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好剌眼。
十天没出衙门,也没出房门,饭也没好好吃,就为了把大人的案帐从头到尾看一遍。陶知行两颊微瘦,两眼因许久不见的光线而眯细。
离开日江时,她答应过大哥一月一信,交代清楚在福平的生活,免去不必要的担心。不必要的担心说穿了,大哥是怕她闯祸吧。
其实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她日日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中,虽然大人给过她一个能随意进出府里的令牌,但,除了到信局给大哥寄信,她想不到还能去哪。
陶知行身在福平最热闹的东大街上,向前看,大约十步的距离可以走完;向后看,不出二十步便能循着原路回去。日江的红虎街应当有两条东大街宽,三条东大街长吧?
双眼扫过两旁店铺摆出的小玩意儿,她转回身,继续向前行。
才走了几步,忽地,她停下。随风飘入鼻间的是一股香味,引她走向了一个蹲在路边卖香囊的老伯。
地上铺了一张席子,席上有大红喜气的良绸,映着红,小巧手绣玉器图案的香囊整齐摆放;老家也是从事香行生意,因此到了异地多少会留心着。陶知行细细端详,心想大哥准备在明年冬至推出新的香囊,为着绣图之事烦恼许久;她自小并未学女红,也没什么生意头脑,可若能将所见告诉大哥,或许有些帮助。
这么想着,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表情未有变化,心下却是有些失望。她闻出这些香并非上等,用量过少,质亦不纯,不出三日,味儿便会散尽了,将如此劣品之事告诉大哥,可有用?
“这位小扮,拿上来瞧瞧吧。”卖香囊的老伯见眼前的少年看了许久,应不是走马看花,赶紧热情地抓了两个香囊塞进他手中。
陶知行口微张,不及拒绝。
“这香囊可是我亲身挑选上等山柰、雄黄、樟脑、丁香制成,您闻闻,是不是很香哪。”老伯嘻嘻笑道。
“入夏了还配解春困吗?”刚才并不是闻不出,只是香味杂又淡,让她怀疑了一下。陶知行脱口问着,见老伯笑容微敛,她咳了声,想着该说些什么,再将这不合时宜的香囊放回去。
“咦!小扮腰间这令牌”老伯早已开口转了话题,在瞄见那令牌的同时语气转为讨好,又多塞了三个香囊给他。“您是县衙的哪位爷吗,怎么没见过哪?啊呦,老儿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衙门小,尤其捕头爷儿是福平出身,自小看到大的,便以为衙门中的爷儿们都见过了哪,真是失敬失敬、失敬失敬”
陶知行看着手里快满出来的香囊,有些为难。
“若您中意,这些个小玩意儿您就带回去吧,”老伯献殷勤道:“从前捕头爷儿们都中意的。”
眼前老伯搓着手,咧嘴笑开。回应着那笑,思忖一阵,陶知行说道:“我是衙门仵作阿九。”
老伯前一刻还笑脸盈盈,此刻笑容还在,只是僵了几分。眼前少年这么一说,的确令他想起了年初的杀人案子,正正衙门里多聘了个仵作,转转眼,他道:“这您手上的几个香囊,这这”后头的话似乎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这什么?
本以为她是捕快,所以双手奉送;知道她是个仵作,所以万万不可能相送?贫贱者恒贫贱,怎么会没有其道理?
老伯有此反应也不能说是在意料之外的,陶知行耸耸肩,将香囊全都收进了怀里,再从袖里掏出些银钱,弯身放在了喜气的红布上。
沾上了秽气便难卖,这点道理她是明白的。错在她吧,竟无端兴起了念头,想试试此人会做何反应都是最近有了太多不良影响,她才会想试试,是不是还有别人也如大人一般,不避开也不皱眉。
一个人不同,不代表整个世界都改变。
呵呵,是她想多了。
陶知行捧着胀鼓鼓、满是香囊的前襟,头也不回地离开。
高大魁梧的身影走过长长的回廊,在廊道上转弯,穿过庭院,停在大人书房前。停顿了一会,贾立才敲了敲门。
“进来。”
推开门,屋内景像还是一般凌乱。贾立向斜倚在椅子上的大人见礼,瞥见他手中一本书,应是无趣得打紧的棋谱,他道:“大人,今儿是日阳姑娘生辰,她差丫鬟来问,您是否要过去一趟?”他没见过日阳,自是不会明白旁人所赞的娇柔动人;不过大人往年皆是三天前便差人备礼,日阳姑娘生辰当日会一同午膳,至隔日方归。
贾立望了望被棋谱书册遮了大半的窗外,都快日落西山了,大人还在书房看书莫不是上回见面,两人一言不和,拌嘴了?
江兰舟缓缓将手中书由眼前移开,从案上随手抓了枝笔夹入,放到一旁。“今儿不去了,遣那丫鬟回去吧。”
贾立微讶。“这么着,日阳姑娘不会生气吗?”
江兰舟起身,伸了个懒腰方回道:“上回和她提过的,她不会在意。人不到,可礼会到,日前我请漱石轩的老板替我雕了把玉簪,相约今日交货。”
“那属下这就去取。”贾立说着。
“不必。”江兰舟摇摇手,向外走去。“我得亲自去瞧瞧雕工如何。若是太差,可要被日阳笑话了。”
“那属下陪大人一同前去。”贾立跟在大人身后。
“也不必。我看过若没什么不妥,差伙计送去便成,不会耽搁太久。”江兰舟出了书房,回头见贾立停在门边,笑道:“这几日看书看入迷了贾立,你若空闲,不如一同?”
大人说这话肯定是故意的,贾立撇撇嘴,踏出了书房,将门关上。早与衙门弟兄约了要斗蟋蟀,他才不想看那些满是白点黑点的无字天书,晚些若被大人抓住下棋,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属下遣了日阳姑娘的丫鬟便是。”
噙着揶揄的笑,江兰舟了然于心,也不拆穿,只应了声便离去,出府往漱石轩去了。
贾立以为他看的是棋谱,其实不然。前阵子他将过往的案帐交给了闲来无事、日日发楞的陶知行,接着每隔几日,书房案上总会出现一本新的书册,就每个案子的验尸细节或补充,或提问,或提出不同的检验手法。
通常这些手法更准确、更迅速。
收了提问,他会回函;来来回回一月有余,他总想着若能在深夜将陶知行唤来,秉烛长谈一番,岂不痛快?
身为县令,欲与仵作讨论案情其实无需如此故作玄虚;只是这些为陈年旧案,又是在大理寺时的案子,近来府里有临县几位大人进出,若是太过张扬,怕会被误解成想翻旧案。再者,以往在京中与老友知方交好,给他惹来不少麻烦,同僚间免不了议论目光,于是学会低调行事。
在大理寺为官,办的多是大案;只是坐得越高,越少人敢说真话,时日久了,他常疑惑是否检验得当。
将陶知行远从日江召来,为的不是办难得一见的杀人案,而是在福平闲下的日子,盼能有人检视过去所办之案,指出对错。事到如今,就算审视过往已于事无补,他只是认为如果有错得离谱之处,不能装作不知。
陶知行只能在他身边待两年,实在很短。
停步,江兰舟抬头看了眼漱石轩高挂的招牌,入内。
“唷,江大人。”老板一见来客,连忙换了伙计入内煮茶,自己连忙迎了上来。“只消您说一声,我便让人将玉簪子送到县衙给大人过目,您也就不用亲自跑来了。”
江兰舟在木窗旁的位子坐下,那时伙计端了茶上来,他啜了口,笑道:“我来你这走动走动,若又看中了哪块玉,岂不更好?”
老板呵呵笑应:“大人眼光好,乡村野店哪有几块玉入得了您的眼哪。”上回挑中的一块,已是店里最上乘的,再没有了。
谈话间,伙计捧来了长形锦盒,里头正是江大人订的翠玉簪子。
江兰舟将茶杯放下,执起了簪子。女儿家爱花爱蝶,他便让老板替雕了花与蝶;小巧花朵间,蝶儿翩翩飞舞,一只在前头,另一只藏在花丛间,栩栩如生得令人想拨开花儿寻蝶影。
福平从前产玉,自是出了许多雕玉工;县城没落后,一流的雕玉师傅早已离开。漱石轩算是间老铺,老板这年纪、这眼力,还能雕出如此精细生动的簪子,实属不易。
“如何?”老板问着。
“极好。”江兰舟将玉簪收回盒中,满意地点点头道:“替我送去给碧落阁的日阳姑娘吧。”语落,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银两,放在了桌上。
“谢大人。”看这布袋的大小,江大人是给了多于当初说好的价钱。
老板心下感谢,挥退伙计,又替江大人添了茶。
“是了,怎么不见大公子?”沉默持续了一会,他转开话题问着。几次来漱石轩,都是父子两人顾店,江兰舟向里探了探头,却没见到人影。
闻言,老板停顿片刻,才朝窗外指去。
江兰舟顺着他手指之处看去,注意到店铺外的一个空处架起了小摊位。
老板望着边擦汗边吆喝的儿子,感慨道:“漱石轩是间四代老店了,风光过,如今只是空有其表,或许传不到下一代了。”东大街上卖玉的小摊很多,多数以往也曾有过店铺,是他老顽固不愿离开福平,拖累了儿子。
有坚持是好的,太多的坚持却只会苦了自己。个中道理,他也明白些
许。江兰舟没有回话,望着窗外那该是玉铺大少爷的青年挥汗如雨,街边叫卖,却因玉质好雕工好,价钱压不下而频频受挫。
两人不语,望着同一幅景像良久。
青年还在吆喝,声音都有些沙了,还是不见有人停下;只是,来往的人们越无视他的叫唤,他就越大声,仿佛仿佛在等谁来拯救,等谁来告诉他可以停下。
江兰舟垂了垂眼,蓦地起身,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一人缓步走来,停在了摊位前。
夕照由西而来,染上了那张本就偏深的蜜色脸庞。
江兰舟立在原处。
陶知行脸上从来没有太多表情,总是淡淡的,连笑容都吝啬,然而那双墨黑的眸子在某些时候会显得特别晶亮有神,一如此刻
面对玉铺少爷殷勤的介绍,陶知行将双手背在了身后,偶尔点头,偶尔应话,多数时候只是盯着一物。江兰舟眯眼瞧去,是把玉梳。
这距离看不清那是把怎么样的玉梳,江兰舟眉间微拧,想再看清楚些。
不一会,玉铺少爷也发觉了他的目不转睛,便将那玉梳拾起,向他递出。
陶知行稍稍退了一步,并未接过。他开口说了些话,点头致意后便离去了。
江兰舟目光随之放远,再回过头来时,玉铺少爷已收拾好了摊子,跨过门坎入店,扬声道:
“爹,方才有个小伙子,我看是极中意那把酒泉玉梳——”
“瞧不见江大人在此吗?”老板打断了他的话,斥道:“还不快见礼。”
玉铺少爷这才看到江大人,说道:“见过江大人。”
“免礼。”比起这些礼数,江兰舟反倒想看看方才让陶知行看入迷的玉梳,究竟是何模样。
见江大人看着自己手中由小摊收回来的大方盘,他抓抓头,尴尬笑着将方盘端到了窗边桌前,让他看个清楚。“这些虽不是劣品,质地却比不上店铺里的玉。以前祖父都收在作房里,是雕来练手艺的玉器。我是见来店里的客人少了许多,倒是街边卖小玩意儿的摊子还能赚几个小钱,这才与爹商量这些不合江大人身分的。”
文人雅士食之无味却弃之可惜的玉器,带到了街边,若价钱上能谈得来,倒也不失为一个方法。点点头,江兰舟问道:“方才那少年看中的是哪个?”
“喔,是这枚前朝酒泉产的玉雕成的玉梳。”温润的白,透出几处新萌的芽绿,甚是可爱。玉铺少爷应道:“其实质挺好,只是祖父在雕玉时,一旁绣花的祖母旧疾复发,倒了下来,祖父抛下手边器具去接,这才敲出了条裂痕。”
“我还当他瞧了半天是瞧什么”老板抚抚下巴。“这头还有几把完好的梳子,你没拿上来给他看看吗?”
“拿了,他看都不看一眼哪。”他认为玉这玩意,瞧的就是种缘分,无关好坏,各有所好罢了。玉铺少爷又问:“爹,可还有娘的金丝绣?”
“金丝绣?”江兰舟与老板异口同声。
福平的习俗,提亲时定是用白布绣金纹包裹梳子或发簪等物像征结发,其外再以红绳结妥。来到此地三年,对风俗民情只有粗浅了解,但也知道男方定会挑选无瑕之物,讨个好兆头。江兰舟拾起玉梳仔细看着,白玉的梳身雕兰花,错手敲出的裂痕在边上,折损了花瓣一角。
“你确定那小兄弟真是要以此物提亲?”老板摇摇头,翻了翻方盘中的另几把玉梳,捡了当中一把。“这把好多了,也是雕兰。若他再回来,让他带了这把吧,否则收了那梳的姑娘家岂不太可怜了。”
玉铺少爷嘿嘿两声。“他说今儿身上钱都花光了,只是瞧瞧,也没说是做何用途。但我想他是真中意的,那小兄弟看来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许是没几个钱,可又想给心上人添把玉梳,所以我这才想先把金丝绣准备妥,他肯定会回头来买的。”
老板看着编故事编得正在兴头上的儿子,也不好当头浇他冷水,点破那少年绝不会再回来,起身到柜中翻找金丝绣去了。
玉铺父子的对话持续着,江兰舟不发一语,握了许久,才将玉梳放回方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