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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意军马场

    丙戌之夏,有幸陪同著名书画家祁峰先生到山丹军马场写生。由于祁峰先生的在场,使这次旅行更增添了一份审美的情致。
    雪豹车跑得飞快而且平稳,驶出金昌还不到两个小时,大草原便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清爽的草原风悄悄地钻进了车厢,吹动衣袖,吹起头发,吹进汗孔,吹入心田,驱散了我们久居于城市的烦躁情绪。一条长长的土路,绵延不断地伸向西南方向,一直延伸到我们心驰神往、视觉却又无力达到的军马场。路边长满了密密的芨芨草。这是一种簇生的草本植物,生命力非常旺盛,一到夏天,便长出一墩一墩长长的芨芨。到了立秋时节,农家人就把成熟的芨芨拔下来编成筐子,搓成绳子,做成扫帚,由于芨芨非常有韧性,所以做成的这些东西都很结实,也很好用。祁老师看见芨芨草很兴奋:“看,芨芨草已经长很高了。我的一个在人民日报社海外版工作的学生刘西耀,一看见我的画,就说如果到大西北,就一定要看看芨芨草,其实在我们西北人的眼里,这是很普通的。”
    是啊,在西北最普通的东西,在北京却是不容易看到的。祁老师以前在甘肃的时候,几乎年年夏天都要来军马场写生画马。现在迁居北京,却不容易再看到骏马、骆驼和毛驴了,所以这次应邀来金昌办画展,他特意安排了两天时间写生——昨天到民勤画骆驼和毛驴,今天到军马场来画马。祁老师对人物、山水、花鸟多有涉猎,但对画骆驼、毛驴和骏马情有独钟,他曾说,这三种生灵都是与人朝夕相伴、任劳任怨、默默奉献的动物,最能表现出我国西部的风情,同时,也最能体现西北人的强悍淳朴、开拓进取的风貌。祁老师就是将这些西北极普通的生灵,赋予了它们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自强不息等伟大的精神和品质,使它们不仅入画,而且特别富有艺术的感染力。他在画骆驼的时候衬以芨芨草、风雪、烽燧等背景,更加增添了画面的地域感和沧桑感,使作品更具神韵和丰富的内涵。祁老师的每一幅作品,都是祁老师内心深处的西部精神的真实记录和神圣记忆。
    “雪豹”在土路上风驰电掣般地疾驰,前方出现了金黄的油菜花。那一片醉人的金黄,如天仙泼洒而成的巨大的油彩画,泼得酣畅淋漓,泼得烂漫绚丽,泼得惊心动魄,吸引了车上所有人的目光,我们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里不约而同地屏息凝视,进入了一种无声的审美境界之中。
    油菜花渐渐被“雪豹”抛在了身后,大片的草原出现在了眼前。随着山丘起伏不定的坡度变化,草原像钢琴键盘上的音符一样,演奏着抑扬顿挫的旋律;这旋律忽而舒缓,忽而激越,忽而低沉,忽而高昂,谱写出一曲盛夏七月的交响乐,使我们重又沉醉于一种新的境界之中。一会儿,草原上出现了雪白的羊群,成为这曲交响乐的最高音,既而扣动大家的心弦,引发一阵不绝的赞叹声,为醉人的交响乐增添了新的音符。
    也许是因为祁老师擅长画马的缘故,也许由于军马场本来就是特产骏马的地方,也许是由于其它的什么原因,我们都焦急地盼望着马群的出现。
    山丹军马场面积广阔,全场达到329万亩,拥有草原约100万亩,是我国自汉代以来最大的军马基地,养马最多时达7万余匹,现在马匹存栏数一万余匹。山丹军马场是马匹生长和繁衍的理想天然牧场,也是目前世界上历史最悠久、亚洲规模最大的马场。
    在汉武帝时期,骠骑将军霍去病曾经击败匈奴,经过焉支山到达祁连山,开始在这里屯兵养马。自西汉以后,这里以当地蒙古马为基础,引进西域各种良种马匹,杂交培育出的山丹马驰名天下,遂成为历代王朝军马养殖中心,经久不衰。
    也曾因为在这里拍摄过牧马人、文成公主、王昭君、蒙根花等数十部影视剧,山丹军马场的名声大增,成为重要的影视旅游胜地。
    辽阔的草原,苍凉的大漠风,剽悍的汗血马,战无不胜的霍去病,深明大义的文成公主和王昭君都像复活了一般在我们的脑海中出现。啊,伟大的土地,神奇的土地,你让我们激动,你让我们神往,你让我们想起你史诗般的经历时不知所措
    汽车放慢了速度,把我们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之中。前方出现了帐篷和牛马,既而出现了成群的骏马。“雪豹”停在了路边,我们下了车,爬上山头,赏景的赏景,拍照的拍照,祁老师则拿着速写本,开始抓取镜头,捕捉动作,速写骏马的千姿百态。
    我们居高临下,广阔的草原尽收眼底,健壮的骏马自由自在地吃着草,甩着尾巴,偶尔发出几声意犹未尽的嘶鸣,飘荡在无垠的草原上。天空时而飘过朵朵白云,微风轻轻地吹拂着脸颊。置身于良辰美景,沉浸于赏心乐事之中,我们感到无比地惬意。
    由于恰好站在了一个占有地利优势的山头,成群的骏马饮过水,不断地从这里经过,然后渐渐远去,使我们不用跑多少路,便可以轻松地看到“千军万马”的雄风。
    又一群骏马过来了,它们悠闲地甩着尾巴,朝山上走来。最吸引人的是那一匹匹的小马驹,憨态可掬地跟在大马的身后,用嘴巴亲昵地蹭着大马的身体,不时紧跑几步,一会儿跑到左,一会儿又跑到右,那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一位牧马人骑着一匹枣红马,甩着马鞭跑了过来。只听他一声吆喝,细长的鞭子用力一甩,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在天宇发出一哨清脆的响声,那成群的骏马便憋足了劲儿,蹬直了腿,意气奋发地直奔山顶而来。一时间,一支庞大的马队蹬踏着脚下的土地,撕扯着嘶叫声咆哮而来,绘制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这是生命的赞歌,这是力量的乐章,这是天籁的绝唱!骏马的奔跑声和嘶叫声交杂在一起,震响在草原上,如一阵风似的呼啸而去,只留下了一阵尘土,一谷回音,一怀回味无尽的思绪
    牧马人掉转马头,甩一声鞭子,又像一阵风似的离去了。我们都被牧马人潇洒的动作震撼得惊呆了,愣愣地站立着,好久才回过神来。
    马群远去了,爱好摄影的刘主任录下了许多骏马奔腾的场面和马儿吃草的画面,祁老师则画了许多幅马的速写,有吃草的,有奔跑的,有撒欢的,有向山上飞奔而来的,有向山下飞跑而去的,还有小马跟着大马相依而行的真个一个骏马世界。我们其他人则跟在他们后面,乐呵呵地享受着这份独特的乐趣。祁老师常说,艺术要有生活,从生活中得到的体悟和灵感是艺术最感人的元素。在今天,我不仅看到了,而且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实实在在地领悟到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们看到两头毛驴——一位母亲,一个儿子。牧人将那头是母亲的毛驴拴在了铁桩上,它的儿子自然不胡乱跑了,两头毛驴非常亲近地在一起吃草。祁老师远远地看见了毛驴,高兴地说:“昨天在民勤只见到了骆驼,没见到毛驴,今天这个遗憾可以弥补了。”便又专心致志地画起了毛驴。
    毛驴比较温顺,也很通人性,只是静静地在那儿吃草,听任它们美好的姿态留在画家的画本和记忆里。它们还不断地变换姿势,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侧身,一会儿卧倒,一会儿靠前那头小毛驴不时地凝神盯着祁老师,表现出一种非常亲近和惊奇的神态。最后,它索性走上前,将头伸过来,看着祁老师的速写本,兴致勃勃地欣赏起来,久久不肯离去。祁老师继续不动声色地画着画,听任它观看并欣赏。那一刻,我感觉人和动物是多么地友好,人和自然是多么地亲近。也许,在远古的时候,在人和动物、自然相互敬畏、相互依存的时候,就是如此地友好和亲密。
    中午时分,在向导和司机的指引下,我们来到了窟窿峡吃饭。这是一个比较宽阔的峡谷。我们来到了峡谷深处,对面是一条河流,在河流旁的开阔地带,搭起了一座座的帐篷,这是军马场的人们承包开发的旅游点。走下汽车,从帐篷里飘出优美的裕固族姑娘的歌声和清香的奶茶味道,我们禁不住陶醉了。
    峡谷两旁怪石嶙峋,茂密的原始松林覆盖了山腰以上的大部分山体。路的两边,长满了丛生的马莲,正值马莲花盛开的季节,朵朵蓝色的马莲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显得烂漫而多姿。河边那团团的河柳,尽情地舒展着一簇簇圆圆的、毛茸茸的的树冠。在河的对岸,河柳的后面生长着成片的野生茶树,油绿油绿的,一直铺向远处的山脚。据当地人讲,这种野生的茶叶性温,有暖胃的功效,泡出的茶水别有一种甘冽的味道。一到秋天的时候,整片的茶树染上了红色,于是,清澈的河水、火红的茶树、苍翠的松林、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在这里组合成一幅色彩绚丽、大气磅礴、震撼人心的画卷。峡谷中走过成群的牦牛,发出哞哞的叫声,有几只老鹰从上空掠过,河水静静地流动着,发出哗哗的声音。一阵清风吹过,我们又一次陶醉了。
    “要宰小牛了!”一个游客惊叫了一声,把我们的思绪又扯回到了眼前。原来,是主人要招待客人了,他们正在宰杀一头小牛。“宰牛人的手段非常纯熟,用绳子套住小牛的蹄子,用力将其摔倒一头大牦牛扯破了嗓子似的叫喊着,并用它的触角猛力抵了过来,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牛人之战。大牛的样子看起来几乎是要拼命了,它可能是小牛的妈妈吧。大牛虽然奋不顾身,但最终还是被几个主人用铁锹挡了回去。而这时,小牛已经血溅四处,一命呜呼了。我们都不忍观看这种血腥的场面,难过地转过头来。只一会儿功夫,宰牛人已经剥了牛皮,在厨房里悠闲地剁骨头了,而大牛却在周围焦躁地转来转去,神情非常凄凉,不停地发出哞哞的叫声,它大概是在呼唤自己孩子的名字吧。我的眼前不时浮现那头小毛驴可爱的身影,浮现那一匹匹小马驹奔跑的身影,它们可能还在自己的母亲身边撒娇吧,而这头小牦牛,却这么惨烈地离开了自己的母亲,它的母亲也在经受着酸涩、揪心的失子之痛。
    祁老师夫人朱阿姨伤感地说:“唉,真是太可怜了!才这么大点的小牛,也就像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太可怜了!真是太可怜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都走进帐篷吃饭,但大家的情绪似乎都还没有从刚才那惨烈的一幕中挣脱出来,尤其是祁老师和夫人朱阿姨。可能是为了防止破坏大家吃饭的兴致,但内心的伤感却又无法消除——祁老师画了多年的骆驼、毛驴和骏马,他对生灵的那种感情不是一般人所能够体会得到的——祁老师婉转地说,近几年来,我画的毛驴和马不再戴缰绳了,有人就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就是为了给这些生灵以自由,它们应该像人一样得到自由。“给生灵以自由,它们应该像人一样得到自由。”这是多么伟大的精神和品质啊,可是它却仍然像普通的牛马、普通的芨芨草一样,不被人们重视。
    有一次祁老师画骆驼的时候,我开玩笑说:“再过若干年,后人研究骆驼可能就只能借助于祁老师的画作了。”在五六年前的时候,我在附近的双湾还看到过许多峰骆驼,可是随着农业机械化的普及,据说骆驼已经被人们杀掉吃了肉了。这样的生态环境确实让人忧虑,社会的现代化和物种的多样性总不该成反比吧?
    朱阿姨显然还沉浸在宰牛的场面的阴影之中,她叹着气说:“太可怜了!才这么大点就被人杀掉吃了肉了,真是太可怜了!牛肉我可是一块都不吃。不知小牛的母亲怎么样了?”在朱阿姨的眼里,宰牛人宰杀的何止是一个活生生的、可怜的小生命,他们还宰杀了一个母亲的爱心,宰杀了一个家庭的亲情,宰杀了人类善良的本性。
    席间,大家都很少夹牛肉吃,只有人偶尔夹一块犹豫着吃下去,我知道,那是为了照顾主人的面子。
    那一刻,我想起了先哲孟子的话:“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在两千多年前就肯定了人的仁爱之心,就认为人应该尊重生命、爱护动物,他解释君子远离厨房的原因,是他们爱护动物——看到动物活着的时候,就不忍心看到它们死去,听到动物的叫声,就不忍心吃它们的肉。
    那一刻,我更多地想起了一个词:“牠们”
    鲁枢元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我们与牠们,他说:
    在给这篇文章命名时,我不得不重新启用一个被我们文字改革委员会革除掉的汉字:“牠”“牠”以牛做偏旁就直观地显示了“牠”侧重于指称与人类一样具有生命活力的“动物们”中国的文字改革中“牠”字被取消,被“它”字所包容,于是,猫狗鼠兔牛马猪羊骆驼狐狸老虎大象全都成了与砖石土木塑料水泥桌子板凳痰盂马桶一样的“东西”总之,凡是“人”以外的生灵外物,都不过是可资人们利用的“东西”这不意间又暴露出人类对自己以外的其他生命存在的冷漠与麻木
    对生灵的情感和精神方面的理解与认识,古代的思想家,现代的艺术家和生态学家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
    作家杨志军先生也在他的远去的藏獒中写了一件事:在青海贵南县的森多草原,巴桑队长告诉杨志军,他的马只吃两寸以上的大草,两寸以下的小草决不吃一口。因为小草根浅,稍微一拽,就会连根拔起。马知道,连根拔起的吃法是断子绝孙的吃法。
    作为高智能生物的人类,在处理人和自然界关系的时候,不能仅仅从自然界食物链的角度出发,更不能单纯地从功利化的角度出发,我们只有善待生命,善待自己的生命,善待他人的生命,善待自然界中一切有意志有精神的牠们的生命,尤其是在和牠们处理关系的时候尊重生命的伦理,才能保持人与自然、社会的和谐发展,才能从根本上消除现代社会的资源短缺、环境污染、物种灭绝等问题。
    法国哲学家、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史怀哲说:“善就是:爱护并促进生命,把具有发展能力的生命提升到最有价值的地位。”他所创立的“敬畏生命伦理学”已经得到了世界各地的人们的理解和支持。目前,世界上形形色色的动物保护协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人们逐渐认识到了保护物种对于促进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意义,我们也相信“敬畏生命伦理学”会在未来社会的发展中越来越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
    离开军马场的时候,我回望那一片广阔的草原,回望那一群群雪白的羊群,那一群群回“家”的骏马和牦牛,回望那天空正要归巢的鸟儿,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也许,物质主义的经济发展模式并不能把人们引向幸福的彼岸,只有生态主义和艺术思想相互融合,并成为现代人的发展理念,才会使掉入物质主义泥淖的人们回归于自我,回归于人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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