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之冬

    近来,冷的气息已可穿透衣衫,直抵肌骨,本以为从此又要与冬比邻了,不想今日偏偏出奇的晴好。室内的窗台上,一盆映山红向阳怒放,正所谓“此株不觉朔风紧,隔窗犹开春日花”但此刻不仅仅温室中才有逆时的色调,自房间另一侧的窗口展望,只见天高云淡,居然呈现出一种透视的快感。那些远山——大地原本苍茫的皱纹,近树——泥土一贯绽放的微笑,都一概明晰清爽着。沐浴在冬天的暖阳里,它们一改平日深沉而迷蒙的冷面孔,显得素雅而平易近人。
    绝非矫情,凭心论之,要以一种积极的心态去迎候和经受冬天的考验的想法,在心中萦绕很多年了吧。我的家乡在江南之南,那里不是没有冬天,但是与北国之冬相比,江南的冬天是不纯粹的。那些花呀草呀等大地的宠儿,不像是受制于冬,倒像是冬的主人。它们顽童般把那可怜的冬藏掖在茎叶里,高兴时方才拿出来把玩一番。冬是无可奈何的,怒气冲天也不过是让红花发蔫,使绿叶打卷,却很难将其掀翻在地。所以初来乍到北方时,既对这里的冬天怀几分恐惧,也有一种亲身体验的期待。
    十年将过,而今对北方的冬天早已熟稔了,总的印象,北国之冬果然独具性格,但也不像早先传闻的那般面目峥嵘(南方人以为北方的冬天必然滴水成冰,以至于户外小便也是相当危险的)。相处的次数多了,甚至感觉冬还存有一份慈祥的平静表情。在这份平静里,有落叶沤于泥土的磨砺,有繁华归于单调的坦然,但是毕竟又与众不同。由于季节分明,花草的时令一到便当机立断而彻底萎靡了,不同于南方草木迟迟不肯退出舞台。所以在北方的冬天,别指望于自然界里,还能寻访到曾经如火如荼的青春经历;当然,它们也从不指望靠侥幸就能顺利过冬,要想新生就须做好腐朽的准备,这是生命昂扬的选择。
    冬天是严肃的,但是回味生活中许多与冬天有关的细节,却觉得饶有别趣。在来北方之前,就连暖气为何物,也好比读意象派的写意之作,因模棱两可而叫不准具体的形状,待到亲眼见了,才知道并非顾名思义的“暖和的气体”更非桑拿一样的“以汽熏蒸”而是靠暖气片散热保暖的。又如,亲戚朋友曾再三叮嘱我说,北方的女人都壮若彪形大汉,且冬天皆足不出户,全凭男人养活;又说以我的块头,万不可与自己的媳妇怄气,因为打架是要吃亏的。由此不免惴惴,来了以后感到北方女人同样温文尔雅,小巧玲珑,方知传言纯系无稽之谈。不过,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南方多水乡湿地,气候炎热,于是性趋绵软,体型娇小;北方人为抵御严寒计,自然要长成大体格,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地域特色反映在性格上便豪放舒展,连说话都是嘁哩喀嚓“爱咋咋地”“咣咣的”整个透着大丈夫的阳刚气。
    于是我想,如果说南方的冬天婉转着散文的意韵与灵动,那么北方的冬天或堪比小说,厚重曲折而情节多变。而最令我心动的剧情莫过于雪后初晴。古人喻白雪压枝为“千树万树梨花开”虽属妙笔,但终究有些片面,因为大雪过后“雪花”不独俏于枝头,整个世界通通银装素裹,所以我更偏爱“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虽只言片语,描画出的却是一种惊天动地的恢弘气势。与冬之冷寒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北方人的热心肠。当年初来东北,租住平房,房东将我的小炕烧得热乎乎的,那种舒坦劲,就连骨头里积攒的潮气也给撵出来了。真应了“窗外寒冰彻骨冷,室内暖床宜如春”的写照。
    除了热情,北方人应该引以为豪的,还有他们浓郁的群众性艺术氛围。夏天大秧歌,冬天二人转,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尤其是二人转,真叫绝啊,数九寒天时,五谷已丰登,人畜两相旺,心满意足了,就在村落小院里顶风冒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的那个带劲啦,听的那个过瘾啦,简直比过年还有滋有味。但可惜这些只是影视中的场景,我不得亲历,未免遗憾。
    品味北方的冬天,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要咀嚼她的纯真和欣赏其不带市侩气的执著。北方的冬天是耿直的,一把矩尺裁到底,决无虚情假意,歪门邪道,以本面目示人,以真性情待人,取舍由天,干净利索。冬的这种脾气使我想起另一个情节。当年徐文长见一群稚子赤膊裸脚嬉戏于风雨,便感喟“养子当如此”那么,连寒冬都不当回事的人呢,必是真君子伟丈夫。
    暑往寒来,近10春秋,虽然要完全读懂北方的冬天尚需假以时日,但是我终归已经领悟到,正是她替这个因浮华而沸腾的世界一剂镇静,正是她为我们因奔忙而致的疼痛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口;面对苦寒,不要抱怨,那如同往鞋里注水,只能使自己走得更慢,而学会积极面对,却如为自己添置棉衣,会越发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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