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大鹏头痛不已。这女贼怎能说哭就哭?那双大眼睛喷水似地,一下子就儒湿了她的脸孔。也可能哭得多了,她眼眶红,鼻头红,脸颊也红红的,竟显出另一种姑娘家楚楚可怜的娇柔模样。
他不为所动,他向来不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在他眼底,她就是一个以哭泣骗取同情的嫌疑女犯。
不过,真是吵死了,这女人再哭下去,恐怕山顶的积雪都要崩了;再说他一定要让她知道——
“住嘴!我荆大鹏绝不做这等有违天理的肮脏事!”
“荆大鹏?你是南坪县的大鹏铁捕荆大鹏?”她的哭泣倏忽收止,又是那种眨巴眨巴的眼神,直瞧着他不放,好似看到稀奇古怪的人物,一双红咚咚的泪眸绽出惊喜的光采,大叫道:“你真是荆大鹏?!对了,那边是荆家村,你要回家去哦?你不是忙着抓强盗,怎有空回家玩?哎,你怎不早说呢?今日相见,果然雄壮威武,跟传说中的南坪铁捕一个模样。我就说嘛,坏人怎会有这般英武相貌,堂堂正正,走路有风,枉我住在南坪一段时间了,却是到了今日才有缘见到铁捕大人您的英姿啊。”
她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热络得像是碰着了老朋友,想将好几年的话一古脑儿倾倒给他;说到最后,原有的哭音早就转回了高扬清脆的愉快嗓音。
荆大鹏越听越头痛,正要喝她住口,她又道:“说起南坪铁捕荆大鹏,那是京畿方圆五百里的大人物。你知道你有一首传唱的曲儿吗?我们南坪的小儿都会唱:南坪有铁捕,大鹏展翅飞,威名响当当,坏人吓破胆。南坪有铁捕,大鹏震四方,百姓笑呵呵,安居又乐业”
荆大鹏冷冷地看她唱曲儿。他早就放开她的手了,否则让她牵着他的手,比手划脚指指唱唱,成何体统。
这女子说哭就哭,要笑就笑,收放自如,比唱戏的还厉害百倍,更遑论寻常的良家妇女会有这般能耐,因此他更加确定她是个女贼子。
是贼就要抓。他扠着双臂,打断她的唱词:“还唱?唱得再多我一样绑你回衙门治罪。”
“大人冤枉啊,您误会奴家了。”她又变回委屈的都嘴表情。
“误会?饿了三天三夜?跑得很快,力气也很大嘛。”
“我以为你是坏人呀,我一个女子独自赶路,总得小心为上。”她面带忧色,向他双掌合十道:“捕头大人您行行好,您是大大的好人,施舍我几个小钱,我得赶快回家了。”
“你爹真的生病?”
“是的。不然大人您跟我回家,瞧了我爹便知我没有说谎。”
开玩笑!他好不容易得空回家省亲,还要跟她去西邱县不对,她先前的说词是家住西邱县,刚刚却自称是南坪人。
“哦?”他绝对不会吝啬施舍她讯问人犯时的冷笑。“回西邱?还是回南坪?”
“嘿”她看着他的冷笑,也跟着傻笑,突然转身就跑。
“站住!”荆大鹏不料她胆敢再跑,伸手就往她抓去,手指只碰到她的衣袖,又让她给逃脱了。
这回她拼了命发足狂奔,也不跑村道,而是向旁边休耕的田地窜去。
她速度快,他的步伐更大,这回他不再避讳男女有别,更不跟她客气,一个纵跳向前,直接将她扑倒在地。
扑下的瞬间,他感觉好像抱住一根木棍,那份量甚至比衙门的水火棍还轻。
田野间,冷风吹,解冻的泥土散发出潮湿的味道,他也闻到了某种未曾闻过的气味,有点甜,有点香,带着温暖的气息,不断地钻搔进他的鼻孔里。
这季节花不开,草不长,哪来的怪味?他正欲拉她站起,这才惊觉他的鼻子贴在她的脸颊,两人几乎耳鬓厮磨,而他庞大的身子则是完完全全地压住了她。
“非礼啊!救命啊!”身下的姑娘突然扯开喉咙大喊:“哇呜,摸人了!大鹏捕头是大色胚啊!”荆大鹏弹跳而起,气得脑门充血。这女贼花招百出,他得找一条绳子将她绑了,先押到百花镇,再通知东邑县的官衙带她去县城问案。
“起来。”他用命令的,不想再碰她。
“好痛,我脚扭了。”她慢吞吞地爬起身,坐在地上,屈身向前,扳了扳脚掌,仰起头,朝他露出一个苦恼无奈的表情。
阳光出来了,照得她脸蛋格外亮丽,泪水洗过的眼睛更清亮,两颊的红晕也更形娇媚;他别过脸,不想再看她那个眨巴眨巴的眼神,只庆幸刚才那重重一扑,他并没有压断她的骨头。
时间已近正午,荆大鹏懊恼地看了天色,若不是跟她纠缠这么半天,他早就回到家了。
“谁叫你跑。快站起来!”他仍是不假词色。
“好吧,我不跑,可我也走不动了。痛!痛!”她龇牙咧嘴地喊痛,又在小腿摸了摸,拖了一会儿,这才勾起唇角,指了他身后。“嘿,有人来了。”
“八叔叔?八叔叔你回来了!”有个年轻小伙子跑了过来。
“阿壁?”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救命,赶快过来瞧瞧。”荆壁气喘吁吁,惊讶地望向坐在地上的姑娘。“这姑娘?”
“惊动这位大哥,真是对不住。”她开了口,又是柔弱颤抖的声音,一双美目微带泪水。“是奴家脚扭了,疼得喊救命。”
“阿壁,你怎会在路上?”荆大鹏不欲让女贼主导局势。
“爷爷奶奶盼着你,要我出来瞧八叔叔回来了没。”这么大一尊姑娘坐在地上,荆壁哪能不好奇,再问一次道:“这姑娘?”
“奴家是荆大爷身边的丫鬟。”姑娘抢话。
“你的丫鬟?”荆壁又惊又喜。“八叔叔你收了丫鬟?”
“不是!她——”
“啊!”姑娘突然哀号一声,凄绝痛苦,令人听了觉得好痛。
“姑娘怎么了?”荆壁很紧张,立刻蹲下来查看。
“奴家没走过远路,脚跌疼了。大哥你别扶,我自己可以起来。”
“八叔叔,你怎能让姑娘赶路呢,快帮她看看呀。”
“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大夫。”
“你不是随身带些伤药什么的,帮她抹抹。”
“回去村子给大夫看就行了。”
“哎,姑娘啊,我八叔叔就是这样。”荆壁倒是不好意思。“他脾气是又直又硬,不懂得跟姑娘说话。”
“奴家习惯了。”姑娘咬着下唇,仰望站得又高又直的大鹏捕头,悠然地道:“也只有这样的荆大爷,铁面无私,公正不阿,这才是天下百姓所尊敬的南坪铁捕啊。”
荆大鹏瞪她一眼。再演啊!演得再多照样逮她归案。
“别废话,快起来。”
“八叔叔你别这么兄嘛,又不是喊犯人。”荆壁又问:“该怎么称呼姑娘?”
“奴家名唤小田。”
“哦?甜汤圆甜滋滋的甜?”
“奴家家里穷,连煮甜汤圆的糖粉都买不起。”姑娘幽叹道:“我爹娘希望我长大以后,能嫁给家里有很多田地的好儿郎,所以喊我小田。”
“小田姑娘你放心,我们荆家的田地很多啊,我不是说我啦,我已经有娘子孩儿了,我是说我八叔叔。”
“那是铁捕夫人的福气,小田只愿做个执箕帚的侍奉丫鬟。”
“什么猪鸡狗的?”荆壁听不懂她掉书袋。“再说,我哪来的八婶婶啊。”
荆大鹏在一旁猛翻白眼。刚才他问小贼名字,她还说她叫昭君,现在倒变成一块小田地,跟荆壁聊起来了。
“阿壁,别跟她说话了,我要带她走。”
“她脚扭伤,怎么走?”荆壁又望向荆大鹏道:“还是我先赶回村子,叫人抬了软轿来?”
“不,不麻烦大家。”荆大鹏立刻否决。让村人为女贼抬轿,真是太抬举她了;反正他长得粗壮,也不是没在险恶的地形背过受伤或死掉的歹徒,他想也不想,便道:“我来背她。”
“这就对了。”荆壁十分殷懃,见到地上散着几样东西。“八叔叔,我帮你拿包袱。”
“大哥,不好意思,那个小包袱是奴家的,麻烦您”
话还没说完,荆壁已捡起小包袱,跑回来递还给她。
“谢谢大哥。”她欣喜地抱住包袱,娇滴滴地答谢。
荆大鹏当下做了决定,既然她扭了脚不方便走路,还是以疗伤为先;况且他都即将踏入荆家村了,他想先看看爹娘,再来处置这只女贼。
“还不上来?”他蹲下身,不耐烦地回头喊人
“嘻!”随着轻笑声,一个软软热热的小物体飞扑上他的背部。
真轻!她到底有几两重啊?荆大鹏站起身,感觉她比他的大包袱还轻,要不是他轻拉着她的脚,他不会认为自己背了个人。
“八叔叔回来了!爷爷,奶奶,爹啊,八叔叔回来了!”那厢荆壁已迫不及待,左手提包袱,右手提礼盒,一路嚷嚷往前跑向荆家村。“我家八叔叔回来了!八叔叔带姑娘回来了!大家快出来喔!”
荆大鹏不怕村人误解,女贼就是女贼,他会向村人说清楚的。
“哇!”娇软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大鹏捕头你在荆家村也很出名,大家都要出来欢迎你耶。”
“闭嘴。”他不跟她打哈哈,直接警告道:“你待会儿不准乱说话,现在也不准在我脖子边吹热气。”
“我没吹气呀。你不要我呼吸,我岂不晕死在你背上?”
“你别再玩花样,我先带你回荆家村疗伤,再解你到百花镇去问案。”
“大人冤枉啊,您口口声声说要抓我,可我安分守己——”
“不要乱动!”荆大鹏心头一突,向来谨慎办案的他竟忘了查证一事——“你脚真的扭伤?”
“真的呀。”
荆大鹏不想再跟她说话,迈步往前走去。可是,当她双手勒紧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笑得像是一只瓜噪的鸭子,两脚用力夹在他腰际,差点夹得他肠胃打结时,他就知道,他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