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像打翻的墨水,他使出所有的气力狂奔,觉得所有的血一起向胸口涌去,心脏似乎在下一刻就要裂开。
后面有人尖声怪笑:“臭小子,你父母都死光了,大爷送你去泉下团聚吧!”
他咬了牙只是跑,面前的雾气越来越浓了,几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隐约有哗哗的浪花声,忽然足上一凉,竟然踩进了水中。他抬头,眼前一片烟波浩淼的湖水,后面脚步声已经近了,还有利刃出鞘的刺耳锐响。他想也不想,纵身跳入湖中便向那灯火游去。湖水刺骨地冰冷,远处却有几点灯火在风中悠悠摇曳着,透过漫天漫地的雾气投射出一种温暖的昏黄。
他听到追兵停了脚步,领头那人声音中忽然带了极度的惊惶:“这是弱水宫地界!”
弱水宫他试图从麻木的脑子里搜寻这个名字,对了,父亲曾经提起过,那是一个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地方,武功高深莫测,更奇特的是门规森严,数百年来只收女徒,而男子只要踏入一步,立遭杀身之祸。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顾及这些,只能横了心向岛上游去。踏上小岛的一刹那,便有数十个黑衣女子从四周无声地包围上来。他喘着气,直把嘴唇都咬出血来,尽力向亭台深处奔跑,猛然望见园林尽头,一座水榭静静立在湖中。
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跃入水榭,四壁纱幔低垂,一色的纯白。一架紫竹床榻上挂着丝罗帐,四周静谧无声。他缩身到床下刚刚藏好,外面有低柔的女子声音道:“圣女静思的时辰到了,奴婢们先行告退。”
脚步细碎,一双穿着丝履的纤足走了进来。浅碧的裙角迤逦在白石雕花地砖上,碧色裙角边绣的两只蝴蝶也轻轻飞舞,宛如在春风中追逐一般。
那女子走过来坐到床上,不再动也不再说话,好似已经陷入冥想之中。
有飘落的桂花穿过帘栊,轻触在白纱帐幔上,一时无声,一时簌簌。
良久良久,他累极了,几乎要在这无边的静谧中睡去,忽听她轻轻叹息一声。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这叹息如此幽怨,竟不似一个韶龄女子所该有的情态。他心中不知怎么的,生起了一丝怜惜,这般尊贵的女子,竟还有不足之意么?
这时外面有人恭声道:“宫中有外人闯入,敢问圣女是否平安?”
那女子俯身向床下,低低道:“你再躲着,我便命他们进来了。”
他狼狈不堪爬了出来。迎上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他,温柔中带着一丝促狭。
她眼底闪过笑意的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微妙的感觉在暗夜里花一样盛开,他不明白心里突如其来的甜蜜和迷惑,是否因了她的低语她的浅笑,他只知道,自己正一点点溺在那春水般的眼波中。
她嘴角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道:“你若要活命,便答应我一件事。”
他犹疑地盯着她,手中握紧了一柄古旧的短剑,花纹硌得手心生疼。那是他们家扬威武林的神兵。就是昨日,他们家还是一派平安景象,可是父亲似乎预感到什么,将他强行送出家门,临别时默默地将短剑佩在他腰间。父亲苍白的脸和决绝的眼睛在脑中闪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跪下道:“在下是流霞山庄的少主。家父母不幸遭人暗害,但求姑娘相救,但有所命,无不遵从。”
她颔首,娉娉婷婷走到水榭边上,向外朗声道:“本宫安好,众人退下。”
她转了身,依了阑干闲闲立着,玩味地看着他。夜风吹起她的浅碧衣襟,飘飘扬扬。
她忽然微微笑了,他一时间的忡怔,仿佛五岁的时候,母亲带着自己春郊驰马,凉凉清风吹进胸臆,清新而温暖。
她垂下眼,眸光似水,道:“我在宫里住了十四年,从来没离开过,却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儿?”
他愕然,不禁道:“弱水宫是学武之人共羡的胜境,还有何处可以相比?”
她望着外面一池碧水,一波一波地荡漾,明澈的眼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叹道:“你不明白的。日日夜夜在这里静坐,习武抚琴,看桂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那是何等寂寞啊。”
他带着她从弱水宫逃出,一个月后,他们携手闯进流霞山庄,他亲手把一柄匕首插入叔父心窝。他的亲叔父,为了谋夺族长之位,杀了他的父母。叔父本来武功胜他许多,用毒更是首屈一指,此刻却中了天下罕见的奇毒,三百招后终于气力不支,败在他手下。
他无比快意,神采飞扬对她说:“今日得报大仇,你的恩情,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
她含笑不语,一袭碧色罗裙在山庄遍地鲜血中纤尘不染,手上把玩着一个翡翠小瓶,里面是弱水宫的秘药“绝情泪”
五年后,流霞山庄已是天下第一武林世家。他常常带她四处游历江湖,他们并肩欣赏过江南三月的草长莺飞,经历过塞北绝地的飞沙走石。他的声望渐渐大了起来,江湖中人都羡慕他和她是一对神仙眷侣,她听了只是漠然,毫不在意。只有在那许多共度的花朝月夕,她才会真正微笑起来,眼底深藏的落寞一扫而去。他不解道:“你不喜欢热闹么?”她悠然道:“从小便有许多人围着我,可是我孤单极了。现在不一样了,你会一直陪着我的,是不是?”
某个新月如眉的黄昏,她敌不过他的纠缠,在流霞山庄的后园演示剑术,饶是他已经见识不凡,也对那剑法的精妙叹为观止。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期盼,开口说:“这剑法教我吧,下月和天山掌门的比武,我便稳操胜券,武林剑法第一的名号非我莫属。”
她眼神一黯,挥剑指向柳林深处,剑气激荡,落叶如千万片碧玉纷纷飞扬。
他惊道:“你生气了么?这几年你教了我许多,我只道你不介意的。”
她收了剑,浅碧身影悄立却在浓荫中,用低得听不到的声音说:“你要看的,原来只是剑法。我以为今天的新衣服,你会喜欢。”
她二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满天艳丽流淌的彩霞。他志得意满,深深拥她入怀,笑道:“得妻如此,此生复有何求?”她不语,只是把两个人的发梢挽在一起,打了一个同心结。绿衣荡漾,映着眼中淡淡落寞。
她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收到一封密信,雪白信笺,簪花小楷,信中另附了一枚金钗。金钗精巧华丽,是他上月结识的武林盟主的小女儿,托人传递的定情之物。
她微微丰腴了些,顾盼间光华流转,连盛极的青光似乎都黯然失色。坐在窗下,细碎的桂花随风落在她发间,碧色罗裙一点点拂在地上。他恍然间觉得岁月无痕,空气中清新甜美无边无际蔓延开来。她却半仰着头,看枝头开得繁盛的桂花,看池塘中浮沉的落花,仿佛看着她人生的枯荣。
他坐在床沿,端了莲子汤一点点喂她。她垂眸咽下最后一口,说:“真甜啊,是你特意为我做的么?”
他默然,竟没有勇气点头。
她看他岁月流逝中益发消瘦冷峻的轮廓,目光中浮起一丝悲凉,说:“我已经不记得,你上一次陪我看落花,是什么时候了。”
他尴尬地笑笑,说:“是我不好,为了那些俗务冷落了你。”
像往常无数次指点他一样,她侧了头,温婉地说:“你用毒的方子还需改进。绝情泪该是无色无味,你调出来的却还有淡淡香气。”
他的脸瞬间全无血色,手中的青花磁碗跌在地上,碎成片片,颤声道:“你早知道了?那你为什么”
她脸上有死灰的颜色一点点蔓延,眼中的光芒却胜过了星辰:“我早知道,武林盟主的位置,对你很重要,只是我一直以为自己更重要。”她顿了一顿,脸上笑意静静流淌,道:“你不记得了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想出来看看,和你一起游遍大江南北。现在我看够了,你也不是你了。那么我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猛然间悔恨交加,不禁流下泪来。
她说:“不必悲伤,我们各得其所,有何不好。至于回去哪里,也不要紧了。”
他的心寸寸裂开,无力地跪伏在她脚下。抱住她的腿,泣不成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她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轻轻笑道:“是么?可是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她气息渐渐微弱,梦呓般道:“如果没有遇到你,我这一生,该是多么无趣啊。”
她放开手,身子从他怀中无声滑落。那一抹蜿蜒的碧绿,在春日里如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