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我

    记得是在一个寒假里的一天,父亲带我去看远在界山的姑姑,那时我九岁,可能是第一次到很远的地方去,印象特别深刻。
    吃了早饭,告别母亲,我和父亲像两匹脱缰的野马很快远离了家的视线。在父亲的导航下,我一路小跑欢呼着出了村子,冲到了大河边。举目四望,满山萧瑟,万木枯荣,大河也明显地瘦了好大一圈。阳光柔柔地穿过冬日淡淡的雾霭,把它金子般的光辉洒向一池清粼粼的河水,一种透明的、神奇的朦胧美裹挟住远山、大地、村庄、田野和河流,使家乡有了另一番迷蒙、素净的神韵。绕村而过旖旎远行的大河是我和父亲共有的童年乐园,此时她正静静地卧在村头,就像人家门前草窝里蜷缩着的一只晒着太阳的庸懒的大白狗,睁着似睡非睡的眼睛,望着我俩,爱理不理的样子。喂,快醒醒吧,你这个滑头,原来在冬天是这个样子。河滩上明晃晃的白沙子,在阳光的恩泽下,耀眼而醒目。我自然是不由分说地在沙滩上折腾一阵儿,打鹞子翻身,冲向小孩子们平时垒起的一个个沙堆父亲也仿佛回到了童年,和我比起了赛,不过看着自己有些难为情的悄悄隆起的小腹,明显笨拙的身子,他自己不好意思地先笑了,咯咯咯,哈哈哈,银铃般尖细的撒欢声、洪钟般粗犷的自嘲声,散落了满河,沸腾了满河。我在前面边跑边叫着,来呀,来追我呀,父亲竟真的有些追不上我了然后我们又在河边捡薄石块打水漂,看谁的水漂打的多,打的远,这个玩法我自然玩不过父亲,父亲于是让我仔细看他的动作,斜斜地欠着身子,手腕很巧妙地一转,用力向河对岸一抛,一、二、三父亲扔出的石子能一连打十几个水漂,太奇妙了!噔噔噔,看那石片在河水中精灵似的跳跃!快活地疯够了,我们须淌过河水到对岸,那时大河还没架桥,于是父亲把我像只刚捕获来的小兽样驮在肩上,扛过河去。
    过了河,我们行进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轻灵的冬雾这时变成了一方方薄丝巾缭绕于绵延不尽的茫茫深山间,一绺绺地,飘飘洒洒,增添了空山一种随性的自然美。人迹罕至的山间小路上,斑驳陆离地透过阳光照耀下的高大树木的身影。父亲和我时而穿行在这半明半暗的山林中,时而又行进在土地肥沃,屋宿俨然的小村落;时而越过清澈见底的小石潭,时而又翻过曲曲折折的小山梁。听,山林中不时有风吹落叶扑簌簌的跌落声和野鸡在繁芜的枯草丛中惊飞的咯咯声;看,对面村庄的一棵白杨树上好大一个喜鹊窝,那边还有一个葫芦样的马蜂窝;再看,再看,这里还有一群黑白相间的山羊,咩咩地在山谷中徜徉一切都是那么有趣儿,一切都是那样新奇。我睁大着一双不够用的眼睛,四处搜寻这大自然的经典,在心里暗暗叫着,好大的山啊,一座连着一座,层层叠叠,而且是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伯伯(小时候我把父亲叫伯伯),山那边有什么?山那边就是姑姑家吗?为什么姑姑家住得那么远啊?姑姑家那里有河吗?父亲说,这座山的那边还是山,山与山之间是山谷,山谷有宽有窄,宽的就会有土地和人家,再宽的就会有村庄和河流,姑姑家就在一个山脚下,她那里没有大河,只有小溪流。那为什么姑姑家没有大河,只有小溪流?她们都流到哪里去了呢?因为姑姑家在山沟里,所以没有大河,小溪流啊,就像是大河的孩子,他会找妈妈,要流向大河的。那时我似乎似懂非懂地明白,原来我们刚刚走过的小溪是和大河有关系的,而且还是孩子和妈妈的关系。我在心里想了好半天,仿佛又突然明白了什么,我说,伯伯,难怪姑姑是孩子呢,因为她那里只有小溪流,而奶奶却住在大河边啊,那我也是妈妈的小溪流了,可是我却住在大河边啊!父亲呵呵笑了,他说,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大河也有妈妈哩。那大河的妈妈在哪里呢?大河的妈妈就是很远很远的大海,大河日夜不停地流,也是在找妈妈呀。原来大河也是有妈妈的,大河的妈妈是大海我有些犯迷糊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
    多么美好的冬日啊!金灿灿的阳光温暖而和煦,天空中不挂一丝云彩,蔚蓝、高远的叫你以为正处在秋天。清新的大自然透出的干爽、明快又有些清冷的气息也正恰到好处。我们手拉着手,心惊肉跳地走过一段独木桥,父亲又放手让我走过浅水中的几个石步,我一蹦一跳地,居然没有一点恐惧和退缩,父亲点点头说,这女娃子胆子真大,于是我更得意了。中午的时候,父亲带我进了一个村庄的肖姓人家,他说那是他的学生家,父亲说那家的主人是他的老熟人。我们去时,那家主人说,校长,你们终于来了,我们还一直担心你们今天不来呢,早先知道你们今天要来,鸡已经炖好,饭马上也好。好热情的一家子。那是怎样的一顿香甜的农家饭啊,至今那芬芳的米酒,清香的米粒,土鸡带着药味的甘美,红惺惺的腊肉闷干竹笋片的醇厚地道还刺激得让人满口生津然后,我和父亲在主人的带领下参观了他们的小屋,小屋掩映在半面山的竹林下,门前一条小溪有刚刚解冻的、浅浅的清哗哗的溪流缓缓地淌过。小溪旁栽了几棵柿树,树上零星地缀着几片枯黄的老叶和已经干透了的黑色的柿干,粗壮的光秃秃的黑色树枝,虬龙般直插云霄傲视着苍穹,给人一种磅礴的力量美。我们还看过了他们家养的欢蹦乱跳的小猪和一大群鸡,临走时,父亲的学生还硬塞给我一大包很好吃的甜柿柄。
    我们继续赶路,这真是一次有趣的旅行,我像只小鹿在父亲的眼前跳跃,我的脚掌磨红了,两只大脚丫子旁还起了几个小红水泡,可是我却没叫一声痛和累,父亲看着我的脚,赞赏中带着试探性地问,我背你一段?我看出父亲根本没有真背的意思,咬咬牙跑开了,我说,才不要你背呢,你是大骗子。父亲哈哈大笑了。忽然,我被眼前的一座满是窝窝的山吸引了,只见在一畈开阔的田地边,一座孤单单的黑青色的山迎面而来,好像是泊在这田畴间的一张青黑色的船帆,这山不单奇特在它的颜色与造型,更奇的是这整面山上全是一个个的小洞,仔细一看,小洞里被人放了许多造型各异的小人。伯伯,那是什么?那是“送子山”“送子山”?面对满脸迷惑的我,父亲讲了一个传说故事。他说,传说很久以前,这座山附近有户人家,小两口结婚多年不生小孩,急坏了这家的老奶奶,老奶奶想了很多办法,请了许多医生给小两口治病,可总不见效,老奶奶抱孙心切,开始不喜欢她的儿媳妇了,有时还对儿媳妇又打又骂,让她干最苦最累,又脏又重的活儿。这老奶奶的儿子却很喜欢自己的媳妇,但他又是个孝子,他成天看着老奶奶折磨他媳妇,敢怒而不敢言。一天夜里,夫妻俩很晚了抱头藏在背子里哭了很久,然后这媳妇趁丈夫睡着时,偷偷地来到这满是窝窝的山前准备上吊。这时,忽然一个老婆婆来到她身边对她说,别哭了,你把这小人儿放在这山的洞洞里,你明年就会生小孩了,那媳妇接过小人儿还没看清啥样,老婆婆就不见了。她说的话是真的吗?媳妇想,但是她愿意照她说的试一试,于是她不上吊了,也不再哭了,她照老婆婆的话把那个小娃娃放进了山体上的一个窝窝里,然后时常来看一看,果然,第二年,这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后来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说那个老婆婆是送子观音的化身,是来点化那媳妇,给她送孩子来的。后来,远近好几百里的人家,只要是结婚多年不生小孩的,都来这山前放个小娃娃在山洞洞里边,也有放观音带个小娃娃的,那些附近新婚的夫妇,更是一结婚都要来这山前拜一拜。日久天长,人们就叫这山“送子山”了。伯伯说,这个故事虽然有迷信色彩,但那媳妇的勤劳,她那片虔诚的心意和执著的精神还是非常感人的。神奇的石山,凄美的故事,悠久的传说,幽深的山谷,开阔的田野,辽远的天空一切都恍若还在梦中
    走着走着,太阳渐渐落山了,鹧鸪鸟也不见了,天渐渐黑了下来。冬日的寒冷这时真正地开始了,四周茂密的森林仿佛瞬间变了脸,不再那么逗人喜爱了,很快天全黑了,我们还有一段路,父亲也不说话,拉着我的手,加紧赶路,只听见我们嚓嚓的脚步声,那些树好像一个个的鬼影在我们的身旁黑咕隆咚地晃来晃去,我们仿佛都在想着各自的事情,对眼前的一切都置之不理,我害怕极了,暗想,要是遇见了鬼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我害怕地环顾四周,心扑扑地狂跳着。父亲怎么那么镇定呢?他只是说“快到了”并不说“不要怕”、“有我在”之类的安慰话,我好象陷入了孤独、寂寞的万丈深渊,我们脚下的声音,我们身边树林间或是草丛中那怕只是一丁点儿的轻微的响动,都令我毛骨悚然。冬夜的寒冷侵袭着我们,我又冻又怕,身子缩成了一团,牙齿有时还磕磕地发出颤音,父亲只是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并不说安慰的话语。我挨近父亲,轻声说:伯伯,我好害怕。不,孩子,不要怕,没什么可怕的,一切都还是你白天看见的模样,只是太阳不会永远挂在天上,黑暗总会有到来的时候,天空会变脸,就像伯伯有时也会生气一样。你就不怕吗,伯伯?也许我小时候会和你一样怕,但是我现在知道了这本没什么好可怕的,所以我不怕。一个人一生中会像我们今天一样走很长很长的路,正如你看到的一样,什么景致可能都会有,尤其是像现在,会有真正可怕的情况出现,但你要记住,像伯伯一样静静地走过来,记住你要到达的目的地,好吗?看,前面就是姑姑家,我们就要到家了,你不是也好好地走过来了吗?
    直到今天,在我走过了人生的四十个春秋,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霜磨砺后,蓦然回首,我走过阳光灿烂的日子,也走过凄风苦雨的日子;我欢心鼓舞过,也失声痛哭过;我勇往直前过,也害怕退缩过;我迷茫徘徊过,也怨恨咒骂过。但我很庆幸我一直在向前,我庆幸自己记住了父亲的那次在黑暗中对我说过的话,是的,黑暗中不会,或者很少会有别人帮你的,不要太在乎那些所谓的鸡毛蒜皮或者阴暗嘈杂,只要记住自己的方向和目标,然后轻装上阵就够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有意安排了那段夜路,但那一段我第一次在黑暗中走过的路,永远照亮着我人生中前进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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