻人,也没有小孩姑娘,都是些大娘和老伯。”
“还没出门吧。”
“不会的。市集热闹,大家都会出来逛逛,少年爱聚在一起吹牛皮,小孩会乱跑,而且小镇里的姑娘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她们也会出门看看针线花布顺便帮家里买一把菜。”
荆大鹏迅速往大街一瞄,若她说的是事实,那她确是观察入微。
“大夫,”来到药铺门口,她又哀号道:“快瞧瞧我相公。”
“你们”大夫坐在里头,有些犹豫。
“咳咳!”荆大鹏用力咳了几声,虚弱地道:“我我想喝水。”
“看你咳成这样,我去调个止咳散配温水给你缓一缓。”大夫毕竟救人为先,见不得病苦。
两人进了屋子,荆小田照料“相公”坐下,转头看到大夫手忙脚乱,不禁问道:“大夫您铺子里怎么没有小厮帮忙?”
“唉。”大夫却只是叹气。
“你们这里的人怎么了?看到我们好像见了鬼。外头有捕快,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外地来的,不知道就不要问,我们说了还怕惹祸上身。”
“都说有捕快来了,有冤情就跟捕快说清楚呀。”
“捕快来也没用。”大夫将药水递给荆大鹏。
“怎会没用?这里不是隶属南坪县吗?”荆小田刻意看了低头喝水的荆大鹏。“你们南坪有个出了名的大鹏铁捕,他只要往前一站,雷吼一声,坏人全吓到屁滚尿流,立刻跪下来认罪耶。”
“碰上皇亲国戚,他敢抓吗?就算他敢抓,县太爷敢办吗?”
“皇亲国戚?啊,我在乡下有听说,你们这里搬来了曹贵妃的堂哥?要不是我家相公犯了病,我们还想去看他像皇宫一样的宅子呢。”
“别去。昨天来的捕快都懂得避开了,没事别去他家门前,那是讨打。”
荆大鹏握着茶杯,默默听着,一切都交由她去问。
“讨打?”荆小田追问道:“我路过随便乱看,又不摘他家的花,他们怎能乱打人呢?”
“就是有人好奇,在门口张望,就被凶狠的门子给打得头破血流,更别说曹家恶仆吃饭不给钱,看上的东西拿了就走,当街调戏妇女,唉,说都说不完。”
“难怪了。我就说大街上怎会看不到姑娘,可怎也不见少年和小孩呢?”
“跟我铺子里两个徒弟一样,躲在家里避祸。”
“避祸?”
“好吧,我就跟你说了,好教小娘子你也懂得避祸。”既然说开了,大夫也就讲下去。“说起曹国舅,有一个教人听了就要下跪的名字,叫曹世祖。他仗着曹贵妃得喊她一声堂哥,搬来石井镇半年,摆足了排场,又纵容恶仆生事,我们小老百姓只好忍耐些,只求相安无事,可这回差点出了人命。”
“这就是捕快来的原因?”
“有户人家请来戏班子给八十岁老父唱戏做寿“正巧曹世祖坐轿子路过,瞧见小旦俊辟,便停轿在路边看完整出戏,再要班主晚上带俊辟去他府里唱给他听。那老班主心想能多赚点银子,自然乐得答应,当晚带了俊辟和乐班进去。这一进去,可怜俊辟不只唱了个通宵达旦,一个男儿身竟还得陪酒;后来曹世祖发了酒疯,强拉俊辟回房间,老班主自然不依,大概是说话间顶撞了曹世祖,结果就让曹世祖叫人给打了出来。”
“大夫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好像亲眼看到的?”
“曹世祖的爪牙说的。”大夫感慨道:“狠哪!摈棒拳脚,边打边骂,还说我们谁敢去告状,谁也照这样打。最后将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戏班子甚至不敢抬来给我看伤,只买了刀创药就匆匆离去。”
“俊辟现在人呢?”荆小田急道。
“还被拘在曹府里。”大夫叹道:“才十六、七岁啊,是个挺俊俏的小辟
人。”
“可恶!”荆小田火冒三丈,气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十几岁的孩子他就吃了,这是毁了那孩子一生。”
这时大夫才发现,他一直按住病人的手腕,却只顾着说话,忘记把脉。
“你不咳了,我这止咳散很有效的。”他满意地看了病人的面色,把起脉来。“咦!这位大哥你脉象稳定,气血丰沛,应无大碍;心跳是快了些,唉,这事谁听了都会生气,可生气没用,我们也没办法。”
“怎会没办法?!”荆小田还在生气。“南坪铁捕不是喊假的”
荆大鹏怕她沉不住气自曝身分,趁她走回身边时,抓住她的手腕。
“娘子,赶路了。”
“喔。”荆小田忙问:“大夫,多少钱?”
“一小匙止咳粉,不用算钱啦。”大夫又千万叮咛道:“以后没事别再进石井镇啊。”
“谢谢大夫!”荆小田鞠躬道谢。“大夫您心地好,老天一定保佑你们,将坏蛋赶出石井镇。”
走出药铺“夫妻俩”依然是互相扶持,离开了萧条的石井镇大街,也不照原来预定的计划去曹府门前探看了。
“你打算怎么办?”荆小田问道。
荆大鹏早就在心里盘算过几个计策,虽然还轮不到扮探子的她来问,但他还是告诉她道:“高升应该已经问到戏班子回来了,我叫他到镇外等候,先去跟他们会合再说。”
“俊辟呢,不去救他了?”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俊辟、阿溜都是十几岁的男孩,我一想到谁敢对阿溜怎样,我会拿刀子跟他拚命的!”她的手还勾在他臂弯里,讲到气愤处,不觉夹紧他的手臂。
他感受到她的蛮力,如此富正义感、疼爱弟妹的她会是女贼吗?荆大鹏此刻无法去思考这个问题,却想到了他的计策之一。
“曹世祖目无王法,你登门讨人,绝对讨不到;若搜他的宅子,反倒被他告扰民。为今之计,可能得先进曹府去探一探。”
“怎么探?难不成爬屋顶去探,垂绳子将俊辟救上来?”
“这样只是救人,治不了姓曹的,我们得让曹世祖俯首认罪。”他直视她“你敢不敢?”
“敢!”她眸光坚定。“我当然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